程普笑道:“正是程某所用。”
有道是好马配英雄。见此良兵,黄盖顿时技痒。这便抱拳说道:“某零陵黄盖,可否一试?”
英雄惜英雄。
见站在刘备身侧的黄盖,颇有气势,与自己也不逞多让。程普这便笑道:“有何不可。”
俯身看向刘备。见少君侯亦同意。黄盖这便迈步上前,只手握住矛杆,稳稳举起。
在手中掂量掂量,转了个枪幕。这便双手握住,在堂中舞了起来。
一时寒光四起,风云变。
铁幕好似噬人巨蟒,呼啸绕盘,泼水不进。
白毦精卒立刻护刘备避入角落。
程普却身姿挺拔,在枪幕中岿然不动。
忽听阵中一声低喝,枪式骤歇。
黄盖面不改,收枪而立。手中蛇矛犹在嗡嗡震颤,不绝于耳!
“好棒法。”黄盖善用双鞭,被程普一语道破。
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黄盖把蛇矛当成混铁棍来耍,自然瞒不过程普。
“少君侯麾下英雄辈出。程某大开眼界。”能把铁脊蛇矛,柴火棒似的舞成铁幕。这身怪力,世间难寻!
刘备笑着点头:“黄将军确能以一当千。”
黄盖将铁矛放归原处:“君侯门下有一人,姓黄名忠,字汉升。万夫莫敌!”
“哦?”程普不疑有他,“不知黄壮士今日可在?”
“邑中诸事颇多,这次未能前来。”刘备笑答。
“可惜,可惜。”程普面露惋惜。能结识天下英雄,方才不枉此生!
刘备忍不住说道:“程君乃人中龙凤,又岂会一直困于此地?他日有缘,必能相见。”
程普释然一笑:“谢少君侯谬赞。”
英雄如黄盖,都甘愿立在刘备身侧。程普对楼桑少君侯更加不敢怠慢。本想请刘备上座。刘备却推辞不受,反自坐于宾席。程普这便陪坐在东席。
宾主落座,婢女奉上鲜果茶饮。刘备将登门所求,一一道来。
听完,程普沉声说道:“右北平乌桓王乌延,率众八百余落,自称汗鲁王。麾下精骑善射,能征贯战。又不服管教,时常与官民争斗。且恰逢鲜卑游骑南下。四处劫掠,马踏青苗。路不太平,此去凶险。”
乌桓善战。于是朝廷常选其精锐,外出作战。号称乌桓突骑。乌桓突骑,作战中常为先锋,摧陷敌阵,勇猛非凡。幽州各郡皆有突骑。以渔阳、上谷突骑最享盛名。突骑皆由辽西、辽东、右北平三郡的内迁乌桓人组成,所乘战马也都来自辽西、辽东各边郡。牧马之地,就是后世的科尔沁大草原。
自内迁起,直至当下。三郡乌桓由于战争迁徙和民族融合,人口组成越发复杂。部落中融入了大量的匈奴人、鲜卑人、汉人、林胡、羯等多族。人口增加,势力伸出塞外,与匈奴、鲜卑厮杀不断。然而几大部落却各自为政,各自为战,互不属统,加之族中精锐屡被朝廷征调,战损极大。实力不断受损,没能一统塞外。
故而,三郡乌桓对朝廷颇多怨气。劫掠边民,攻杀州郡,屡见不鲜。
名义上是汉朝藩属,也能受诏征调。但仇恨却早已暗结。无奈朝廷势大,又有鲜卑等强敌在外。三郡乌桓只能忍气吞声,不敢造次。
程普说这段话的意思,刘备已经醒悟。
乌桓和汉庭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顺。胡人生性多疑,刘备此去,不啻羊入虎口。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可想着比涿县便宜一半的马价,和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却又不能不去。骑术日精的刘备,深知骑兵的机动性,在这个时代有多重要。
“程君之意,备已尽知。然,此去势在必行。”刘备笑道:“不知,可否借马一用?”
程普这便点头:“何须少君侯来借。某这便命人选良马与少君侯代步!”
