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类蓟国太学坛的博论。双方各抒己见,由旁听的恩师学子,共同评判。只从喝彩声响,便高下立见。
所谓“理屈词穷”,亦是此理。
只见大殿之内。双方慷慨陈词,各抒己见。由尚书令曹节,将条目依次书写在朝芴上。逐次排列。
先时,双方此起彼伏,踊跃发言。稍后,渐渐和缓。再后,各自苦思。亦有许多,前人已说过,或语义重复,皆未记录在案。
待无人发言。须臾,刘备起身问道:“诸君可还胸藏锦绣?”
众臣纷纷回礼:“言尽也。”
“如此,烦请尚书令逐一清点。”刘备笑道。
“喏。”尚书令曹节,这便亲手清点朝芴。并一字排开。
“一方三十五条,二方三十五条。双方战和。”曹节话音未落,殿内群臣亦议论纷纷。
陛下一语中的:“利弊各半。”
大将军何进急忙问道:“敢问蓟王,当如何决断。”
刘备冲陛下再行一礼:“双方战和,当请陛下圣裁。”
陛下独自喜上眉梢,旁人自然看不见。除非大典,通常陛下也无需佩戴冕冠(服)。忆起击鞠时的神之操盘,陛下朗声开口:“再议!”
大将军何进方,各个眉飞色舞。然宗正刘焉方,也不气馁。今日不过打平。当苦思冥想,来日再扳一局。
蓟王此“利益量化法”,比起上来便吵成一团,实在是大有裨益。
胜负一目了然。双方偃旗息鼓,摩拳擦掌,已备来日再战。
下朝后,尚书令赶来相问:“敢问王上,何以知之,‘双方战和’?”
刘备语出深意:“《书》曰:‘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世间恒理也!”
尚书令曹节,默记于心,这便赶回复命不提。
所谓“文无第一”。又所谓“见仁见智”。一个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换言之,同样一件事情,站在对立双方,皆能说出完全相反的道理来。上下五千年,永远绕不开这个“圈”。
尤其类似这般。合众人之力,一较长短。虽一人词穷,然众人言无尽。
所以十有,皆是平局。便是所谓“文无第一”。
陛下当如何决断?
且看陛下何所求。
若陛下以天下万民计,当重开州牧,剿匪安民。若陛下以汉家江山国祚计,当禁开州牧,重用刺史。若陛下以自身私利计,便如此这般,无所作为。美其名曰:从长计议。
陛下将国家,众家、自家,分得很清。众家之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于国有利,于我不利,亦不可为。
所谓“朕富有四海”。在陛下看来,不过是一句空话耳。不信也罢。
正因深知陛下秉性。于是蓟王才设下此谋。宗正刘焉背后,皆是汉室宗亲。大将军何进背后,皆世家豪右。蓟王向来以天下为己任,又岂能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且以长远看。重开州牧,虽能快速拨乱反正,却埋下了诸侯争霸的祸根。诸侯合纵连横,互相攻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为祸更烈。
换言之,蓟王其实是倾向于禁开州牧的。
交由陛下决断,换来“从长计议”。亦符合蓟王利益。时下西域、陇右屯田初兴。蓟国新得数县,仍需深入圩田。东西皆需时间。
假以时日。待西域、陇右、塞北,连成一体。何愁天下不定。
换言之,陛下“拖字诀”,亦是蓟王所想。
初次朝议,完美过关。刘备亦不禁长出一口气。
这便打道回府。
1。197 因时而化()
西邸,万金堂。
“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世间恒理。”品味尚书令曹节复述蓟王之言,陛下似有所悟:“可是‘因时而化’。”语出《吕氏春秋察今》:“变法者因时而化”。
“恕老奴愚钝,未能参透蓟王语中深意。”曹节伏地答曰。
“蓟王早知不分胜负,方设此局。让双方各抒己见,亦让朕博采众长。如此,方能取舍有道也。”陛下一声叹息:“蓟王恪守臣节,不先于朕设谋。正因卑不谋尊。”
“陛下明见。”曹节亦领悟:“蓟王不偏不倚,让双方各抒己见,再请陛下博采众长。”
