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宫女搬来胡床,曹操起身落座。
“此行如何?”陛下笑问。
“幸不辱命。”曹操抱拳道:“臣领兵杀尽死士,攻入刺史府。掘地三尺,翻出往来密信十余箱。信中同党,不下百人。”
“信函何处?”陛下面色如常。
“正陈列楼外。”曹操答曰。
“孙校尉。”陛下轻唤。
“臣在。”孙坚神色坚毅,披甲而入。
“取来一观。”语出,陛下终是动怒。
“喏。”孙坚又领命而出。
须臾。一卷卷细细收拢于锦囊中的信函,检视无误,依次呈到陛下当面。
陛下耐着性子,逐一亲阅。
时间分秒流逝,堂内落针可闻。忽见孙坚疾步入内,亲呈一锦囊。
陛下展开一看,遂轻声诵读:“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伊尹怀至忠之诚,据宰臣之势,处官司之上,故进退废置,计从事立。及至霍光受讬国之任,藉宗臣之位,内因太后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欲之势,昌邑即位日浅,未有贵宠,朝乏谠臣,议出密近,故计行如转圜,事成如摧朽。今诸君‘徒见曩者之易,未睹当今之难’。诸君自度,结众连党,何若七国(前汉七国之乱)?合肥(侯)之贵,孰若吴、楚(前汉吴楚二藩)?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
不等陛下来问。曹操已起身跪地:“此乃臣,《拒王芬辞书》。”
“若非曹将军进京密告,朕此行危矣。”陛下笑道:“无需自责。”
“臣,惶恐。”曹操再拜:“悉知王芬欲行大逆不道,废立天子,义之所向,遂回信规劝。不料王芬死不悔改,断难回头。再三权衡,这才上京密告。虽忠于国事,却愧对挚友。臣,心中有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宽慰道:“曹将军恪守臣节,朕心甚慰。”
跟着话锋一转:“冀州刺史王芬、南阳许攸、沛国周旌、平原陶丘洪等,连结豪强,欲谋废天子,立合肥侯。铁证如山,不容狡辩。传命各州郡,海捕王芬余党。”
“喏!”
“带王芬。”陛下心中仍有疑问。
“喏。”
须臾,草草包扎的王芬,五花大绑,押入大堂。
与曹操目光一碰。恨从心起,破口大骂:“曹阿瞒,曹吉利!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小人耳!芬,耻与你为伍!”
曹操面色如常:“尔等乱臣贼子,有何颜面说别人。”
“竖子不足与谋!”王芬含血顿足。
冷眼旁观,待他骂完。陛下这才开口道:“王使君当知,大逆不道,夷三族。为家中老小计,可愿和盘托出,以求朕法外施恩。饶过家中老母幼子。”
“无国,岂有家。”王芬一声长叹,不觉涕泗横流。胸前血衣斑驳尽染。颇多悲怆。
须臾,强忍悲愤,继续言道:“臣闻,陛下曾问侍中杨奇:‘朕比桓帝如何?’杨奇答曰:‘陛下比桓帝,犹如虞舜比唐尧。’仅此一语,足见人心向背。陛下自登基以来,天灾人祸,四海板荡。上苍如此示警,仍起二次党锢。海内名士,多遭屠戮。人才凋敝,奸佞当道,至黄巾逆乱。今山河残破,百废待兴。陛下犹不悔悟,卖官鬻爵,大兴土木。年前更诏命州郡,尽输天下纹石秀木,只为重修宫室。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见我大汉四百年国祚,便要断送在陛下之手。臣,唯有拼死一搏。若成,另立新帝,再续国祚。不成,陛下当引以为戒,有所收敛。”
此话,字字诛心。却又,发自肺腑。
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芬只言国事,对身后事闭口不提。有道是“家国天下”。名士大儒,多以天下为己任。王芬位列八厨,有重名于天下。今时今日,果见一斑。
陛下却不为所动:“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大汉煌煌四百年,国祚至此。乃朕一人之过乎?”
