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古怪。
平整的水面,仿被一刀劈开,拦腰断成两截。
遂成天堑。
水流陡然湍急。突前木筏猝不及防,接二连三被流水吸入,坠落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近距离目睹一切的董重,直欲肝胆欲裂。
余音绕耳间。已坠入深渊的惨叫,又陡然弹起。从水面之下,呼啸升出。
轰!
一声巨响。
乌影冲天。
几个侥幸生还的军士,正攀爬其上,直升半空。
待升至顶端,缓缓经停。众人这才看清。先前乌影,竟是……竟是一青铜圆弧!
不及反应,圆弧又倒头下冲。军士无从攀附,惨被抛落水中。
紧跟着,又一条青铜圆弧呼啸升出。
一升一降之间,众人这才惊觉。此物竟是一条完整的青铜环带。
水下轰鸣不断。不远处,水体再被分割。
又一条青铜环带,呼啸腾空。
嵌套铜环,接二连三,不断升起。
“此乃……”直到此刻,才有左中郎将皇甫嵩,幡然醒悟:“浑天仪!”
元初四年(117年),张衡铸浑天仪。其主体为几圈均可自行运转的嵌套铜环。最外层,周长一丈四尺六寸。各层分刻内、外规,南、北极、黄、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还有“中”、“外”星辰及日、月、五纬等,诸多天象。上附二漏壶,壶底有孔,滴水推动铜环,依刻度均匀转动。各种天象,随之赫然展现眼前。
铜仪两侧,还附有玉虬各一,吐水入壶,左为夜,右为昼。壶上分立金铜仙人及胥徒,“皆以左手抱箭,右手指刻,以别天时早晚”。更有妙者,阶下还内藏机关,与两壶相联的瑞轮、荚,靠滴水推动,依照月升月落、阴晴圆缺之变化,不停旋转开合。以示朔、望、弦、晦等日,犹如活历一般。
浑天仪铸成,即被藏于灵台殿下,密室之中。密室内属吏,将某时某刻浑天仪上所示天象,告知台上观天者。结果,浑天仪与天上所现,完全相符。
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然张衡所铸浑天仪,最外环周长不过一丈四尺六寸。
眼前巨环,何止百丈。难道皆由铜铸不成!
声势巨大,骇人听闻。
一时腥风扑面,隐隐还伴有异香。
随大阵开始运转,先前没于洪水的帐篷营地,亦接连升出水面。
正中高台,一人立于帐前。仙风道骨,滴水未沾。正是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是也!
“无知鼠辈。张平子所造浑天大阵,又岂是尔等能够窥破天机。”声出居右。一人独目黑罩,背后大旗上书“地公将军张”。居左还有一人,背后大旗书“人公将军张”。
不用说。
品字形,立于三座高台之上者,正是张角、张宝、与张梁。
“浑天大阵,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仰识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懂阴阳,明八卦,晓奇门,知遁甲……”
“弹指一挥,便可令尔等,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呔——”
1。37 鱼龙漫衍()
音犹在耳,大阵自转。
先前被抛落水中的汉军兵士,竟破水而出。诡异的悬在半空。分刻有内、外规,南、北极、黄、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还有“中”、“外”星辰及日、月、五纬等诸多天象的同心铜环,往来绕行于众人头顶。
“张平子何等天纵奇才,却不为汉皇所用。所造浑天大阵,更被束之以高阁。尔等凡夫俗子,莫以为此阵只能观天否!”
铜环上刻日月星辰,闻声神光大作。
一道光幕,由铜环笔直投下。将悬于半空的汉军将士,尽数吞没。
“啊——”惨叫四起。兵卒无助挣扎。
光幕中兵卒,竟浑身冒烟,肌肤肉眼可见,迅速干瘪,遍布皱纹。黑发染白,形如枯槁。仿佛瞬间苍老。更有甚者,干瘪的肌肤,加速溃烂,冒出青色磷火。火光冲天,竟焚尽残躯,只剩骷髅。
待磷火燃尽,一具白骨凌空炸碎,灰飞烟灭。只剩一团白烟犹存!
筏上军士。各个目瞪口呆。
“想死?没那么容易!”声音又起“乾坤倒转,呔!”
同心铜环忽逆转。
已将要散尽的白烟,又从四面八方齐聚。
磷火随之重燃。由弱变强,再由强转弱,尽而熄灭。露出了鹤发鸡皮的耄耋老卒。光幕由下升起。沐浴神光,肌肤吹气般弹起,白发转黑,整个人瞬间回春!
“哼哼!前后五百年,生死循环,皆在我手。想要活命,尔等还不速速跪地乞降!”
脚底巨震,白浪滔天。
一头巨龙腾空而起。百丈长躯,斑斓恶鳞,腥风扑面。越过众人头顶,轰然入水。不等水花散尽,一座神山忽又从巨兽背上升起。上有熊虎相搏、猿猴逐嬉,还有孔雀、白象,及怪兽无数。
汉军将士无不骇然。惊恐至极,丧胆亡魂。当场便溺,乃至口吐鲜血者,大有人在。
先前,尽没于大水中的帐篷,走出无数黄巾信众。冲高台上的三公将军,顶礼膜拜。口呼“无上真仙。”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谈什么军心士气。大贤良师,黄天之子。无上神力,又岂是人力能敌!
