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西园宫女,服侍饮下一剂汤药润喉。陛下稍见起色:“形势如何?”
“群盗蜂起,一路截杀。臣等,不敢入城,唯有且战且走,夜宿荒山野岭。”曹操奏曰。
陛下轻轻颔首:“可是心忧蓟王。”
“……”曹操欲言又止。
王越咬牙答曰:“正是。”
“料想,此事必与蓟王无关。”生死之际,陛下似已看清一切:“朕若崩于北巡,蓟王必成众矢之的。且蓟王乃是孤臣,朝中无人呼应。董骠骑,亦征讨白波在外,只剩大将军只手遮天。恐不等朕之灵车返回,皇后与大将军已另立新帝。”
若知北巡之路,如此危机四伏。陛下又岂能亲身涉险。
陛下剖心之言,众人又岂敢乱接。
“可有州郡援军抵达。”陛下又问。
“未曾告知州郡官吏,故而……”王越再答。
“王芬何在?”陛下忽问。
“压在槛车之内。”
“待天明,斩之。”陛下金口玉言。
“陛下不可。”曹操急忙进言:“同党尚未审出,若此时杀之,奸佞皆逃脱法网矣。”
陛下笑道:“曹轻车从刺史府,搜出往来密信十余箱。此事,怕已传遍冀州官场。乃至人心惶惶,无人敢轻动。若此时将王芬杀之,再将书信付之一炬。人心自安。那时,州郡勤王之师,必齐来护驾。”
“陛下欲效‘庄王绝缨’乎。”曹操幡然醒悟。
“然也。”陛下欣然点头,又道:“朕当亲自监斩。”
“喏。”众人领命而去。
待众人离去,陛下面色渐渐转冷。忽觉胸口疼痛难忍,遂强行开口:“速传御医。”
毒针入体,御医剜肉放血,又服解毒汤剂。这才保住性命。一路颠簸,伤口难以结痂。御医进言,若再狂奔,乃至陛下血流不止,恐危及性命。唯就地驻防,让陛下静养,方能性命无忧。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扎营高台,固守待援。
陛下果然清醒。
一直陪侍在陛下身侧,数日未曾合眼,将将睡下又被唤来的御医,小心揭开纱布,细细查看后,进言道:“陛下伤口初愈,已结薄痂。需卧榻静养,万勿轻动。纵奇痒难忍,亦不可抓挠。”
“朕已知。”陛下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待结厚痂,陛下当转危为安。”御医再答。
“甚好。”陛下眼中戾芒一闪而逝:“且退下吧。”
“喏。”
1。111 无名之辈()
天将大亮,杀声再起。
陛下又被惊醒。
麾下只剩十余亲卫的虎贲中郎将王越,进帐来报:黑山余贼尾随而来,不敢逼近,正在台下远远叫嚣。
陛下这便安心。
王越又道:陛下皇帐被板楯拒马等,层层护在阵中。安全无虞。
奈何一路逃窜,慌不择路。车马仪仗多有丢失。随行人等,亦冲散大半。唯剩孙坚麾下数百江东健儿,轻车将军曹操黎阳营三千精兵。约四千人可堪一用。
唯一所患,粮草辎重,不足十日。
与正轻描淡写,安抚陛下的王越,心情完全不同。矗立阵中,眺望台下乌压压的黑山贼寇。曹操与孙坚,双双眉头紧锁。先前曾言,黑山、白波,各有十万余众。如今看来,二贼相加,或不下百万。比起祸乱天下的黄巾最省盛时,亦不逞多让。
只不过。平日龟缩在深山老林,屯田自守。唯有小股贼人,常下山抄掠。故声势不显。今倾巢而出,好似蝗虫过境,漫山遍野。将高台围成铁桶一般。方知二贼势大。
陛下创伤未愈。若强行破围,一路狼奔豕突,外加短兵相接。乃至伤口崩裂,恐难支也。
诸如“箭疮崩裂而亡”者,时下不在少数。陛下贵为天子,岂能一而再、再而三,轻易涉嫌。
“文台何所思。”曹操忽问。
“我视台下蟊贼如草芥。唯一顾忌,便是陛下伤情。”孙坚言道:“已私下问过御医。十日内,陛下伤口当结厚痂。那时,便不怕颠簸。待杀出重围,劳烦孟德兄护送陛下回京。某当阵斩黑山张燕,祭我江东健儿在天之灵。”
江东猛虎,果非常人。
黄巾乱后,曹操不惜耗尽家财,供养黎阳营五千营士。兵甲等一切装备,皆从蓟国订购。又收不少平乱良将,可谓善战之师。除去留守兵丁,三千精锐皆在身边。弓弩齐备,拱卫高台,坚守十日,绰绰有余。
“陛下欲监斩王芬。”曹操又问:“文台又作何想。”
“乱臣贼子,死有余辜。”孙坚掷地有声:“若非事急从权,当凌迟炮烙而死。一刀枭首,何其便宜!”