时至今日,窃居高位,仍不思进取,反一味推卸责任。无道昏君,无可救药。王芬怅然一笑,不再言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
见他早有死志。
机辨如陛下,又岂能不知。正欲挥手,命人将其带下。
“报——”亲卫虎贲来报:“平难中郎将,殿前求见。”
“所为何事。”陛下眉头微蹙。
“白波渠帅郭太,已被平难中郎将斩杀。枭首装匣,呈于陛下。”
“好一个‘平难张飞燕’。”陛下眸中精光一闪。
轻车将军曹操进言道:“白波贼纵横河东,郭太乃黄巾宿贼。常有渡河南下,抄掠京畿腹地之心。又与黑山互为倚靠,后将军董卓,屡攻不下,渐成大害。今白波来投,黑山授首。二害皆除,关东当无忧矣。”
曹操一语中的。
陛下欣然点头。又睥睨闭目等死的王芬,讽刺道:“王使君并称八厨。然若论识时务,尚不如一山贼耳。”
无需他回答。陛下言道:“召张平难,入堂相见。”
1。109 黑山飞燕()
为了此次觐见。张燕沐浴薰香,刮面剃须,更换内外朝服。这才从内官手中,接过黑漆木盒。
昨日侥幸捡得性命,内官如何能不再三警醒。沐浴更衣的目的,一为清洁无垢。二为杜绝阴藏暗器。比起孙坚、王越,等近臣。平难中郎将张燕,占山为贼,初被招安。或贼心不死,亦未可知。不可不防。
从头至脚,收拾停当。
便是安放白波渠帅首级的黑漆木盒,亦被胆大的宦官,开盖检验。硝制好的人头,栩栩如生,并无异味。制作工艺,与火腿腊肉,大同小异。单此一项,足见时下“敛尸术”之高级。
将底座旋转一周,遍观首级五官。又屈指如钩,细揉头上浓发。确认无误,这才重新封装,交由张燕捧入龙楼。
“臣,张燕,叩见陛下。”洗净山野风霜,刮面剃须,露出年纪尚轻,相貌堂堂。
陛下见之甚喜:“张平难请起。”
“谢陛下。”张燕起身,将大漆木盒,陈列身前:“臣,身受皇恩,无以为报。计斩白波渠帅郭太首级,献于陛下当面。”弑杀旧僚,与过去一刀两断。对黑山飞燕而言。再没有比,与其并称的白波渠帅郭太首级,更能令人信服的投名状了。话说。若无此獠首级,如何能上呈大汉天子座前。
深看木盒,陛下笑道:“黄巾乱后,群盗蜂起。唯白波、黑山最强。今有张平难洗心革面,手刃白波贼酋郭太。如曹轻车所言,关东无患矣。”
“陛下谬赞。”张燕再拜:“燕年少轻狂,行事放浪。结伴呼啸山林,裹挟从贼。后被张牛角推为渠帅。本以为可学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料与蓟王傅一战,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败涂地,侥幸生还。日夜如惊弓之鸟。痛定思痛,遂遣使入京乞命。幸得陛下垂怜,洗心革面,终得善终。”
此乃,张燕真实之心路历程。从少不更事,呼啸山林,裹挟从贼。再到众星拱月,一朝为帅,志得意满。后完败在蓟王傅黄忠之手,大小渠帅三十余人,被王傅手刃。太行四径,更被抄掠一空。再不敢北犯蓟国边境。人生际遇,如同自云端摔落尘埃。心灰意冷,稚气全无。脱胎换骨,重拾正途。
所谓人生,便是如此吧。
陛下,乃大汉四百年之第一皇商。善利益交换,贱买贵卖。
张燕来投,可谓一本万利。
有黑山飞燕,珠玉在前。天下蟊贼,或纷纷效仿。群起纳降,亦未可知。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一粮一秣。平定关东贼乱。何乐而不为。更有甚者。知张燕以郭太项上人头为进身之阶,受封平难中郎将。大小贼酋,当暗自防备,不敢轻易勾连。谨防项上人头,飞去为他人垫脚。首级首级,一“首”一级。秦汉之初,凡砍下敌人一人头,赐爵一级。古往今来,皆是寒门武夫,不可多得,进身之阶。
也正因如此,陛下才破格相见。
当然,陛下也想亲眼所见,抄掠河东,不可一世。令洛阳贵胄,人心惶惶的白波郭太,究竟是何方妖孽。
人,或多或少,总归都有猎奇之心。
“且打开一观。”陛下言道。
“喏。”张燕浑身一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匍匐虎躯,平伸双手,缓缓揭盖。
随徐徐升起的黑漆盒盖。众人目光皆不由自主,落在底座上的郭太首级。
“取画像。”陛下一声令下。
便有内官,取来悬赏画像。两相对照,身份呼之欲出。正是白波郭太。
“天佑炎汉。”陛下抚掌大笑:“妙极,妙极!”