兵卒敬如天神。皆学黄巾信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还有许多百战老卒,亦弃刀跪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上仙恕罪。
便是三军主将,骠骑将军董重,都不禁双膝一软,扑通跪地。
待身旁副将宗员,将他强行托起。已面无人色,四肢瘫软,口不能言。浑身痉挛,屎尿齐出。
各自高处水面,堆积如山的帐篷营地。距离高台最近的一顶帐篷内。
剑宗王越,紧咬牙关。无论如何强下决心,双足却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莫非是传说中的定身法。”越想越怕。一身武艺,荡然无存。如何还能提剑杀人。
藏身在靠近水面的一顶帐篷之中。目睹一切的苏越,一声长叹“不过是‘鱼龙漫衍’之戏耳!”
鱼龙漫衍,乃汉代百戏之一。兴盛于前汉武帝年间,今汉安帝时遂废止。
《汉书·西域传下·赞》:“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户、海中砀极、漫衍鱼龙、鱼抵之戏以观视之。”
颜师古注曰“漫衍者,即张衡《西京赋》所云‘巨兽百寻,是为漫延’者也。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于庭极,毕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漱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耀日光。《西京赋》云‘海鳞变而成龙’,即为此色也。”
简而言之。“漫衍”,乃张衡在《西京赋》中所说,长“百寻(约合八十丈)”之巨兽。“鱼龙”乃“舍利兽(即‘猞猁’)”。漫衍先在庭院里起舞,后跃入殿前池中戏水,变成比目鱼,跳跃击水,喷出水雾遮敝天日,再变成八丈长龙,出水在庭院中游戏,熠熠闪光。
如《汉书》所载。漫衍鱼龙,不过是由艺人假扮珍禽异兽,进行各种变化的一场“幻术表演”。
以变为主,乃华夏最早的大型幻术。
所用“彩扎道具”,十分庞大。因““鱼龙”是百戏中的主要节目,故后世亦常将包括幻术在内的整个百戏称为“鱼龙戏”。
也难为大贤良师了。
将天书三卷上所录,医术、丹术、融会贯通。又结合墨家机关术、百戏幻术,精心打造的这场声光大秀。足可,以假乱真。
在“实景表演”史上,名垂千古。
所有被称为“神力”的极端现象,考验的其实是认知悖论。
首先,没顶之灾。为何悉数淹没于水中的帐篷,出水后人皆活着。且滴水未沾。
此乃后世三岁童子皆知的物理现象。将空杯子倒着垂直插入水中,因气压关系,水不会完全进入杯中。看似单薄的帐篷,实则内部坚固无比。与整个机关格柱连成一体。密闭后入水,柱中空气受水压逼迫,皆积存于顶部帐中,故而无水,且人能存活。
其次,乾坤倒转。为何能令人生死肉骨,白骨生肌。
此乃幻术中常用法门“种瓜即生”,兼用“易容术”。与先前“撒豆成兵”大同小异。盘踞不散的烟雾,便是障眼之法。一升一降,落水汉军,与生出水面者,已非同一人。落水是真人,升起的乃是肉身假人,如沙丘尸兵,皆血肉之躯,暗藏机关。只需备下一老一青,两个肉身假人。便可完成上述乾坤倒转之法门。
其三,便是眼前鱼龙漫衍。
所谓三人成市虎。一而再,再而三。连续的认知悖论,产生精神黑洞。于是便假托神鬼。将与现实相悖的异端现象,皆称为神鬼之力。这其实也是一种精神世界濒临崩溃前的,自我保护。
幻术除去能以假乱真,各种活灵活现的“彩扎道具”。借助生理、心理暗示,将观众迅速带入情境,也很重要。通常借助的手段,便是能降低精神防备,紊乱正常思维,乃至致幻的,精神类药剂。
先前。汉军入城时,闻到的一股异香,便是此药。
见筏上汉军,十之七八,皆被幻术所惑,弃刀跪地,不敢与敌。单单苏越几人心知肚明,势单力薄,又如何能扭转战局。
再说,便是此时苏越大声疾呼,众人也不会相信。
假借神鬼之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大贤良师好手段。
“这该如何是好……”
急切间,鱼龙再次出水。
苏越抬眼瞥过,不禁脱口而出“鳞怎黑了?”
。
1。38 人头落地()
苏越看的真切。
待鱼龙入水,白浪之中竟涌起片片褐色水花。
再放眼望去。仿佛群鱼吐水。满城碧水间,不时有褐色水花从水底钻出。须臾竟生出块块褐斑。褐斑聚少成多,很快便成大块的,油污。
没错,是油污。
且黏性极强。鱼龙再出水时,斑斓鳞片竟污染大半。整只猛兽气势全无,还不停嘀嗒着粘液。
“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的苏越,一时也难辨详情。
事实上。世上许多奇闻异事,多与智商无关。而与见识相关。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为,便是要“见多而识广”。
就好比,漫衍鱼龙大戏。此幻术,前汉时兴盛于宫廷,今汉被禁,难觅踪迹。很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猛然初见,不知所以,自然中计。若皆能如苏越这便,自幼博览群书,集百家之长,见多识广。自当一语道破。
只需寻得一个“破绽”,整场装神弄鬼的大戏,便会功亏一篑。
何为破绽?