“然也。”陛下笑道:“双方条陈利害,让朕一目了然。至于如何取舍,乃为君之道。只出谋,不划策。便是为臣之道。”
“原来如此。”曹节亦叹道:“陛下曾言,蓟王有礼有节。今日老奴方知其深意。”
“蓟王心意,朕已尽知。告诉宗正,此事再议。”话说,陛下也收了宗室不少好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亘古不变之常理也。
如陛下先前所言,重开州牧,“利弊各半”。关东战乱不休,陛下卖官不利,民众亦深受其害。宗室进言,愿出牧各州,剿匪安民。待事成,当学蓟王裂土封侯。陛下本颇为意动。奈何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各方势力,皆激烈反对。便是大病未愈的老臣杨赐,亦上疏劝谏,陛下不得不谨慎行事。
今日当借蓟王之手,缓和双方矛盾。
不出意外。
刘备刚刚回府。刘焉、刘表、刘岱、刘繇,四人便联袂而来。
刘表,字景升,山阳高平人。宗室、名士,汉末群雄之一,乃景帝第四子鲁恭王刘余之后。身长八尺余,姿貌温厚伟壮,少时知名于世。因参与太学生运动而受牵连,被迫逃亡。党禁解除,遂被大将军何进辟为掾。
刘岱,字公山,东莱牟平人,汉室宗亲,刘繇之兄,汉末群雄之一,齐悼惠王刘肥之后。今任侍中。
刘繇,字正礼,初举孝廉,授郎中。后被司空府辟为掾属,今除任侍御史。
四人乃汉室宗亲之翘楚。今联袂来访,其用意不言自明。
刘繇少年时,曾与叔父刘宠,同访楼桑。与刘备相识,这便代为引荐。
宾主落座,宗正刘焉开门见山:“王上乃我家麒麟。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有大功于社稷。然,所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我等虽未有王上之天纵英才,却也可堪一用。今欲重开州牧,拨乱反正。上存社稷,下安万民。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却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刘备看向东席诸位家臣。便有贾诩起身言道:“诸君,且听我一言。”
“洗耳恭听。”刘焉肃容回礼。贾诩大名,焉能不知。
“乱世出豪雄。”贾诩环视众人:“诸位皆汉室宗亲,自幼饱读诗书。若出为州牧,纵然能牧守一方。试问,若有麾下‘胁之以武’,裹挟作乱。诸君当如何应对。”
“当以雷霆之势斩之,以儆效尤。”刘岱抱拳道。
“若不能胜,又当如何?”贾诩又问。
“这……”刘岱顿时词穷。
“今,天下十分,汉室能占三分否?”贾诩三问。
“莫过如此。”刘繇叹声答道。
“大汉十三州,诸位不过四人。剩下九州,陛下必授予旁人。若九州之牧,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合诸君之力,能战胜否?”四人之力,如何能敌九人。
见四人不语,贾诩掷地有声:“财权、兵权,民权,又岂能私授。《管子·兵法》云:‘定一至,行二要,纵三权,施四教,发五机,设六行,论七数,守八应,审九器,章十号,故能全胜。’孔圣人曰:‘管仲之贤,不得此三权者,亦不能使其君南面而霸矣。’国之三权,事关社稷存亡,断不可假他人之手。”
“王上之意,我等已尽知也。”刘焉表情黯然。正如贾诩所言,天下十分,汉室不过得其三。换言之,凡开州牧,陛下为权衡各方,十三州之牧,断不能尽归汉室。若世家豪强,趁机做大。代汉自立,悔之晚矣。
事实也是如此。重开州牧后,天下十三州,刘焉入蜀,刘表入荆,刘繇入扬,刘岱入兖,刘虞入幽,刘备入豫。饶是如此,亦先后为群雄所败。若非先主,百折不挠。穷毕生心血,三分天下有其一。汉室早亡五十年矣。
所谓生死交替。国兴国亡,亦是常理。然汉亡后,魏晋阴谋立国,终被门阀把控。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庶门寒士,怒而投贼,乃至五胡乱华。
历史如何定位。且看盖棺定论,是否比前朝好。试问,魏晋南北朝,比我煌煌天汉如何。
问吹过的牛逼实现了没,皆是枉然。只问,吹过牛逼否?
