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尹府邸,一时人满为患。何苗不厌其扰,索性搬去北军大营暂避。
袁绍所忧,非为黄巾。而是鸩杀黄巾余孽之人,是否是蓟王刘备。若真如此。蓟王在洛阳城下,可谓树大根深。竟先于朝廷内外,将黄巾余孽一网打尽。如此一来,大将军府上下,便不可不防。
袁绍亦想知道,蓟王是如何做到。仅靠京畿游侠么?
百余黄巾余孽,死不足惜。因何而死,却是背后最大的“利害”。不可不察。
三日后,刘备携二位新妃,入城归宁。
刘备府邸,建在东郭。经由上东门入城,先抵永安宫。
永安宫周长六百九十八丈,宫内有景福、安昌、延休等殿,还建有侯台及花园,曲径通幽,环境优美。宫南隔上东门御道,与永和里与步广里相望。宫北则建有武库并太仓。
永安宫独居二宫之外,乃是位于洛阳城内的一座离宫别苑。
规模颇大。用以安置嫡母窦太后,亦无可指摘。且将窦太后迁出南宫,永安宫内一干人等,皆为窦太后心腹,便是守卫的羽林、虎贲亦尽取六郡良家子弟,与董氏、何氏等外戚划清界限。
长乐少府程璜,作为老一辈宦官之翘楚。历经生死两难,屡遭大变。如今借窦太后而复起。又如何能不珍惜。
如此上下勠力,还有蓟王暗中相助,窦太后安全自是无虞。
一个没有外戚的嫡母皇太后。对陛下而言,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永安,修缮一新的景福殿。
刘备携二妃跪拜行礼:“臣(妾),叩见太后。”
“蓟王免礼。”窦太后隔帘笑道:“赐座。”
程中大夫取来坐席。刘备三人依次落座。
见二妃身佩后饰,窦太后问道:“步摇乃何人所赐?”
刘备答曰:“乃王美人转赐。”
“原来如此。”窦太后这便放心。
刘备上呈礼单,程璜急忙上前,双手接过。偷眼一看,顿时喜上眉梢。这便转呈帘内。
“蓟王有心了。”见礼单上有金粉千斤。窦太后心中一暖。
金粉乃妆点宫室所用。千斤金粉,作价五千万钱。单此一项,足知蓟王心意。
窦太后乃孤家寡人。日常用度,皆由程璜置办。换言之,蓟王礼单,怕是有一半为程璜中饱私囊。此亦是蓟王所乐见。对这些刀锯余人而言,无利不起早。有利可图,关系方能长久。若能从窦太后身边,不断刮下油水,程璜自当保窦太后周全。
究竟是什么支撑窦太后一路走到今天,刘备不得而知。又是什么让程璜与窦太后结攻守联盟,刘备亦不得而知。
只因权利和仇恨吗。
刘备在心底一声叹息。
窦氏与窦太后多年未见。自有说不尽的家话。何氏与夫君刘备陪坐一旁。倒也无事相安。不知不觉,亦是日中。窦太后遂命人备宴。宴请夫妇三人。
酒足饭饱,出永安宫,已是日昳。刘备本欲打道回府。何氏却言,母亲与皇后已在濯龙园备下晚宴。
二家不可厚此薄彼。归宁之礼,最好一日走完。刘备这便打起精神,驱车前往濯龙园。登华云号,面见舞阳君与何后。
此次非在爵室,而在皇后行宫。
刘备并不陌生。
洛阳城中与何氏沾亲带故的勋贵,齐聚一堂。大将军何进,河南尹何苗俱在。
见刘备携二妃,缓步入殿。身后二妃,身有难言之隐,步履颇为迟缓。皆是过来人的贵妇,无不掩口。眉眼间颇多艳羡。