乃是“理智的出口”。破绽一出,被操弄的混乱意识,积累的负面情绪,便皆寻到了出口。宣泄之后,六神归位,智机重回。人随之清醒。再审时度势,当不被幻术操纵。
说书,也是一样。
说书人并不见得比听书人才智高绝。不过是博闻强记,潜心收集。将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零散碎片,拼凑成书。仅此而已。
说到先秦机关,后世多有人寻章摘句,不求甚解。不过是人云亦云。将机关技艺,神话而已。如栽种在南宫殿前的那株“珊瑚妇人”。刘备亲眼所见,不过是后世常见的人参榕而已。
『还原时代的风貌』。亦是说书人的责任。可不仅是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只为博人眼球,而已。
再说撒豆成兵。所用幻术法门,称“种瓜即生”。
豆苗转眼之间,长成大树参天。如何实现?
简单至极。本就是一株大树,藏于地底。破土而出时,必然是树梢先出。于是小小的树梢,便被当成了豆苗。大树从树梢开始,不断向上冒出。形成视觉误区。在特定气氛及潜意识的渲染营造下,便被视作一株豆苗迎风即长,变成大树参天。此乃其一也。
豆兵何来?
大树中空,人藏木芯。而后从管道滑落,经由“豆荚”破壳而出。皆是“彩扎道具”而已。
不明真相,以讹传讹。再录入书籍。于是“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诸如此类,后世屡见不鲜。
为何要博览群书,集百家之长。原因便在于此:不求融会贯通,只求略知皮毛。寻一破绽。
若先前看过《汉书》,知晓漫衍鱼龙,不过是博人眼球的幻术。此时此刻,又岂会被黄巾妖人唬住。
一言蔽之。很多时候,考验的不是智商,而是见识。
言归正传。
城中清水,迅速变褐。扑鼻的异香,渐被一股刺鼻的“油”味遮掩。
高居台上,正做神鬼的张角,亦发现端倪。裹满粘液,面目全非的鱼龙,艰难试了数次,亦未能腾空出水。只因太重,机关托举不动。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忽听号角雄浑。放眼望去,千百艘明轮快艇,正四面合围,缓缓抵近。
乃是蓟国水军。
待漳水漫出故渎枝津,水淹广宗。蓟国水军这便换乘内河快艇,杀奔而来。
所有明轮快艇,皆包满搪瓷甲片。水线之上乃至整个甲板,皆覆盖火浣布,只为防火。两侧明轮激起的水波,亦能驱赶油液。只需明轮不停转动,便可避开浮油。
横海纛下,矗立之人,正是蓟国双壁。横海中郎将黄盖,黄公覆。
“奉王命,灭黄巾。”黄盖振聋发聩。
“奉王命,灭黄巾!”舟上战士齐声呼喝,声震四野。
啪嗒!一团粘液正落在胸前,将道袍污染。抬头一看,同心环臂上,亦沾满油污。
大贤良师面如死灰。莫非是……石漆!
又心如槁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苦肉连环,竟被蓟国窥破。将计就计,在漳水中掺杂石漆,一同灌入城中。水上水下,机关诸器,皆被石漆黏连。一旦纵火……
啪嗒!一滴冷汗,重重摔碎在身前。
人的名,树的影。
蓟国水军四面围城。终将破胆汉军唤醒。董重也顾不得胯下如何。这便大声疾呼:“黄将军,救我;黄将军,救我——”
黄盖遥遥抱拳:“见过骠骑将军。”
“黄将军,速来救我。”董重哪还顾得回礼。
“骠骑将军,稍安勿躁。”黄盖朗声道:“妖贼张角。尔等已中我家贾丞之计也。如今石漆黏身,插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
“大哥!”头顶漆落如雨。劈头带脸,被粘液滴满的张宝,颤声发问。“石漆”之名,他亦知晓。
“贾诩神鬼奇谋,我不如也。”大贤良师心中暗叹。目视台下信徒无数,这便咬牙道:“黄将军欲将我等悉数羽化登天否?”
见大贤良师以人命相挟。黄盖神情不变:“奉命铲除国贼。若执迷不悟,休怪黄某无情。毋需多言,降是不降!”
“降是不降!”水军齐呼。
“便是蓟王在此,亦不敢口出此等妄言!”大贤良师傲然一笑。
“呔!”黄盖并指一点:“跳梁小丑,无胆匪类。何须王上亲临,黄某杀汝如屠狗。多行不义必自毙!逆行邪术,操弄人心。天良丧尽,恶贯满盈。人若不除,天必诛之。尔等皆言‘苍天已死’。事到如今,可敢头顶苍天,大喊三声:‘谁敢杀我!’”
“我乃黄天之子下凡,替苍天生子也!谁敢杀我!”说谎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谁敢杀我!”
“谁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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