曹操轻轻点头:“文台之心,操已尽知。”
孙坚不悦:“莫非,孟德兄还疑某不成?”
曹操摇头:“非也。不过是以己度人,不忍见旧友身首异处,横尸眼前罢了。”
“原来如此。”只曹操与王芬乃是旧友,孙坚言道:“待陛下监斩时,孟德借口回避便是。”
“多谢文台体量。”曹操抱拳答谢。
“孟德兄言重了。”孙坚亦抱拳回敬。
野风呼啸,白日高悬。
南侧附台,已布置成临时刑场。幔帐合围,旌旗高悬。既遮阳避风,又能蔽台下重重黑山贼军。防陛下惊吓过度,乃至刀疮崩裂。危及性命。
冀州刺史王芬,饱食梳洗,单衣独坐。除去面上创伤,略显狰狞。整个人气定神闲,颇有名士风范。
陛下倚靠坐榻,被小黄门合力抬到现场。
环视众人,独不见轻车将军曹操,陛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曹轻车何在。”
孙坚答曰:“回禀陛下,曹将军巡视各处,彻夜未眠。方才和衣而卧……”
“命人把曹轻车唤来,不必急于一时。”陛下声音虽轻,却无可忤逆。
“喏。”不得已,孙坚只好亲往曹操营帐,同回刑场。
“陛下。”曹操急忙入场。
“朕知曹轻车一路辛苦。然斩杀反贼王芬,兹事体大。需将军亲临,以壮声威。”陛下和颜悦色。
“臣,遵命。”曹操正欲退入队列,不料陛下忽又心血来潮:“王芬素有大名。岂能死于无名之辈手中。若非创伤未愈,朕当亲力而为。绝不假他人之手。曹轻车,可愿替朕分忧,用中兴剑,斩下王芬首级。”
“陛下,臣愿代劳。”孙坚抱拳出列。
陛下却不为所动。居高临下,笑看曹孟德一举一动。
“臣,求之不得。”曹操单膝跪地,双手捧过陛下随身佩剑,百炼中兴剑。
中兴剑,乃陛下登基后,命宫中良匠所铸。剑身有小篆铭文“中兴”二字。建宁三年铸成,同铸四把,铭文皆同。后一剑无故自失,不知所踪。
捧剑起身,曹操转身向刑场走去。
王芬自行闭目等死。
铿锵一声,宝剑出鞘。
曹操双手举剑过顶,正要作势下劈,不料身形猛一顿。
陛下眼中,戾芒一闪。
久等不来人头落地,王芬徐徐睁眼。四目相对,见曹操眼含热泪,不能自已。
这便低声言道:“孟德速速动手,切莫令人生……”
嗡——
剑光一闪,人口落地。
曹操浑身绷紧,一动不动。撑过天旋地转,这才强睁双眼。昏沉的视线,渐渐清晰。天地平分,六神归位。挥手甩去残血,收剑入鞘。
待转身,已恢复如初,举止如常。
大步流星,返回帐中。单膝跪地,捧剑呈回:“臣,幸不辱命。”
陛下欣然点头:“好。”
将中兴剑收回,陛下朗声言道:“传令州郡,反贼王芬授首。所有密信,皆付之一炬。前情旧事,盖不追究。”
“喏!”
