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杨氏城头,随王傅黄忠勇为先登者。”尉仇台竟又知晓。断不可小觑。
“正是下臣。”张郃再答。
见二人年纪尚青,皆未及冠。尉仇台不禁遥想当年:“永宁元年,孤,年十五,西去洛阳。恍然回首,今已满甲子。耄耋之人,行将入土。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再见二位贵使,青春年少,不由得心生感叹。”
“回禀大王,鄙国多‘少年长吏’。便是我主,亦年少成名。”孙乾谦逊作答。
“蓟国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如日初升,尚未极天也。”尉仇台伸手相邀:“贵使请。”
“大王请。”
入殿中,孙乾先大礼参拜。后上呈礼单。尉仇台,遂命近臣高声诵读。
国礼之丰厚,令殿中百官,啧啧有声。
待读完,殿内一时落针可闻。这份国礼,究竟价值几何,多已无从衡量。
“蓟王厚礼,受之有愧。”尉仇台言道:“敢问贵使,所为何来?”
“乃为‘先礼后兵’也。”孙乾答曰。
本以为会口出“两家通好”的殿中群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一个‘先礼后兵’。”尉仇台不置可否:“蓟王意欲何为?”
“我主已降服三韩。不日将携水陆大军,上下夹攻,灭高句丽。”
“放肆!”便有扶余重臣,怒急喝问:“蓟王既灭三韩,尽得百万之众,千里之土,犹不知足乎!”
“阁下是何人?”孙乾笑问。
“某乃四出道,狗加是也!”
“四出道”,或可称为扶余国之“外郡”。“出”便是国外之意。分别是:马加、牛加、猪加及狗加。
每一加,皆由各部族长统领,“加”或可通“家”也。大者数千户,小者数百户。麾下民众亦称“下户”,即奴隶。再加国中一道,共计“五道”。“诸加”,相当于部落首领,负责供应牲畜给扶余国中,每道亦设一位神女,为国祭天祈福,各设神宫一座,用于安置神女。
三国志载:“扶余国有君王,皆以六畜名官,有马加、牛加、猪加、狗加、大使、大使者、使者。”便指此也。
扶余五道,各有部落首领统领。扶余王尉仇台,统领国中。传言。高句丽,或出于四出道之马加。
所谓兄弟同心。或正因如此,狗加才出声呵斥。
事实上,扶余国“四出道”的设立,尽显游牧习俗之粗放。马、牛、猪、狗,四大部落,赶着漫山遍野的牲畜,出走四方,沿途放牧。便是所谓的“四出道”。
“我主向来光明磊落。谴我等出使贵国,以实言相告。赤诚如斯,何故动怒。”孙乾温文尔雅。
“大胆!”狗加正欲上前,却见张郃微微侧目。目光如电,不怒自威。狗加竟不敢忤视。
此人,或万人莫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孙乾面色不变,近前施礼:“大王亦曾上洛朝拜天子,受印绶金彩。亦是大汉藩属。与鄙国乃兄弟之邦。正因如此,我主才待之以诚。不加欺瞒。请大王明鉴。”
“高句丽乃出我种辈。蓟王可否手下留情。”尉仇台不动声色。
“高句丽擅据大汉旧土,阴藏不臣之心久已。听闻,建光元年,贼王高宫,率马韩、濊貊数千骑,兵围玄菟郡。时大王尚为王子,便亲率二万余众,并州郡同讨,退高句丽。昨日旧闻,言犹在耳。不告而取,谓之贼。今大王何故为国贼求情。”孙乾对曰。
