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亦是瓮中捉鳖也。”军正沮授一语中的。
刘备欣然点头,命人这便去安排。
三十六部羌渠中,驻守大震关的数部,自知事关重大。待祭天完毕,便星夜返回。生怕来去三日,变生肘腋。遥见旌旗蔽日,一切如常。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携众出关相迎。几位羌渠终于安心。
数千羌骑这便轻车熟路,入驻各自营堡。从始至终,未觉有异。
三日往返,数夜未眠,身心俱疲。入营后便呼呼大睡。
待几位羌渠被冷水激醒。这才惊觉,情况不对。
堂上之人,竟不是宋建。而是……
“呔!”一声晴天霹雳。便有铁塔般的莽撞人出声呵斥:“蓟王当面,还不速速跪地行礼。”
蓟王……当面?
羌渠惊恐至极。两股战战,便有人当场便溺。
咬破嘴唇,鲜血淋漓。这才信以为真。不是噩梦,却胜似噩梦。
“山野草民,拜、拜见王上!”羌渠惊恐下拜。各自牙关抖颤,浑身恶寒连连,如坠冰窟。
蓟王赫赫凶名,实在是怕啊。
刘备不置可否:“因为发抖?”
“乃因,乃因……”
刘备又道:“孤曾听闻,羌人曾在段太尉面前,指天为誓:永世无反。为何自食其言?”
“……”生死关头,便有羌渠强行开口:“乃因,乃因被黄巾贼人邪术蛊惑,失了心智。”
刘备龇牙一笑:“将此人连同所部,尽数屠灭。”
“喏!”
“王上饶命!”羌渠重重叩首,乃至前额崩裂,满面鲜血:“只因小人利益熏心,见财起意。见关东大乱,便想趁火打劫,报仇雪恨!”
1。2 平羌之策()
世人皆说羌人狡诈。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有黄巾贼前车之鉴,还敢在蓟王当面,装神弄鬼。
活的有多不耐烦!
见他头破血流,尚知悔改。刘备这便收回成命:“押下去。”
“喏!”绣衣吏阔步上前,将几人架出堂去。
“启禀主公。百年羌乱,积怨甚深。若行仁政,还需杀一儆百。”荀攸进言道:“羌胡反复无常,却皆敬畏强者。当携战胜之威,挟雷霆之势,令其归顺。再行教化,收拢其心,方为上策。”
刘备点头认可:“以公达之见,当如何行事?”
“主公或可如此如此……”
“哦?”对此计并不陌生的刘备,欣然笑道:“公达之谋,当不弱文和也。”
一言蔽之。此次西征,不为一地一城之得失。而为除羌乱顽疾。
羌人桀骜,先秦时称“西羌”,本是半游牧民族。初时“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穀,以产牧为业。”故而,游牧羌人,民风彪悍。坚强勇猛、吃苦耐寒。族中青壮,好勇斗狠,悍不畏死。
东迁之后,羌人改游牧为农牧,称“东羌”。在各自山寨旁试种五谷,放养牛羊。风俗渐与汉人相容。但强力至上,崇拜强者的天性,并未有更改。
段太尉杀羌无数。羌人却敬如天神。便因如此。
说起段太尉,刘备曾在府中密室,得段太尉《平羌手札》。洛阳时,曾日日研读。对东羌各部,可谓了如指掌。贾诩亦曾时常陪读。返回蓟国时,刘备又将《平羌手札》尽数交给贾诩研读。岂料无心插柳,今得大用。
真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之所以,贾诩借阎忠之口,修筑金城、大震二关,设瓮中捉鳖之计,便是受段太尉《平羌手札》启发。《平羌手札》中,羌人风俗、节庆,皆有详细书录。
故能知晓,六月二十四日祭天会的各项禁忌。
总而言之。若要平定羌乱,只有二策:一急一缓。
急策,需快刀。所谓快刀斩乱麻。将谋反羌人健勇,尽数屠灭。东羌诸种,青壮无存。十年之内,无力谋逆。此为下策。
缓策,需长情。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设循吏,除苛政,将羌人世代归于教化,尽数归心,百年之后,羌人皆汉人。不分你我。此为上策。
下策太急,上策太缓。
