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又言及此事。想必,陛下乃真有此意。
张让暗问赵忠。赵忠意味深长:厌了。
锦衣玉食,佳丽三千。饶是饕餮盛宴,终归有厌倦的一天。如今,唯一能令陛下百般不厌,唯有铜钱。
“阿父。”陛下忽然开口。
“老奴在。”张让躬身上前。
“何日上计。”陛下问道。
“距正月旦会,已不足月。”张让答曰。
“蓟王上计使到否?”陛下记起那日为嫡母窦太后上寿,蓟王在侯台内所言。今季献费,足有三亿。
见张让含笑看来,黄门令左丰这便近前答道:“奴婢听闻。蓟国、陇右上计车队,皆已出发,同赴洛阳。”
“陇右民生凋敝,不提也罢。”陛下心情极佳。
“陛下明见。”左丰又进言道:“然,右丞贾诩言,陇右有羌户、氐户、胡户,计五百万口。理当进献。”
陛下一愣:“莫非,今季蓟王欲为民千万献费否?”
“贾丞正是此意。”黄门令左丰答曰。
张让动了动嘴角:‘若足纳千万,便是六亿三千万钱。’
“正如老大人所言。”左丰小心作答。
“蓟王何所求?”陛下喜上眉梢。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陛下深谙商贾之道。为人处世,恪守皇商信誉。从不强买强卖,更不会只收钱不办事。比起史上那些惯于强取豪夺,动不动便抄家灭族的暴君,不知高明多少。
左丰小心言道:“蓟王欲请陛下,将陇右五百万羌氐诸胡,纳入大汉治下,令其为编户齐民。并以此为例,广纳化外万民。”
陛下心领神会:“闻蓟王欲抄掠乐浪野民,送去倭国。料想,必不止于十万众也。”
黄门令左丰不敢答话,遂偷看张让。
张让焉能不知,这便代为进言道:“闻蓟王在雍奴薮中,新开数县。值用人之际,半岛野民,虽百无一用,种田倒勉强可用。”
“天下种田,唯我蓟王。”陛下笑道:“然天下商贾,舍朕其谁。”
“陛下圣明。”张让、赵忠谄媚一笑。
细想之下,陛下言之有理啊。种田十倍利,经商百倍利。蓟王种田十年,不如陛下一年所获。
难怪陛下对蓟王如此恩宠。蓟王种田,终归是比不过陛下卖官啊。既稳操胜券,还有何所虑。
“蓟王有心了。”陛下笑叹:“黄巾逆乱,减口二千万。得陇右五百万诸胡,再得岛夷野民百万,补足十之二三。亦是大功一件。”
陛下果然聪慧!
竟知晓,三韩野民足有百万之众。
万幸,蓟王磊落。国中人口,如实上报,未有丝毫隐瞒。若起私心,陛下必不能容。
心念至此,黄门令左丰一时,遍体生寒。
陛下心意,其实很简单。该你的,分文不取;该朕的,分文不少。
一言蔽之,诚信立国。
话说,自那晚独上高楼,皇后坦然相待。刘备一眼扫过,见皇后**广披守宫纹身,便知陛下之心。
只需是为朕所有,谁也不得染指!