尉仇台轻轻颔首:“孤已尽知也。”
白海之滨,高车王庭。
门下督郑泰,亦领蓟国使团,出使高车。
沉疴卧床的副伏罗归义王,竟亲出相迎。足见持重。
“下臣郑泰,拜见大王。”
1。65 东界牧马()
游牧与农耕最大的区别,归根结底,便是对土地的认知。
所谓游牧行国,便是如此。正因逐水草而居,在各草场间往来迁徙。首先,对国界的认知,十分模糊。其次,不重视土地的价值。因为没有哪个游牧民族,是“种草”的。换言之,一片草场吃完,便会驱赶漫山遍野的牲畜,迁往新牧场。假以时日,先前被啃食一空的草场,或只需三两场雨后,便会绿草丛生。待新草吃完,再迁回。如此反复。
高车,便是典型的游牧行国。
换言之。时下高车,并不觊觎长城内的汉人田地。然却霸占了几乎所有的鲜卑牧场。草原上的残存部族,漠南悉数并入高车,漠北正被没鹿回窦统部,快速兼并。东部鲜卑或南下投靠新任大单于刘备。或避入辽东半岛,被扶余兼并。西部鲜卑乱入西域,彻底融入都护府治下。只闻鲜卑人,再无鲜卑国。
刘备少时,一战灭鲜卑后。用了十年时间,平定内乱。而高车亦用十年时间,统一了整个塞外草原。
高车十二部族,互相结亲,以白檀与大汉互市,国力蒸蒸日上,大有融合之势。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副伏罗归义王,却身染沉疴,卧床不起。乃至人心思乱,十二部,暗中拉帮结派,觊觎归义王位者,大有人在。
便在此时,“北有蓟,莫纵缰”的副伏罗“主婿(女婿)”,蓟王刘备遣使王庭。
老王亲自出帐相迎。一时万众瞩目。
郑泰趋步近前,肃容下拜:“下臣郑泰,拜见大王。”
“贤婿可好。”老王白须皓首,老而弥坚。
“回禀大王,主公一切安好。”郑泰对曰。
“小女母女可好?”老王再问。
“侧妃,母女安好。”郑泰再答:“下臣来时,宫中侍医言,侧妃又有身孕。”
“贤婿号称麒麟,必然多子多福。”老王笑道:“贵使请。”
“大王请。”
胡人重血脉。先前副伏罗氏诞下长公主,便是蓟国与高车,血脉相连之标志。今副伏罗侧妃又怀身孕,自是加固血脉纽带之大大利好。难怪老王亦开怀一笑。
入王帐。郑泰奉上礼单。
按大汉习俗,需当场诵读。
便有王庭近臣,以副伏罗语,逐条诵读。郑泰偷看帐内各部首领表情,这便了然于胸。
礼单何止是丰厚。尤其青盐、粮秣、布匹、铜钱。数量之大,瞠目结舌。
待近臣哑声读完。帐内血脉喷张,呼吸粗重者,比比皆是。利字当头,何人能免俗。
话说,近臣不过是照本宣科,嗓子都喊劈了啊。足见礼单之长。
“贤婿厚礼,受之有愧。何以为报?”老王亦面色红润,难掩兴奋。
郑泰答曰:“我主此来,确有所求。”
“且说来。”老王言道。
“我主,欲北伐岛夷高句丽,却心忧扶余南下。故欲请大王‘东界牧马’。”
话说。先帝时,檀石槐统一鲜卑各部。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馀,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乃至“种众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食,檀石槐乃自拘行,见乌侯秦水广从数百里,水停不留,其中有鱼,不能得之。闻楼人(东夷,楼人是否意为倭人,此处存疑)善网浦,于是东击俊(倭)人国,得千余家,徙置秦水上,令捕渔以肋粮食。”