蓟王姿容雄伟,暗藏伟器。在勋贵间,早已不是秘密。饶是身强体健的域外胡女,皆力有不逮。又岂是两个柔弱的大家闺秀,能够轻易承当。且观二人不过初为人妇,便媚态横生,风情万种。足见床榻之间,人伦之悦,远超常人。
花开潋滟,自是辛勤浇灌。
“臣(妾),拜见皇后,拜见舞阳君。”
“免礼,赐座。”何后一反常态,颇为大度。
“谢皇后。”刘备乃王爵,无人可与之并坐。便是如大将军何进,亦从旁列席。
二话不说,先呈礼单。
中常侍郭胜趋步上前,双手接过,转呈帘内。
瞥眼一看,枯等半日的皇后,心中愠怒,涣然冰释。
“蓟王富可敌国。如此重礼,便是聘娶王妃,亦足够了。”说着,便将礼单转递给侧坐身旁的舞阳君。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刘备再拜。
舞阳君看后,亦是脸面红光。
“贤婿,果然一表人才。”
“母亲切莫多言。”何后低声呵斥。避入帝后帘内,已失君臣之礼,岂能再擅自出声。
“醒得,醒得。”舞阳君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殿内皆何氏党羽,全做不知。何后这才想起何氏:“殖货里人来人往,颇为吵闹。小妹习惯清净,可还住得惯。”
“回皇后,一切皆好。”何氏清冷作答。
“如此,便好。”何后表情微变。不过三日,何氏似颇已见外。果然出嫁从夫,女生外向。
蓟王富可敌国,洛阳城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何氏勋贵闻风而动,皆来攀这门贵亲。所求,刘备又岂能不知。你一言,我一语,张口闭口,皆逃不开一个“利”字。
在刘备看来,皆是蝇头小利,不值一晒。逐一应允便是。
待众亲眷心满意足,齐声夸赞,贤婿一枚。何后见好便收,设家宴款待。
刘备即来则安。
与何进、何苗等人把酒言欢。
眼看明月高悬,列席众人皆尽兴而归。刘备正欲请辞,舞阳君却开口挽留。
欲让刘备夫妇三人,留宿华云号。
何后居高下看,顾盼生辉,不置可否。
华云号遍布机关,万一……不可!
刘备正苦思当如何婉拒才好。不料何氏已先行拒绝:“谢母亲。只是府中还有诸多后事要办。来日方长,今日便回。”
“如此,也罢。”深知小女秉性,舞阳君亦不强留。
何后这便罢宴。放三人下船。
虎口逃生,又过一关。
1。195 蓟王登朝()
车驾回府,终是完成“归宁之礼”。
见下车时,刘备面露庆幸之色,颇多劫后余生之意。一直表情淡然的何氏,忽露齿一笑:“夫君当世人杰。听闻被鲜卑大单于携十万控弦,围在白檀孤城,置于千军万马之中,尚且谈笑自若。今日为何露怯?”
刘备笑答:“所谓‘粉骨碎身全不怕,欲留清白在人间’。为夫不过是想善保清白之身,能为国、为家所用罢了。”
“原来如此。”何氏聪慧竟不下何后:“以后若得皇后相召,夫君不妨携妾同往。”
“如此,甚好。”刘备笑抒胸臆。以后有何家小妹傍身,看何后如何再行“绝毒美人计”。哼哼……
窦氏亦笑:“妾与夫君自幼相伴,却不知普天之下还有何物,能令夫君畏惧如虎?”