帝国日薄西山,何以存百年。而刘备亦无法久居陇右,若平羌刚有起色,便被调回,陇右一地又被陛下售卖他人。买官上任,刮地三尺,乃至羌人积怨再反。如此功亏一篑,恶性循环。羌人屡遭‘戏耍’,吃一堑长一智。必然变得多疑狡诈。不再轻信汉官。
再想令其归心,难上加难。
《平羌手札》中,段太尉对平羌国策,亦有自省。汉羌矛盾,最大一点,亦是土地。
东羌诸种,多聚集在河湟流域。金城郡,陇西郡以西,”绵地千里”的广大区域。然,此地水草丰美适于畜牧兼宜农耕的区域,多呈块状分布,并无连接。如河湟谷地,西海,盐池,大、小榆谷,大允谷,赐支河曲,赐支河首等。
西海有”平地美草”及”鱼盐之利”,王莽时曾设西海郡,筑五县。大、小榆谷”土地肥美”,地利其次。大允谷,赐支河曲再次。赐支河首相比之下,位置最西,地利最次。
于是,河湟间,西海及大小榆谷,便成为羌汉争夺的重点。
“地利之争”除外,才是苛政、兵役。
羌人多依山下寨。周围多山地、丘陵。不宜农耕。且关山许多优良牧场,皆划归国有,饲养战马,不许羌人放牧。羌人又时常被充作‘义从’征发,因战伤残,却得不到应有抚恤。加之,凡遇纷争,所在郡县官吏,多袒护汉人豪强。积怨日久,宣泄无门,只能揭竿而反。
当然,在段太尉看来,羌人亦有羌人弊端。
首当其冲,过量繁衍。
河西羌人,多行“饶妻制”。饶,多也,“饶妻制”便是“多妻制”。
范晔《后汉书·西羌传》载:“……羌人十二世后,相与婚姻,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釐嫂(寡嫂)。故国无鳏寡,种类繁炽。”杜佑《通典》引《广志》注曰:“羌与北狄同,其人鲁钝,饶妻妾,多子姓,一人生子数十,或至百人。”
于此,“饶妻”二字始见于史籍。
大汉亦行多妻。但大汉的多妻,却与爵位比同。诸如刘备,虽贵为蓟王,亦不过能娶四十小妻。庶民一妻无妾。士人一妻一妾,足以。纪纲人伦,礼法森严,不得擅越。
又岂能如禽兽般“妻后母,纳釐嫂”。
以上种种皆除去。还有一个最令刘备意想不到之原因。
职业佣兵。或者叫职业反贼。
正如大汉有职业军人,行伍世家一样。羌人也有类似的组织结构。
以此次谋反为例。
起因,乃是黄巾贼人花费巨资,雇佣三十六部羌渠,合伙举事。
据先零王子所说,按照约定俗成的利益分配。羌骑抄掠来的钱财粮秣,要分成三份。
主将一份,部族一份,自家一份。
换句话说。对于西凉的羌人而言。谋反,其实也是一门生意。
此已无法用“刀头舐血”来形容。分明是提着全家人的脑袋来赚钱。当真是“要命的钱”。
将心比心。若非被逼无奈,身处绝境,谁会如此行事。
刘备得知后,百味陈杂。
西凉一地,有大不同。
金城关。
得知陇山大震关一夜陷落,军师阎忠单骑入关,韩遂恍惚老了十岁。
三十六部羌渠,虽多已回营。然士气低落,军心已乱。距一哄而散,为时不远。
一统六军,手握重权。再有三十六部羌渠,马首是瞻。韩遂刚刚升起的野望,便被无情的吹散。
问题很简单。是降是战。
战当如何战。降又如何降。
两难之间。枹罕将军府,忽有心腹兵丁抵达雄关。言,乃是奉军师口令,三日后来见。
拆开竹筒一看,顿时心安。
桶内,蓟王表奏只剩其一。正是留白的金城太守。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韩遂当即下定决心。
命麾下恪守金城关,这便马不停蹄返回枹罕,召集三十六部羌渠,商讨后续事宜。
1。3 全身而返()
原本人头攒动的大堂,今已越发稀疏空旷。
王国在位时,麾下尚有五将。如今韩遂上位,麾下只剩三十六部羌渠。音容笑貌,血犹未干。
“合众将军到——”
“拜见合众将军。”心怀惴惴的羌渠,急忙起身行礼。
“诸位安坐。”韩遂和风扑面,笑容可掬。却令人莫名心悸。
“谢将军。”羌渠纷纷落座。
“斥候来报。大震关已被汉军攻破。有传闻乃因‘羌人反叛,里应外合’,至雄关陷落。”韩遂开门见山。
“这……”羌渠面面相觑,便有年长者起身:“敢问将军,消息是否属实?”