胡虏当面,被就地剥光,竟不敢置一语。还吹什么牛逼!
“唉——”刘备一声长叹:“我等皆出高皇一脉。诸位之心,(刘)备又岂不知?然,自前汉一来,汉室式微。常言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乃至世家趁机做大,今已占天下大半。且关东大乱,生灵涂炭。世家豪右亦深受其害。将心比心,又岂能对朝廷心中无怨?”陛下借黄巾之乱洗地,虽不好明言。然,想必关东豪族,亦有高人品出滋味来。
黄巾乱贼,攻破豪强坞堡无数。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比起裹挟从贼的百姓。世家大族,乃乱贼仇恨之源。杀之不足以泄愤。各种惨绝人寰,直令人发指。
换言之。关东虽残破。然陛下血洗豪族的目的,似也达到了。
只是,黄巾之乱的规模和破坏,远超陛下的预估。乃至减口二千余万。陛下闲暇之余,每每想来,亦不寒而栗。常夜不能寐。
“如此,我等告退。”闻刘备心声,知苦劝无用。刘焉等人便欲告辞。
“‘择日不如撞日’。‘既来之,则安之’。今日便在府中小聚如何?”刘备盛情挽留。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互相看过,四人齐身答道。
蓟国南港。
明船稳稳靠岸。女师赵娥并安氏姐妹等,前来迎接之人,已先行下车列队。
“希雷娅。”安氏四姐妹远远招手。
日渐显怀的希雷娅等人,亦笑着挥手。
嗅着水沫与稻香,深吸一口清气,高等女祭司不禁笑道:“终于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女王亦轻声呢喃。
1。198 绝席而坐()
如前所说,百官登朝,联席而坐。以品秩为序。通常而言,文左武右,万石居首。
然,今汉却有特例。另设“三独坐”。
“三独坐”指: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在朝会时均专席而坐。百官朝会皆接席,唯此三官独坐一席,以示优宠。亦省作“三独”。
此三独坐,乃位卑权重之典范。
时人席地而坐,一般均联席并坐。唯尊长独席而坐。《礼记·曲礼》:“群居五人,则长者必异席。”郑玄注日:“席以四人为节,因宜有所尊。”孔颖达又疏日:“古者地敷横席而容四人,四人则推长者居席端。若有五人会,应一人别席,因推长者一人於异席也。”因此“父子不同席。”郑玄注日:“异尊卑也”。
一言蔽之:一张草席最多只坐四人。四人若平辈,长者居首。若有五人,长者异席而坐。且父子不同席,以示尊卑。
故汉人眼中的尊卑,不仅有地位之高低,还有传承之先后。正如汉字,往往具有空间和时间的双属性。
除三独坐外,还有“绝席”。
朝会时,除去三独坐,百官均依照秩次,接席而坐。然尊者,却可与他人隔席而坐,是为“绝席”。
《后汉书·张禹传》:“延平元年,迁为太傅,录尚书事。邓太后以殇帝初育,欲令重臣居禁内,乃诏禹舍宫中。给帷帐床褥,太官朝夕进食,五日一归府。每朝见,特赞,与三公绝席。”《通鉴》胡注日:“绝席者,朝位独在百僚上,不与三公联席也。”
“建武八年,中郎将来歙袭略阳,杀隗嚣守将而据其城。”光武甚悦,“于是置酒高会,劳赐歙,班坐绝席,在诸将之右。”来歙攻城拔寨,立有大功。故在诸将之上独坐。
换言之。劳苦功高,立有大功者,得陛下特赐,可于朝会中专席而坐。