“夫人切莫说笑。”刘备眨了眨眼:“小心隔墙有耳。”
说罢。便携二妃,直升二楼寝宫。依照惯例。新婚七日,蓟王皆要与新人同床共枕。不可夜宿他处。
辅汉大将军府,前后三进院落。重楼高阁,华室众多。足够安置。
新婚燕尔,一夜无话。
陛下终归要见。先前陛下免蓟王早朝。如今礼毕,自当入朝觐见。
蓟王乃汉室王爵。又兼辅汉大将军要职。先时陛下三加九锡,皆被蓟王所拒。人臣之心,天地可表。正因如此,朝堂内外,无不对蓟王登朝,翘首以盼。
原因简单至极。外戚、党人、内官、勋贵。整日勾心斗角,朝议更是引经据典,吵成一团。陛下除去和稀泥,别无他法。总归是“僧多粥少”。
先前还有四百年国祚蒙荫。终归有些家底。盘中餐马马虎虎,尚且够分。如今江河日下,朝政日非。正因盘中残羹冷炙,所剩无几,不够分了。饥肠辘辘,虎视眈眈,各方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开始明争暗抢了。
蓟王富甲天下,蓟国兵强马壮。国中人才济济,内政外交,皆不缺好手。如今临朝,自当为陛下分忧。
果然。今日早朝,见黄门令左丰,亲领蓟王入宫登殿。候在殿外的百官,纷纷近前行礼。
“拜见王上。”
“诸君免礼。”刘备身披诸王朝服,丰神如玉,英姿勃发。人比人得死。
本聚拢在大将军何进周围的百官,竟一走而空。便是骠骑将军董重,亦笑脸嘻嘻前去拜见。足见人心向背。
“恩师。”刘备先行礼。
卢尚书侧身避过,再回礼:“拜见王上。”
“恩师免礼。”刘备急忙托起。
卢植并非党人。乃士人代表。尚书、侍中、御史、郎官一系,颇多人脉。
“此乃侍御史桓典。”卢植为刘备引荐。
四目相接,蓟王顿时醒悟:“谢桓公全护之义。”
桓典长揖及地:“王上乃当世名臣。一心为国,磊落坦荡。某不过举手之劳。”
与刘陶抢先劾奏刘备,如出一辙。桓典劾奏蓟王逾制,亦是夺人先声,刻意而为。以堵悠悠众口。
时辰已到,殿门四开。群臣除鞋入朝,依次就坐。汉时朝会,除非大典,无需站立。皆有席位。“正(襟危)坐”即可。待陛下临朝,变正坐为长跪。行君臣之礼。而后就坐。
若无事上奏,或不进谏,亦或未受皇命,皆无需出列。
待朝会结束。内官高唱:“陛下为君兴——”
百官方起身站立,恭送陛下。再鱼贯出殿,在轩下穿鞋散朝。
凡百官站着上朝,皆非汉礼。
虽提前得知。然见蓟王玉树临风,独占鳌头。陛下亦不禁颇多欣喜。
“蓟王新婚燕尔,今日登朝,何其急也。”
“回禀陛下,当以国事为重。再说,臣已安家洛阳,旦夕可见。不必急于一时。”刘备答曰。
“甚好。”陛下笑着点头:“大乱初平,百废待兴。蓟王来朝,乃天助我大汉。凡有奏报,尚书台当另行抄录一份,呈往蓟王府邸。”
不等刘备推辞,尚书令曹节已伏地高呼:“老奴遵命!”
大将军何进面无表情,只轻轻抖了抖嘴角。
“可有要事奏报?”陛下又问。
“臣,奏请:重开州牧。”宗正刘焉,起身奏报。
“卿之意,朕已尽知也。”宗正乃九卿之一,故陛下以“卿”相称。
待刘焉落座,陛下遂问计朝堂:“诸位以为如何?”
大将军何进抢先起身:“臣以为,州牧不可再置。”
“大将军且说来。”陛下不置可否。
“黄巾已平,天下初定。各地余贼,皆不足为虑。各州刺史,捷报频传,剿灭境内贼寇,民心始安。若重设州牧,掌一州之军政,权柄尤重。为牧者,凡起不臣之心,则天下危矣。”何进高声奏对。
刘焉起身反驳:“正因刺史位卑,各郡太守多阴奉阳违。各郡武备松弛,郡兵皆不堪大用。乃至群盗蜂起,若不能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之,久必成害。待贼寇互相串联,荼毒中原,悔之晚矣。且重置州牧不过是权宜之计。前朝亦有先例。武帝设州刺史,督察郡国,巡视吏治。成帝时改为州牧,哀帝后复为刺史。所谓事急从权,前朝废立如常,今朝又何必畏之如虎。”
“宗正之言不可取。”便有大将军党羽,起身反驳:“此一时,彼一时也。前朝旧事,暂且不论。依宗正之言,重设州牧,乃为剿灭匪患。如此,州牧到任,必然兴兵讨贼。若令其手握大军,再生不臣之心。为祸更甚。”
“急症下猛药,乱世用重典。”亦有人起身反驳:“当先续命,再治病。性命不保,何谈康复?”