“咦?”在座人等,唯车骑将军曹操,惊诧出声:“陛下,此首有异。”
自陪同张燕登堂,便一直引而不发的孙坚,虎躯骤然绷紧:“何处有异!”
“吾观其貌,并无半分狰狞之相。似坦然赴死,引颈受戮!”曹操言道。
“哦?”被曹操提醒,陛下亦不禁细看,郭太首级上凝固之音容笑貌。果然越看越疑。一时竟惊疑不定:“张平难,如何斩下此獠首级。”
张燕伏地答曰:“那日,郭渠帅领三千豪杰,翻山越岭,赶来相会。席间,我举杯言道:若想成大事,还差一物。郭渠帅笑问:还差何物?”
张燕语气渐变:“末将答曰:还差郭渠帅,项上人头。”
“后事如何。”陛下追问。
“末将摔杯为号,刀斧手四面杀出。郭渠帅,一言不发。将杯中残旧饮尽,在臣当面,自刎而亡,含笑九泉。”张燕缓缓昂头,目光尽赤,如野火燎原。
“……”陛下浑身恶寒。
曹操一声怒吼:“护驾!”
堂内端坐之人,皆除去兵刃。唯有守在殿前的虎贲,手持长铩。鞭长莫及。
说时迟,那时快。
张燕并指一点,正中底座边缘。漆木下沉,机簧声响。郭太怒目圆睁,猛然张口,喷出一道利芒。
正群起扑向张燕的曹操等人,浑身剧颤,愣在当场。
噗!
血花轻溅。
胸口宛如蜂蜇,又麻又痒。
陛下低头下看,只见一朵殷红的血花,正在华服表面,迅速扩散。
“护,护,护……”毒性发作,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扑倒在地。
“陛下!”孙坚目眦尽裂。含恨抽刀,扑向张燕。
张燕却一跃而起,身如猿猴,翻上大梁。几个起落,破窗而去。
“哇哈哈哈——”张燕剽捍,敏捷过人,军中称为“飞燕”。
“张、飞、燕!”曹操怒急:“速传太医!”
殿内老少侍从,遭当头棒喝,各自清醒。多半手足并用,扑向陛下。放声哭嚎,如丧考妣。还有少数人慌不择路,登楼去唤随行太医。场面混乱,鸡飞狗跳。
须臾,乐进殿前通报:“禀将军。黑山数千贼众,四面齐出,正杀奔而来。”
曹操当机立断:“黎阳营士,随我断后!王虎贲,孙校尉,速护陛下,暂避锋芒。”
“喏!”王越当即领命。孙坚纵有万般不甘,唯依令行事。守护陛下安危,方为重中之重。
太医已赶到陛下身旁。细细察看,喂给众人一颗定心丸:“陛下身披内甲,毒针入肉不深。毒性未及入骨,性命无忧!”