“如此,多谢!”刘备大喜。
微微顿了顿,程普又说道:“少君侯既亲登吾门,某又岂能置身事外。也罢,这便陪少君侯走一趟乌桓王庭!”
“有劳。”多说无益。刘备心中一暖,这便起身行礼。
“义之所在。”程普郑重回礼。
北地义士何其多!。。。“”,。
1。104 北上贩马()
程普先命人选出十几匹快马,分与刘备一行。交待完砦中诸事,这便提枪上马,与刘备结伴北行。阎柔前方领路,一队人马出水砦,上官道,直奔燕山而去。
路遇的农田,只见青苗参差不齐,长势极差。刘备问过方知,鲜卑和乌桓突骑时常纵马,啃食青苗,乡民苦不堪言。
突骑来去如风,地方官吏追之不及,已是常态。
以至于沿途民众纷纷逃难,远走他乡。村落日渐衰败,许多地方据说千里无人烟。人口日渐减少,土地荒芜,无人耕种而长满野草。退化成鲜卑、乌桓的牧场。右北平郡所治之地更是逐年萎缩,如今只剩四县。尤其是长城之外的边郡,早已变成了蛮族的草场。
边民除去逃难,还有大量人口被掠入乌桓。带去先进的技艺,壮大了乌桓的声势。
刘备年少身短。特制的鞍马一路随船带来,正当其用。双侧马镫的好处,外人未能知晓。程普对马镫上的软梯,却十分赞赏。如此即便身短,也能骑乘高头大马。
奔驰在边郡的旷野,与奔驰在涿郡的感觉完全不同。此处官道,损毁严重。邮亭馆舍几乎没有。即便有一两处驿舍的遗迹,也多半残缺不全。一片烟熏火燎的痕迹。抵到近处,还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的焦味,和淡淡的尸臭。大汉的存在,正被蛮族一点点的抹去。等野草遍地,边民罕见。仅存的四县,也都会退化成鲜卑的草场。
白毦精卒散落在马队前后,将刘备牢牢护在中央。左侧是黄盖,右侧是程普。各个神色肃穆,满身萧杀之气。
恨不能遇一队鲜卑游骑,乱刀剁翻在地。以祭这片饱受摧残的汉土。
作为汉室宗亲的刘备,只需记住‘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只此一句,就已足够。
此去无终县,五百余里,两日可达。
若披星夜行,一日可到。无奈官道年休失修,损毁严重。怕赶夜路伤到马蹄,队伍便早早落脚下来。
营地是一处被焚毁的置舍。墙桓、四壁都在,只是门窗被全部焚毁。屋内被洗掠一空后,纵火焚毁。满地焦黑。所幸井栏犹在。可打出的井水却恶臭无比,别说人饮,便是喂马也不可行。
除了刘备,所有人都一样的表情。刘备想想也就明白了。
井内有浮尸。
“打上来。”刘备这便说道。
“是。”几个白毦精卒立刻围住井台,放下钩爪。不久,便有一具肿胀的女尸被打捞出来。
女尸左肩中箭,怀中还抱着个幼童。母子皆是溺水而亡。
从云鬓上插着的金簪和织锦的襦裙,不难看出必定出身福贵人家。衣衫完好,身上无伤。还有幼子在怀,为何要自投于井?
只有一个可能。
为保清白。
想必是走投无路,又不忍怀中幼子被蛮族杀害,或被蛮族领养认贼作父,这才以死全其节(保全节操)。
刘备命人就地取材,用废墟内的残木,打造了两口薄棺,将母子埋葬。姓氏名谁,无人可知。知道是大汉子民,就够了。
众人在背风处搭起帐篷,铺上草席麻毯,请刘备入内。
帐篷中间,还挖了个长形火塘。塘内炭火已经点燃。木炭耐燃少烟,适用于帐篷内取暖。木炭此时已属常见。《礼记·月令》有载:是月也,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
边塞的春季,早晚寒冷,温差很大。早早走入帐篷,同样裹着一身狼皮大氅的程普却发现,此时早已冰冷刺骨,刘备的白毦精卒,大氅下一身玄铁甲胄,本该早早进来取暖才对,为何却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帐篷周围,神态轻松,看上去似乎并不觉冷。
这便向布置岗哨归来的黄盖询问。
黄盖笑着敲了敲胸前的搪瓷札甲,答道:内穿‘毳裘(cui qiu)卫衣’,轻薄保暖。乃是用鹅鸭身上的毳羽(细绒)缝制。
程普缓缓点头,又指着札甲上的黑搪瓷问道,这是何甲?