“如我所言,乃是传闻,不辨真假。”韩遂答道:“然,雄关已落入汉军之手,却是真。”
“敢问将军,为今之计,是战是降?”便又有羌渠起身。
“诸位以为如何?”韩遂笑问。
三十六部羌渠议论纷纷。有人主战,有人主降。一时争论不休。最后,皆看向合众将军韩遂。
“将军乃我等共主,自当听命行事。”先前那位老渠帅,又起身言道。
韩遂答非所问,话锋一转:“东路汉军,乃蓟王刘备统领。麾下将校,南征北伐,未尝一败。或正因在长安城下,大败与别部司马麴义,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见事不可为,才开关投降。且蓟王惯掠人家小,上谷乌桓举族被抄,掠入蓟国便是先例。北地郡十万先零部族,或被‘着匈奴衣胡’送入蓟国,亦未可知也。”
要说大汉朝最知兵者,当蓟王莫属。蓟王赫赫凶名,宇内皆知。虽说,向来只除首恶,从众皆免。然却惯于掠人家小。上谷乌桓王难楼,二十余万部族,被一锅端去先不说。如今想来,若真是北地先零王子斩关降汉,北地郡十万家小的下落,又何须多说。必在蓟国之中。
一想到家小、牛羊,皆被掠走。三十六部羌渠,各个惨无人色。
“来人。”见时机已到,韩遂便又喊道:“且把蓟王所送之物,呈上来。”
“喏!”心腹军士呈上之物,正是阎忠令其三日后才送到金城关的竹筒。
旋开桶盖,取出织锦囊袋,军士这便将表奏,堂堂展开。
“诸位可识汉字否?”韩遂笑着伸手:“且近前一观。”
羌渠这便三三两两,走近观看。
将表奏看完,便有人惊叫出声。须臾,待众人皆领会其意,更是惊呼成片。
“敢问将军,蓟王欲封将军为金城太守乎?”
“然也。”韩遂居高一笑:“我若为金城太守,诸位或为一县令长,或为郡中长吏。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三十六部羌渠便又当堂议论开来,且言语激烈。须臾,达成共识:“山野草民,不敢奢求高官厚禄,只求将军到时,能念及今日同袍之义,善待我等部族。”
“此事易耳。”韩遂话锋又一转:“却需诸位依令行事,不可擅作主张。”
众羌渠心领神会:“谨遵合众将军令!”