“天佑……大汉。”曹操、孙坚、王越。三人互相,皆心生庆幸。
1。110 连环杀局()
百密一疏。
自陛下以降,谁也不曾料到。黑山张燕,竟将白波郭太的首级,用“傀儡术”改造成了暗器。基座下藏机关。可将藏于口中的吹针,大力击发。若非陛下身披内甲,毒针未能深入脏腑。性命危矣。
换言之。此乃王芬与张燕,早已商量好的《苦肉计》。
王芬骤然发难,耗尽禁卫四千兵力。眼看无法攻破江东猛虎与大剑宗王越联手布下的防御。这便由张燕出手,先擒王芬,再献郭太首级。取信于众人,觅得近身之机。
一击而中,破窗而去。
再领黑山、白波数千宿贼悍匪,里应外合,终将残余禁军击溃。所幸,轻车将军曹操,麾下人马及时抵达。又有曹操亲自断后,挡住了白波黑山,搏命一击。
保护陛下车驾,且战且退。藏身冀州各地的黄巾余孽,及王芬招募的亡命之徒,群去发难,紧追不舍。
陛下饶是早有准备。岂料冀州大地,遍布余贼。王芬招降的“冀州流民”,多裹挟黄巾死忠。被王芬暗中纳为死士,广布于各处关邑要津。只等陛下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阴谋布局,如此宏大。单凭冀州刺史一人,如何能轻易实现。身后必另有主谋。
究竟是何人,胆敢弑杀大汉天子。
陛下身边一干人等,皆小心翼翼,避开一人名讳。
蓟王刘备。
然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并在一路仓皇逃窜中,生根发芽,不断壮大。
首先,“水漫解渎”与“水淹广宗”如出一辙。紧跟着,被大剑宗王越脱口叫出的“陷地神术”,亦源自蓟王少年之举。郭太那颗被人精心硝制,口藏吹针的首级,与沙丘平台上,能喷毒、火、烟的“干尸傀儡”,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便是现如今,已为蓟扬武校尉的高览,亦曾完败在干尸傀儡的毒烟之下。
换言之。此连环杀局,必与黄巾余孽,或蓟王刘备,脱不了干系。亦或是,黄巾余孽与蓟王刘备,兼而有之。亦未可知。
虽怀揣疑问,一干人等却皆点到为止,不敢再深想。
一时间,兵荒马乱,群盗蜂起。
沿途围追堵截,如嗜血群狼,死咬不放。北巡队伍,死伤惨重。有了冀州刺史王芬与黑山张燕、白波郭太的联手一击。王越、孙坚,乃至车骑将军曹操,在冀州地面,已如惊弓之鸟,再不敢轻信一人。
当真忠奸莫辨。
最关键是,众所周知。冀州乃黄巾大本营之所在,荼毒最烈。且在黄巾乱前,天下太平道徒,皆北上冀州。可谓根深蒂固。待冀州初平,冀州六国主联名上表,求朝廷委派官吏,重整吏治,收拢民心。却被尚书令曹节借口“郎官不足”所拒。不得已,六国唯向蓟国求助。于是乎,上至六国国相,下至斗食小吏,皆出蓟国吏治体系。王芬上任以来,虽大力提拔本州士人,补充吏治。然时至今日,六国相还是蓟王所荐。六国大半官吏,仍出蓟国一脉。
试想。既已怀疑此杀局,必与蓟王刘备千丝万缕。六国中,皆由蓟国工匠营造的城池,堪称铁壁铜墙,插翅难飞。如何敢自投罗网。诸如钜鹿郡等,又是冀州刺史王芬之大本营。
唯有绕道而行。
在轻车将军曹操的统领下,北巡队伍先径直南下,想入黎阳大营。然贼人早布下天罗地网。屡次冲杀,不得脱身。唯折向西,尽量与洛阳靠近。又出信使,接连奔赴京畿报信。
幸得轻车将军曹操,麾下数千人马,且战且走。
三日后,夜宿高台。
鸡鸣时分,陛下悠悠转醒。
“来人……”陛下口干舌燥,出声嘶哑无比。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值守宫女,喜极而泣。
“陛下!”曹操、孙坚、王越,急忙帐前觐见。
由西园宫女,服侍饮下一剂汤药润喉。陛下稍见起色:“形势如何?”
“群盗蜂起,一路截杀。臣等,不敢入城,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