“蓟王向来耿直磊落。”陛下言道:“若年年为陇右诸胡上呈献费,编户入册,有何不可。凡有化外野民,入籍大汉。亦如此例。”
“陛下圣明。”左丰抢前高呼。
陛下轻声一笑,意味深长。
须知。蓟王虽加黄钺,有代主征伐之权。却未得抄掠化外野民,为己所用之便。杀戮与抄掠,乃泾渭分明之两码事。
蓟王向来谨慎。一旦滥权,必被陛下所忌。赐加黄钺,与三赐九锡,实质上,并无不同。既是褒奖,又是测试。人前人后,凡有一丝不同。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再无掣肘,便可随心所欲,放手施为。便大错特错。
后世有句俗话,放长线钓大鱼。正如陛下这般。乃是行:反纵虎归山之计。
前后两汉,煌煌四百年。凡能居于帝位者,皆不可小觑。
道理很简单。四百年来,凡有自诩为聪明者,只需扪心自问:皇帝为何不出我家。
洛阳东郭,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
收到黄门令密信,贾诩不动声色,付之一炬。
先前,蓟国前后来函,言及二事:抄掠三韩,倭国来使。贾诩顺水推船,二事合一。欲行瞒天过海之计。
自以为得计。
岂料陛下对蓟国周边,知之甚祥。于是将计就计,亦未说破。且看蓟王如何行事。
今,蓟王如实上报,不惜多出三亿献费。终令陛下彻底释怀。
试想。以贾诩之智,尚未察觉有异。料想,蓟王亦未知也。正因蓟王不知陛下暗行将计就计。故一切举措,才发自本心。换言之:明知贾诩已瞒天过海,蓟王仍怀赤子之心,不曾欺瞒陛下。足见赤诚。
陛下笑叹,贾诩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险误了卿卿性命。
也正因有贾诩,这个聪明绝顶的蓟王谋主担保。才足让陛下对蓟王的真实反应,十分取信。试想,足智多谋如贾诩,都未曾窥破朕之将计就计。蓟王纵天家麒麟,又岂能窥破?
然事实,当真如此么。
贾诩烧尽密信,一切如常。
“我主,高枕无忧矣。”
凤栖梧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陛下计试蓟王。又何尝不是贾诩暗中试主。所谓大忠似奸。自古忠奸莫辨,正邪难断。蓟王究竟是大忠还是大奸。
此事足见分晓。
疏不间亲,卑不谋尊。对于贾诩这样的绝世谋主而言,知晓主公的真心实意,方能人尽其谋。
简言之:主公(真)想如何行事?
智者交锋,兵不血刃,胜负已分。甚至,千里之外的蓟王,竟全然不知。
唉。果然伴君如伴虎。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又曰:“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待)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
故而,”臣之忠诈,在君所行也。君明而严,则群臣忠;君懦而暗,则群臣诈。”
明以照奸。
1。44 螽斯衍庆()
所谓妙计叠出。
先是陛下借赐加黄钺,行《反·纵虎归山》。蓟王归国,果然大刀阔斧,兵出三韩。恰逢邪马台国使抵达,贾诩趁机二事合一,欲行《瞒天过海》,名为取十万青壮渡海布种,实则尽掠三韩百姓,填补薮中。陛下外宽内紧,对蓟国诸情,蓟王举动,皆知之甚祥。于是假装不知,再行《将计就计》,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且看蓟王如何行事。
蓟王终不负圣望。赤诚纯备,不曾有丝毫遮掩。于是,当听闻蓟王本季献费足有六亿时,陛下终是安心。时至今日。在陛下心中,蓟王已坐稳托孤重臣之位。
于无声处听惊雷。
妙计接二连三,信手使出,了无痕迹。兵不血刃,波澜不惊。旁人浑然未觉时,胜负已见分晓。
此种程度,才勉强可称“智斗”。
智商本就不在线,还非要拧着玩智商。那叫“梗垮”。