直到此时,韩遂终得心安。
唯有笼络住三十六部羌渠,韩遂才能保住得来不易的金城太守之位。若三十六部羌渠闻风而逃,只剩他孤身一人,降汉还有何意义。必被蓟王所轻。
正当韩遂与三十六部羌渠商定降汉事宜时。
大震关上。
先前被俘的几部羌渠,洗漱更衣,饱睡足食,再被带上堂来,与蓟王刘备相见。
“拜见王上。”比起初见时的惊惧至极。再见时,几人已安稳许多。
“诸位请起。”堂内正居中摆放着陇山微缩模型。此乃蓟国良匠,经数日实地测绘,结合原有山川地形图,建造而成。贼人为囤重兵,发十万民夫,围绕关城,在绵延迂回的山坂之上修造了许多烽堠、营堡。刘备欲在此基础上,继续增修。并在前后重建驿站:将马腾在陇坂东口修筑的障城,改造成“东口驿”。大震关往西五十里至小陇山分水岭,设“分水驿”。
西出分水驿,有二路:西北经陇县、略阳县至汉阳(天水)郡,再西行达陇西郡狄道县;或西南行,穿十里峡谷,经清水、上邽、冀县亦达陇西郡。
陇西郡又西,翻越洪池岭,经河西四郡,出玉门、阳关,远至西域。翻越洪池岭后,亦可沿弱水北上,出肩水金关入西域。
自刘备疏通西域后,河西走廊和居延外道,皆称兴旺。河西走廊可通长安。居延外道直达蓟国。时下丝路不通,商队皆走居延外道,迂回长安,再东进洛阳。由雁门、上谷等地入关,南下蓟国者,亦不在少数。蓟王身兼西域都护,又并娶五十五国公主。蓟国长安城为西域五十六公主汤沐邑,城内胡商汇聚。蓟国名产,早已风靡丝路。
“度汧、陇,无蚕桑,八月乃麦,五月乃冻解。”如此苦寒之地,为何《资治通鉴》却载为:“天下富庶者无如陇右”。
原因便是丝绸之路。
“种田十倍利,经商百倍利”。时下,经由贵霜等国,输入大汉的十二铢金币,年以亿计。那句话怎么说:从两千年前,我们就是贸易顺差大国。
陇坂“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千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
陇山,南北长五百里,东西宽百五十里。“陇坻之隘,隔绝华戎”,足见其险要。
所谓“险要”者,“险峻而处要冲”也。
言归正传。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刘备出口成章:“诸位身陷囹圄,可曾想过全身而返?”
闻此言,几人不禁连连拭泪:“回禀王上。我等罪人,不敢奢求归乡。只求能让寨中青壮得归。”
蓟王尽除首恶,天下皆知。
刘备却笑:“谋反者,乃凉州黄巾渠帅及西州豪强,与诸位何干?”
“这……”几人喜极而泣:“王上当真不欲问罪我等?”
“然也。”刘备仍笑:“诸位只需指天为誓,永不再反。便可将各自族人领回。”
这有何难?
几人咬破手臂,歃血而誓。羌人永不为奴。不对,是羌人永不再反。刘备这便命人送上足够口粮,放其归寨。
雄关之上。
目视羌骑远去。荀攸与田丰、沮授,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蓟国谋主,当真神鬼莫测。区区羌人,如何能敌。
1。4 买一饶一()
“饶妻制”,或属于“收继婚”范畴。要说与时下汉人“多妻制”最大的区别。
便在“饶”字上。
后世有民谚俚语:“买一饶一。”饶,既有“多”之意,又含“免费赠与”之意。换句话说,“饶妻”,乃免费继承,不用花钱得来。
父死,长子继承后母为妻。后母变长嫂。待长兄亡故,次弟遂继长嫂为妻。如此次第相传。
再深入思考,可知在羌人习俗中,“妻”和“牛马”具有类似的财产属性。属于个人,或整个家庭的财产。自不可便宜外人。
三日后,韩遂遣人送来降书。携麾下凉州义从,并三十六部羌渠,降汉。
刘备这便好言安抚,让韩遂暂领“护羌校尉”节制诸军。
“护羌校尉一人,掌西羌事务,秩比二千石。”治于令居县。属官有长史、司马各一人,皆秩六百石。又有护羌从事等。
得二千石高俸,又手握兵权,韩遂焉能不喜。比起金城太守,护羌校尉,亦不弱半分。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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