黄盖看了眼刘备,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便直言相告:搪瓷札甲。
程普又问:何为搪瓷?
黄盖笑答:此乃楼桑不传之秘。
事实上,搪瓷的防护效果,类似后世战场上披挂的反应装甲。遇攻击而破碎,抵消掉武器的破坏力。尤其对弓箭一类的远距离武器,具有堪称神奇的防护力。
而在搪瓷甲片之下,刘备还垫了层复合垫片。用来吸收短兵器的冲击。类似后世高强度纤维防弹衣的原理。刀枪剑戟、长短皆防。搪瓷札甲绝对当得起‘楼桑的不传之秘’。
都说‘天生刘三墩’。刘备更多的,是远超这个时代的眼界。果冻看似神奇,原理何其容易!然而,就没有人能想到把果酱和皮冻合二为一。搪瓷也不新鲜,埃及早已有之。却无人能将其打造成铠衣。
他魂穿而来。没有一丝一毫超越这个时代的能力,却有远超这个时代的眼界。
楼桑诸事,北地广为流传。程普的平波水砦,正是南北客商往来,消息灵通之地。自能获得第一手的消息。
借着话头,这便将心中疑问,娓娓道出。
除了类似搪瓷札甲的‘不传之秘’,黄盖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得程普咋舌不已。
如此一个问,一个答。刘备毕竟年少。马背上疾驰一天,人困马乏,渐渐不支。
等两人说完,再看刘备。已映着炭火,和衣而睡。
那些散落在帐篷周围的精卒,两两轮替,竟未曾踏入帐篷一步。
黄盖将双鞭置在双手边,盘坐入定。
程普这才醒悟,虽是初见,刘备竟对自己全无避讳。正要出帐篷避嫌,却被黄盖用眼神阻止:“少主言君,古道热肠,豪勇持重。是可托付之人。寒夜漫漫,又无毳裘保暖。君且安睡,无需自避。”
此话从黄盖口中出,字字入程普之耳。
饶是自诩豪杰的程普,也不禁为之心折:“听闻少君候轻财重义,一金而知人心。有人主之风。今日一见,果如传言。”
黄盖笑着阖上双眼,再无声响。
程普这便和衣而卧。安然入睡。
一夜无话。
1。105 胡口夺食()
翌日。
刘备嗅着米粥的香味,悠悠醒来。锅中所煮,皆是楼桑本季新米。开袋稻香扑鼻,熬出来的粥,更是香气四溢。
等刘备洗漱完毕,黄盖端来米粥。围着火塘,与众人一起食用。
白毦精卒,浑身披挂,整日不见卸甲。
须知,一副铁甲,十分沉重。
汉时铁甲一般分两种,一为札甲,长方形甲片,胸背两甲在肩部用带系连,有的还加披膊,为汉代铠甲的主要形式。另一种甲采用鱼鳞甲片(但在腰部、肩部等活动部位,仍用札甲形式)。
札甲一般由超过六百片的铁片穿缀而成,重量超过四十斤(10公斤),而鱼鳞甲则由两千至三千片铁片穿缀而成,重量超过六十斤(15公斤)。
搪瓷札甲又比普通札甲更重。
全身披挂,约重六十斤。整日甲不离身,等同于负重而行。再加上背后弓箭、铁盾,腰间连弩、长刀,麻绳、飞爪……总重,不下百斤。
然而这些壮汉,却举重若轻,行动如常,并不受限。足见有多强悍。
最主要是,武卒间相互照应,精通战场合击术。
程普暗自揣摩。若是被一伍精卒合围,他能否有必胜的把握。
听闻刘备是以魏武卒的标准,在两万余众的邑民中选拔。以一敌三是常态。满伍可战百人不败。满什可杀百人将!满百可斩千人众!