又命小黄门,抬床榻返回。陛下随口一问:“此台何名。”
见众人皆看来,曹操恭身答道:“乃,沙丘平台。”
“哦……”陛下浑身一凛,狐疑而离。
“果真是沙丘宫平台?”王越大惊。
曹操轻轻颔首:“正是沙丘平台。”
“此乃不祥之地。曹将军为何引陛下来此。”王越亲历广宗之战,对沙丘平台之事,可谓耳熟能详。
“慌不择路,黑灯瞎火,我岂能知。”曹操苦笑:“待抵近,方知是沙丘宫台,‘困龙之地’。本不宜久留,奈何陛下创伤未愈,无法轻动。唯居高而守。今贼人四面围困,如之奈何。”
“万幸。战后此台内机关诸器,皆被蓟国将作馆拆除,又取土回填。当无大碍。”王越忽忆起一事。忙说与众人知晓。
孙坚不屑道:“大敌当前,切莫自乱阵脚。种种传闻,不过是以讹传讹。天地浩荡,何来鬼神。”
曹操龇牙一笑:“文台所言极是。然,传闻虽不可轻信,亦不可不信。待陛下伤情转好,早日破围。乃上上之策。”
三人遂定计。
1。112 莫如勤王()
陛下身受重伤,身陷重围。一切皆以活命为前提。余下皆不知为虑。早日返回洛阳,待秋后算账。
那些被付之一炬的往来书信。陛下虽未能全记下。却记住了几个重要同谋的名字。只需顺藤摸瓜,严刑拷打。便可将其同党一网打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先稳住人心,脱离苦海。待重回洛阳,养好身体。再杀尽乱臣贼子不迟。
又熬过一日。
陛下胸口,因剜除腐肉、毒血而留下的,一处拳锋大小的凹坑,结痂渐厚。从先前透明的亮红色,变成了半透明的暗红色。待变成褐红,再由红转黑,内里肤肌新生。陛下当转危为安。
那时,郡兵齐来救驾,内外夹攻,破围而出,轻车直奔洛阳。河间旧宅,再也不来。
“州郡可有响应。”服下汤药,陛下强忍满嘴苦涩,轻声问道。
“尚无兵士前来。”大剑宗王越答道。
“朕已知。”陛下眉头微蹙。
累日来,高台下“伐无道,诛暴君”的呼喊,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便是布下重重屏风帷幔,亦无从遮挡。
陛下失血过多,睡意昏沉,常闻声惊醒。怒气滋生,又无可奈何。不断积压的愤懑,让陛下越发阴沉、易怒。也越发想念八关都邑,高墙环抱的南北二宫。以及自己亲手打造的华美西园。
又惊又怒,坐卧不安中。再熬过一日。御医小心解开纱布,结痂已成朦胧红褐色。再过一日,当可变成褐红。或不出三日,当可居车而行,性命无忧。
“州郡可有响应。”重新包扎,服下汤药,陛下又问。
“尚无兵士前来。”王越再答。
陛下眼中忧色,一闪而逝。显然,“诛首恶,赦从众”的效果,并不理想。
陛下并未料到,黄巾乱后,冀州满目疮痍,郡兵十不存一。自王芬上任,所募皆是死士。多出黄巾余孽。换言之,郡国守军,此时此刻,或正裹挟在黑山军中,亦未可知。千里之内,唯一可倚仗的雄兵,便是蓟国精锐。
“蓟王……”陛下欲言又止。
王越领会圣意,遂答道:“虽未向蓟国派遣信使。料想,蓟王此时或已知晓。”
“何以知之。”陛下问道。
“冀州大乱,唇齿相依。蓟国虎踞再侧,焉能不知。”王越言道:“先前,蓟王曾命二义弟,领兵囤于高阳国境,迎陛下北巡。距冀州咫尺之遥,亦当悉知。”
“好,好,好。”陛下终于安心。以蓟王之雄才,必不会按兵不动,只为等来陛下一道诏命。
果然。
蓟王宫,百官列席。
“主公不可。”蓟东尹钟繇,起身进谏:“陛下并无勤王诏命。且时局波橘云诡,福祸难料。万一延祸上身,徒落人口实。”
“所谓‘求诸侯莫如勤王’。天子深陷重围,危在旦夕。宜速发兵,一战而胜。得‘尊王’美名。”王傅言道。