先前蓟王独占鳌头,正是“绝席而坐”。
陛下荣宠是其一。蓟王功大是其二。亦遵循今汉旧制。
陛下翌日下诏,许蓟王兴建函陵。
蓟王在城西前大将军梁冀菟园中大兴土木,于是便依法依规,合情合理。
“陵寝”又称“陵园”。足见其大。亦足见其美。尤其时人事死如事生,兴厚葬风俗。地下为陵寝,地上为宫殿。陵园的制式为:“东帝西后”。东为帝陵,西为后陵。帝陵东侧,多为陪葬墓群。园中除去预留足够墓地,陪葬先帝老臣。还就近建有陵邑,安置守陵人。
《汉书·宣帝纪》载:本始元年(前73年)正月,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徙平陵,二年又“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
换言之。刘备在王陵内大兴土木,符合时人厚葬风俗。且将王陵修在洛阳西郭,用意不言自喻。蓟王欲效仿周公,辅佐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能为国君守陵,亦是莫大的荣誉。待函陵建好,蓟国高官、富商、豪杰,便会纷至沓来。迁居陵邑,为蓟王守陵。此,亦是祖制。无可指摘。园中囤聚守陵兵丁,更实属平常。一切都如此完美。
有了函陵,刘备便可置“函园贵人”。函园贵人,属于“诸园贵人”。
话说,陛下继位后,追尊父刘苌为孝仁皇,因皇陵名“慎陵”,故尊母董氏为“慎园贵人”。
于是乎,必先有陵园,后才能封诸园贵人。
诸园贵人,即是枕边人,又是守陵人。刘备已想好,函园贵人,自当封给以希雷娅女王为首的亚马逊。
修建王陵,非一日之功。甚至穷毕生之力,亦不在少数。陛下初登基,便着手修建皇陵。足见一斑。然,函陵却是距洛阳城最近的一座陵邑。不过五里之遥。陛下将这块前朝的不毛之地,高价售出,看似占了大便宜。然对蓟王而言,在帝国心腹之地有一座专属自己的城邑,其获利又何止千百倍。所获利益,不仅有实物,还有看不见的政治影响力。
大国营城,气象自不一般。待园中阳港建成。盐渍大木成船运来。凡洛阳市面上能够买到的诸材,就近装车、装船,源源不断运入园中。蓟王当面,何必谈钱。
蓟国能工巧匠,随船而来。
园中景象,可谓日新月异。
草创的幕府大营旋即被雄伟的障城“九坂坞”团团包裹。顺山坂而下,东西二坂,共计十八衢,已被筑好的青石大道,纵横分隔。
初步估算,山底平地能建宅邸万余户。纳民十万有余。函园橫八竖六,面积虽大。奈何还有二崤土山,宛如长龙,制霸正中。占据园中颇多土地。若向坂上挺进,便要如督亢那般,排建干栏重楼。先不急。预留规划,先把平地建齐。
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
平地建楼,自然事半功倍。
先时,殖货里大商家,再为蓟王设流水长席。蓟王颇多感激。
问商人何所求。
商人皆言,闻王上在城西兴王陵。可否容我等搬入园中,世代为王上守陵。
有何不可。
刘备欣然点头。
殖货里豪商,伏地认主。各捐资百万,成为首批入园的洛阳大商家。
刘备遂在靠近阳港的街衢,建重楼列肆,称“阳港市”,又称“港市”。园中数千兵士,数万工匠。皆颇有身家,豪商日进斗金。各个喜笑颜开。若等陵邑建成,引数十万人入住,获利何止百倍。更何况,此园地处洛阳西郭,园外还有百万洛阳人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