鲜卑既灭,高车南下,尽占水草丰美之地。自也继承鲜卑衣钵。“东却夫馀”。时下高车东界,便是扶余西界。两国交界。
蓟王欲请副伏罗王‘东界牧马’,其意不言而喻。乃为牵制扶余南下兵力。蓟王向来以备不虞。虽遣孙乾出使扶余,却又命郑泰出使高车。做两手准备。
“诸位以为如何?”老王目视帐内各部首领。
便有泣伏利氏首领,起身言道:“我等既与蓟国结盟,且蓟王又重金相求,自当出兵相助。”
吐卢氏首领亦起身附和:“趁我等南下,扶余率众北上,占我旧土。当出兵声讨,胁之以威。”
“我等附议。”帐中各部首领,齐声言道。
“如此,各部大人,各回各部。调集所部兵马,随我巡视东界。”老王言道。
“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需出兵,蓟王所送重礼,便见者有份。大王垂垂老矣,当不久于人世。此时结好蓟国,当有百利而无一害。
待各部首领出帐,郑泰又言道:“下臣此来,有国中名医随行。侧妃再三叮嘱,定要为大王悉心诊治。”
副伏罗老王,轻轻颔首。眸中尽是慈炯:“老兽将死,时日无多。到让女儿挂心了。”
郑泰答曰:“大王老而弥坚,何必言死。来时,主公命下臣斗胆一言:高车需后继有人。”
“贤婿之意,我岂不知。奈何帐中诸子,皆碌碌无为,无人能继大位。强行推举为王,亦无法服众。那时,祸乱更甚。”老王言道:“倒不如待撒手人寰,各部再共举新王。”
“原来如此。”郑泰缓缓点头。
老王又道:“帐内子孙,贵使走时,当择数人,同返蓟国。”
“下臣,遵命。”郑泰再拜。
老王之意,乃是要蓟王全其血脉。若副伏罗氏在新王之争中落败,乃至身死族灭。蓟国尚有子嗣,能延续血脉。且时机成熟,蓟王定会率军北上,讨伐高车。待一战而胜,当立蓟国副伏罗“侍子”为新王。
不得不说,老王目光深远。非,常人所及。
高车仍是游牧行国。而此时的扶余,却已向农耕转变。
扶余王将原始的畜牧文明剥离,组成“四出道”外放至国境之外。反在国中,大力推行居有定所的农耕文明。按后世观点,此举,便是剥离所谓的“轻资产”,紧紧抓住核心权重,而将非核心,悉数“外包”或“外放”出去。
换言之。游牧,已非扶余文明核心。
目送孙乾翩然而出。
扶余老王尉仇台,居高下问:“诸加,以为如何?”
牛加先行出列:“蓟国乃宇内第一强国。虎踞北疆,南征北伐,未尝一败。三韩七十八国,百万之众,一战而溃。国民被抄掠一空,国都被付之一炬。蓟王先前又表二公孙,出仕辽东、乐浪郡守。便有北上之意。蓟国虎狼之师,如何能挡。料想,高句丽必败。为自保,当与高句丽趁早划清界限,才好。”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狗加仍愤愤不平:“高句丽若灭,我等身死族灭,亦不远矣。”
猪加进言道:“如蓟使所言,我等亦是大汉藩属,与蓟国乃‘兄弟之邦’。三韩之事,听闻乃因马韩辰王,擅自出兵,抄掠汉港。这才激怒蓟王,出兵讨伐。后辰王呕血坠马,蓟王却未曾归罪。反上表请立属国,仍令其为王。”
1。66 以稀为贵()
“果有此事?”牛加忙问。
“确有此事。”猪加速答,欲言又止:“我等与蓟王,皆是大汉藩属。料想……”
尉仇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加:“诸加皆言,因何不语?”