看似陛下完胜。实则,从陛下赐加黄钺始,反·纵虎归山计,便已被贾诩识破。于是行《反·将计就计》,故意卖了个破绽,让陛下以为得计。而沾沾自喜时,贾诩已然使出《计中计》。
既借陛下之手,试出蓟王真心实意。又假《瞒天过海》,真行《暗度陈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巧施连环》,为主公刘备,除最后一丝危机。换来陛下安心。
而从始至终,蓟王刘备完全不知。
贾文和,当真令人敬畏。
也就是遇到了刘备。换做任一庸主,贾诩若不知收敛,必死无葬身之地。
只因无人可及。故无从判断,更无法掣肘。
百万亩盐田,唯利蓟国。即便晒盐技艺被人学去,迁往他处,亦无法大规模仿制。
除渤海湾,时下再无一地,有“漫长、宽广、平坦的,泥质海滩”。还需“雨季短,升温快,蒸发旺盛”。
一言蔽之:地势平坦、海滩宽广;风多雨少,日照充足。才让其后千余年间,渤海湾盐场,久经不衰。
所谓“铸山煮海”,正如蓟国这般。
然比起前汉,那位起兵谋反的吴王刘濞。刘备的铸币与盐权,皆来路正当。无可指摘。
汉初,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允许私人经营盐业,税入少府,但亦有诸侯国,如吴、齐等自营盐业,收入不归汉庭。武帝元狩中,行“盐铁官营”。盐业归大司农属下斡官及各地盐官经营。盐官设有长、丞,可由郡守举荐。前汉置盐官三十七处,广布于二十七郡国。其后历经多次废罢,又因财政困难而多次恢复。
今汉立朝,则由太尉所属金曹,主盐铁事。郡国仍设盐官,为郡金曹掌管,只主课税,不再官营(只收税,不参与经营)。章帝元和中,也因财政困难,一度实行盐铁官营,和帝即位,即行废止。此后,盐官仍主课税,收入归少府,直到汉末。
金曹,官署名。三公僚属,诸曹之一,掌货币、盐铁事。郡国亦置,兼掌市政。以掾主其事。三公金曹,其长官正称掾,副称属;郡县金曹,其正长官亦称掾,副长官则称史。均省称金曹。
加之,陛下许蓟王亲政之权。蓟国自当有权自营盐铁。
蓟王,螽斯衍庆(zhong si yan qing ),子嗣必然众多。不多置办些家业,千里之土,又如何够分。
《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螽斯,昆虫,产卵极多。比喻生子如螽斯产卵一般,颂人子孙众多。妥妥的褒义。
腊日前,蓟王刘备便一直藏身将作馆。与馆中大匠师,为盐田忙碌。不放过一处细节。
研发出滚筒提水机后,盐田能否如水田,户分一顷。其劳动量,一户人家能否承受。遂成衡量重点。
命人取足量海水、滩涂,在琉璃暖房,将整个晒盐工艺,从头至尾,反复演练。
事实证明,若无机关诸器辅助,劳动量远高于稻作。
据此估算,盛夏暑热时,从海水到原盐,只需数日。其他季节,或需十数日。这便意味着,盐户须日复一日的劳作。当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劳动密集,且强度大。
五十亩盐田,或力有不逮。且盐田七倍利。户户先分十亩为宜。即便如此。以亩产十六石计,当可获利十二万八千钱。虽远超五十亩良田,平均九万钱的谷价。奈何农人还有稻花鱼增益。一年足可得二十万钱。
两相权衡,刘备暂定,户户二十亩盐田。
蓟国户均十口。若能辅以机关诸器,当事半功倍。如此一来,百万亩盐田,可安置盐户,五万户。计五十万口。如此规模,当设“金曹署”。
蓟王归国前,已有九令:赀库令、上计令、国医令、将作令、太仓令、大厩令、家马令、都船令、都水令。蓟王就国后,又置上庠令。国中已有十令。且与金曹不同,蓟国钱属赀库。铸铜、冶铁则隶属将作馆,又兼铸兵、造铠,机关兵车诸如此类。刘备欲再增设武库令,专管兵器。如此分权,当不宜再设金曹令署。
话说,刘先主定蜀后,置司盐校尉,又称盐府校尉。主盐铁之利。于是冥冥之中,蓟王灵机一动,当仿(大)司农,置“司盐署”。专责盐户与盐政。
然称司盐令,似乎不美。出口总有一股咸味。刘备遂问计上庠令郑玄。
郑玄笑道:何不取名“大夏令”。
蓟王忙问:名出何处?