“骠骑将军可有话说?”掐着群臣争辩的节奏,陛下适时开口。
董重浑身一凛。下意识偷看密密麻麻,写满朝芴的蝇头小楷,这便起身奏对:“臣以为,此例不可开。”
“哦?”陛下一愣:“且说来。”
“黄巾不过蛾贼。虽众多,却势轻。寒门、世家,豪右、勋贵,皆少有裹挟。然若拜为州牧,必为海内‘重名之士’。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何其多也。一旦为祸,必百倍于黄巾。若州牧只取清廉高士,又为州内豪族所轻,与刺史何异?故臣以为,此例不可开。”董重越答越有自信。除去开头略显生涩,整段奏对,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令人瞠目。
先时请来海内名士孔融与王朗入骠骑幕府。果然今非昔比。
陛下轻轻颔首。最后才看向刘备:“蓟王以为如何?”
陛下话音未落。大殿内已落针可闻。
1。196 三方推演()
刘备起身奏曰:“所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此事,行与不行,陛下何不与臣等,推演一番。”
暗忖片刻,宗正刘焉遂起身言道:“王上口出之‘推演’,是否语出陆贾《新语·明诫》:‘观天之化,推演万事之类。’之句。”
“然也。”刘备轻轻点头:“既然‘万事之类’皆可推演。我等何不将‘重开州牧’,当堂推演一番?”
“倒是新奇。”陛下欣然点头:“蓟王且说来,当如何行事。”
刘备答曰:“朝臣当分成推演三方。‘重开州牧者’为一方,‘禁开州牧者’为二方,‘可开可不开者’为三方。如此,各抒己见,陛下总揽全局,便可趋利避害,计定良策。”
“甚好,甚好。”陛下已多半领悟。比起群臣吵个没完,分成三方后,泾渭分明,清楚明了。
刘备又道:“请陛下许臣等换位。”
“可也。”陛下欣然应允。
刘备朗声道:“以大将军为‘一方’,‘禁开州牧者’皆移位一方。以宗正为‘二方’,‘重开州牧者’皆移去二方。以臣为‘三方’,‘可开可不开者’皆移来我(孤)处。”
偌大的朝堂,立刻人头攒动。各自捧起坐席,向三方走去。
陛下居高下瞰,幡然醒悟:“所谓‘坐而论道’,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陛下明见。”刘备再拜。
很快,以宗正刘焉、大将军何进、蓟王刘备,三人为中心。朝臣聚成三团。呈“品”字形鼎足之势。
大将军何进处,人数最多。宗正刘焉处,亦不少。蓟王刘备身边亦聚了不少。
陛下一眼扫过,果然泾渭分明。
刘备又道:“‘双方’,以手中朝芴计数,言及‘本方’优势之所在。‘三方’及群臣中‘大半’皆认为有理,便可置一枚朝芴在前。如此,待推演毕,以朝芴计数,胜负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陛下聪慧,一点便透。
大将军何进,瞥了眼挤进中圈的骠骑将军董重,微微一笑:“陛下,我方已毕。”
“陛下,我方也已毕。”宗正刘焉不甘示弱。
见陛下看来,刘备起身行礼,再道:“此议乃宗正所出,当以二方为先。”
“应该。”大将军何进,颇高姿态。
“承让。”宗正刘焉,遂起身奏报:“‘重开州牧’头一利,可利‘拨乱安民’。”
作为第三方的刘备阵营,类似裁判,或者说中立阵营。对双方提出的‘利益条例’,进行评判。正如刘备所言,只需人数过大半,此条便可成立。可置一枚朝芴在前。
此举,类蓟国太学坛的博论。双方各抒己见,由旁听的恩师学子,共同评判。只从喝彩声响,便高下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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