马加遂出列:“回禀大王。蓟国一统北疆,乃大势所趋。前有东部鲜卑三归义侯,今有马韩属国。我等当仿效鲜卑与三韩,归义与属国,二选其一。”
话音落地,殿内寂静无声。许久,尉仇台言道:“孤意已决:谴子入蓟国太学坛就读;与蓟国互设使馆;在北沃沮(珲春)沿岸,择一湾赠与蓟国,兴建互市港口。至于高句丽,便让其自生自灭吧。”
“大王明见。”群臣下拜。
沃沮,位于半岛北部。常分南、北、东,三沃沮。东沃沮大致位于今朝鲜咸镜道,北沃沮大致位于今图们江流域。东沃沮简称沃沮。夹于汉四郡与高句丽之间,故一直未能独立。时下为高句丽藩属。《后汉书·东夷传》:“东沃沮在高句骊盖马大山之东,东滨大海,武帝灭朝鲜,以沃沮地为玄菟郡,后为夷貊所侵,徙郡于高句骊西北,更以沃沮为县,属乐浪东部都尉,至光武罢都尉官,后皆以封其渠帅,为沃沮侯。”
而北沃沮,时下则为扶余藩属。“北沃沮,一名置沟娄(买沟溇,即‘买城’,北沃沮首城),去南沃沮八百馀里,其俗皆与南同。”
“其言语与句丽大同,时时小异。”“其俗南北皆同,与挹娄接。挹娄喜乘船寇钞,北沃沮畏之。”
其土地肥美,背山向海,宜五谷,善田种。人性质直强勇,少牛马,便持矛步战。食饮居处,衣服礼节,有似句丽。其嫁娶之法,女年十岁,已相设许。婿家迎之,长养以为妇(童养媳)。至成人,更还女家。女家责钱,钱毕,乃复还婿。
半岛时局,很清晰。
蓟国一家独大。无可匹敌。
之于半岛上的异族政权而言。选择无非有二:求生,求死。
求死,易耳。
求生,亦不难。
选择亦有二:藩国、属国。
二者大同小异。非刘藩国,多为归义国。若为属国,则需听命于属国都尉。从“自治”角度而言,藩国要高于属国。然从政权的先进性而言,属国更多参与大汉吏治,国情、民生,皆远胜归义国。部落制度的愚昧和落后,显而易见。且奴隶制本身,亦大大制约了生产力发展。
换言之,做一个贫穷的独裁者,还是做一名有道明君。见仁见智。
就奴隶而言,若有选择,自当更愿举家逃亡蓟国,成为一名光荣的自由民。
翌日,扶余王尉仇台,设宴款待蓟使。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宴后,由智者马加出面,与蓟使孙乾,商讨结盟事宜。
遣侍子入蓟国,互设大使馆,开放通商口岸。条条皆是利好。至于马加提出,两家结秦晋之盟,却被孙乾婉拒。
来时,二位国相叮嘱再三。万勿再“代主定亲”。东胡已有高车与乌桓,与蓟王和亲。再和扶余,多此一举。亦会让另外二家看轻。所谓事不过三。再多,便卖不上价了。
终归“物以稀为贵”。
马加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若能与蓟王和亲,自当有百利而无一害。君不见,东胡二妃,深受蓟王宠爱。诞下二公主,虽年幼却获汤沐邑。蓟国之物,更是风靡北疆。右北平乌桓王乌延,数年前已得汉庭策封,称“乌桓单于”,号“汗鲁”。俗称“汗鲁单于”,或“汗鲁王”,统领三郡乌桓。高车归义王副伏罗氏,更一统阴山南北。称“高车大单于”。
两家皆因蓟王而兴。扶余若能如此,自当百般利好。无妨,两家既已结好,当徐徐图之。可恨蓟王子年幼。若满十五,可退而求其次。
再等十余年。待蓟王百子长成。来者不拒。和亲,好办。
孙乾志得意满,代主签下国书。
门下督郑泰,亦功德圆满。率尤其庞大之归国车队,与副伏罗王,依依惜别。
不下万人的高车十二部侍子与贵女车队。在队列中,尤其显眼。
先前。郑泰已答应,择副伏罗氏族中适龄子弟,辟祸蓟国。副伏罗王,又借侧妃有孕,遣族中贵女为媵妾,同往蓟国朝夕陪侍。引来高车十二部,纷纷效仿。
各遣族中侍子、贵女,同赴蓟国。
但凡族中贵女得宠,副伏罗新王之位,唾手可得也。
试想。侍子、贵女远涉千里,又岂能无人服侍。于是乎,一干随行人等,大量充斥其中。至于陨铁、宝石、皮毛、骏马,更是多到难以计数。
当真,人马如(长)龙。
郑泰细想,或也无妨。范阳长安城内,足可安置。
至于高车十二部贵女,自有披香博士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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