周襄王十六年(前636年),周王室发生内乱,王子带,勾结狄人伐襄王,王师大败,襄王逃到汜地,派人向晋、秦求救。晋文公纳狐偃“求诸侯莫如勤王”之谏,辞退秦军,独自出兵,击退狄人,活捉王子带,安定周王室。晋文公由此得“尊王”美誉,受赐四邑之地。
“王傅所言极是。”刘备欣然点头:“传命鹰扬、折冲二校,即刻起兵勤王。孤当亲帅水陆大军,南下驰援。”
“主公明见!”百官下拜。蓟国崇文尚武之风,莫过如此。一言蔽之,干就完了。
自事发,蓟王已收线报无数。
冀州刺史王芬,竟暗自谋划出如此一盘大棋。陛下之所以北巡,又将王芬带在身侧,乃因轻车将军曹操告密。换言之,陛下北巡,名为巡视旧宅,实则是将计就计,铲除以王芬为首的乱臣贼子。
许在陛下心中。王芬等人,密谋废立的“合肥侯”,另有“其人”。
“其人”是谁?
如今看来,答案已呼之欲出。
再往深处想。陛下北巡,想要亲自揭开的终极谜题,许便是合肥侯的真实身份。之所以取道蓟国一游。亦与“合肥侯”其人,密切相关。
说白了。陛下怀疑,王芬等人所立新帝,不是自家胞弟合肥侯,而是蓟王刘备。
然而,从车骑将军曹操,抄出的十箱逆党往来书信中,只字未见蓟王。所言,皆是合肥侯。所谓“捉贼见脏,捉奸见双”。陛下无可指摘,又生死一线。这才口出,“料想此事必与蓟王无关。”
至于心口是否如一。待此事罢,当见分晓。
另一个更重要的义理支撑:
蓟王刘备与黄巾逆贼,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如何能相互勾结。
若此事,只有王芬暗募死士参与其中,蓟王当难辞其咎。然又有白波黑山二贼,裹挟同谋,故蓟王或可置身事外。
陛下临来时,黑山张燕,遣使入京。假买官之名,重金贿赂中常侍,得与陛下西邸相见。伏地请降,又将王芬暗中勾结黑山贼众,施舍粮草辎重,欲共举大事之消息,和盘托出。
陛下先得轻车将军曹操进京密报,又得黑山使者密语相告。一前一后,如何能不深信。故授意已受封平难中郎将的张燕,将计就计,假意答应结盟。听陛下号令,再行反戈一击。
蓟王之所以令陛下生疑。其中最关键的证据,亦出此处:
王芬用来笼统黑山的辎重粮草,皆赊自蓟国。
换言之。不断赊给王芬粮草辎重,用来笼络黑山贼寇的蓟王,像极了幕后主谋。
陛下精通商贾之术,善利益交换。无利不起早。蓟王撒出去钱粮无数。笼络黑山贼寇,究竟意欲何为?
即便明知:蓟王不可能与黄巾余孽相勾结。
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爱恨亦消,唯利长存。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不可不防。
蓟王有大功于社稷。又是陛下心中的托孤重臣。平心而论,陛下还是信多疑少。这才亲来验证。以求皇位继承万无一失。
坐拥大位,方能卖官鬻爵。此,才是陛下一本万利,富贵荣华绵延子孙后代的“核心资产”。
故不惜亲身涉险。
高台下,黑山大营。
张燕披麻戴孝,洒酒于地。遥祭身首异处的王使君。
不及起身,密探来报:“王已兴,速起兵!”
张燕霍然站起:“传令,攻台!”
1。113 天命所归()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由远及近。宛如惊涛拍岸,呼啸逆升,冲上高台。
震耳欲聋。陛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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