郑玄答曰:《吕氏春秋·本味篇》有载:“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鳣鲔(zhan wei)之醢(hai),大夏之盐,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长泽之卵。”
意思是说,最好的调料是阳朴的姜、招摇山的桂、越骆国的笋、鲟鳇鱼肉制成的酱、巴蜀的井盐(一说河东盐)、宰揭山色如美玉的甘露、西方大泽里的鱼子酱。
刘备幡然醒悟:乃出“大夏之盐”。
细微之处见真章。
要说,还是郑玄了得。先取上庠,后名大夏。单从取名,学识致广致深,便足见一斑。
司盐署,大夏令。比司盐令,何止强出百倍。
蓟王算是问对人了。
于是,传令二国相,在蓟国官吏中,寻觅循吏,新辟武库与盐府。由武库令、大夏令,分别掌管。
九令遂成十二令。
腊日前,武库令人选,先已确定。众望所归于,大利城令苏越。从千石城令,直升比二千石高俸。与将作令苏伯并列,苏越受宠若惊。话说,苏越本就是墨门子弟。出任武库令,自不出意外。
然,万众期待的盐府之主,竟出人意料的花落刘晔。
蓟王师弟。年不过十五。
二千食俸,尚不及冠。
1。45 江淮双生()
蓟国宿吏皆瞠目。只差哗然。
然,大夏令人选乃二国相,共同举荐。必然有理有据。不可能只因其是蓟王同门。
须知。按蓟国惯例,比二千石高官,若政绩斐然,不出数年,当兼领宫职,且还酌情授予民爵。年十五便居如此高位,享三食俸,年龄是否……太轻。
刘晔有王佐之才,又喜机关术。按刘备心中所想,可先继任大利城令,千石起步为宜。谁知二位国相,竟一把将其推上风口浪尖,成为“弄潮儿”。
刘晔洛阳时,与周瑜形影不离。周瑜举家迁入蓟国,其父周异拜领京沚令。周瑜为江淮孤生,入学太学坛。却并未重换师门。博论一鸣惊人,大杀四方。然因无同门相助,常被群起而攻。
收周瑜书信,刘晔辞别恩师,星夜来援。同门师兄弟,共入学坛,博论无敌手。号“江淮双生”。刘晔年十五,而小师弟周瑜,开年亦不过十岁。堪比“圣童”之名。
兹事体大。所谓内举不避亲。蓟王专开朝会,令六百石及以上,悉数与会。蓟国宿吏,当殿相问。
且看刘晔如何以对。
百官就位,蓟王身披冕服,隆重登场。
“召刘晔上殿。”左国令士异,直入正题。
只见一江淮书生,儒服束发,趋步入内。伏地行礼:“(太)学生刘晔,拜见王上。”
“赐座。”刘备居高言道。
“谢王上。”刘晔起身就落。
百官同朝,初登大殿。面不改色,举止如常。让为大师兄的刘备,亦暗自点头。
环视百官,刘备又看向文臣之首:“二位国相。”
“臣在。”耿雍、崔钧双双起身。
“何不当文武百官,言明因何则选。”
“喏。”右相耿雍,主内政。遂奏曰:“长芦、长汀二县,除去盐渍滩涂。北部尚有良田待辟。一心不可二用。二位县长,当尽早抽身,专管薮中屯田。”
刘备轻轻点头:“事急从权,乃其一也。”
“主公明见。”耿雍又奏:“然,盐田不同稻田,如何耕种收割,皆无先例可循。故需随机应变,见机行事。换言之,无论国中宿吏,还是学坛新人,对盐田所知,皆等同。”
刘备亦点头:“新生之物,皆无旧例,乃其二也。”
“刘晔师出名门,学识渊博。虽少年,却才高。且兼通机关奇术。主公曾言,盐田需借机关诸器,方能事半功倍。刘晔正当大用。”
“年少才高,又精机关。乃其三也。”刘备轻轻颔首,又问道:“何以知之?”
此乃代百官发问。耿雍笑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主公何不问大利令苏越。”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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