披荆斩棘,称之锐!
此次买马,便是为了武装白毦精卒。甚至不惜只身犯险。足见少君侯之重视。
想到这里,程普又不禁深看了刘备一眼。蓄养部曲家将,甚至门客死士,都不新鲜。然而,如白毦精卒精良者,却世间罕有。如此精兵强将,楼桑少君侯扬名北地,却非侥幸。
熄灭塘火,队伍再次出发。
午后便遇上了第一处乌桓部落。阎柔深谙胡语,寥寥几句,便能取得主人家信任。放一队人马从自家草场奔驰而过。
在皮毛帐篷间一路穿行,日落时分,终于抵达了王庭所在。
刘备端坐马背,打量着王庭连片的帐篷群,穿行其间的汉、胡人等,不由心生感慨。一行人马如此简单就能直入王庭。从刘备的认知角度来判断,所谓的右北平郡乌桓王,也不过如此。
若遣一刺客杀之,群龙无首,乌桓岂不自乱?
好在,他此来只为贩马。
听闻草原上有大群野马。乌桓人的良驹,多是野马驯化。若遇马王,便是一等一的神驹。阎柔所托之人,与乌桓王近臣相熟。交给阎柔的信物和刘备的名帖,也被大帐外的乌桓武士,送入帐中。
此时的乌桓王,都是自封。朝廷并未敕封三郡乌桓。
刘备却是实打实的汉室宗亲,陆城亭侯。久居幽州,乌桓大都能说汉话。贵族甚至能书汉字。陆城侯的名帖可做不得假。不久,几个衣着华丽的乌桓王近臣,便鱼贯而出。
一行人等汉胡相杂,身上装束也多有杂糅,显得不伦不类。
刘备一眼扫过,心中已有计较。
“敢问,哪位是陆城侯座下?”近臣中有一儒服外裹皮袍的中年儒生,躬身问道。
阎柔转望刘备,抱拳道:“这位便是少君侯。”
儒生抬眼一观,见刘备年少。不由心生惊讶:“少君侯何其年少!”
刘备笑道:“我之爵位,乃是分封世袭。”亭侯多了去了。然而分封和赏封却是大大不同。
“原来是汉室宗亲。”儒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发自肺腑的敬畏,也有发自内心的痛恨。
想必与其自身遭遇有关。
果然,一念之后,儒生这便正色道:“大王已在帐内恭候,请随我来。”
众人纷纷下马。将马匹交由几名精卒照料,刘备便在黄盖和程普等人的护佑下,走进了乌桓王帐篷。
帐篷乃牛羊皮拼接而成,谈不上装饰。倒是脚下地毯,颇为精美。
帐内当中置一大火盆。盆内炭火熊熊,帐内温暖如春。
一排胡人大汉,正胡吃海塞,坐食于地。面前地毯,摆满了大块的牛羊肉食。许多只是半熟,带着血丝。整条羊腿连筋带骨,咬的嘎嘣乱脆。一时吐沫飞溅,满帐腥膻之气。
这吃相,实在是不忍直视。
胡人只顾吃肉,未抬头看刘备一眼。
领刘备进入的中年儒生,也已自坐其位,优哉游哉的用解食刀割取肉食,送入口中。
待众人站定,阎柔弓身上前,正准备行胡礼,却被刘备阻止。
目光扫过。刘备信步走到一个略显消瘦的胡人对面,亦盘腿坐下。从堆高的食盘中拽出一条羊肋排,送入口中。
刘备打小就吃惯了三叔猎来的野味。除了那颗金熊胆,这些许的牛羊荤腥,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愧是草原羊。肉质紧实,有嚼劲,特有的膻味与油脂肉香混合。不多时,一整根羊排就下了肚。
见刘备如此,黄盖和程普相视一笑。齐齐上前,盘坐在刘备身侧,坐地与胡人分食。
论吃饭,廉颇、樊哙就是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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