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险些落泪。咬牙稳住心神,这便迈步上前,肃容回礼:“夫人请起。”
待妇人起身,曹操便从袖中取出一面鎏金神兽青铜牌。此牌透雕双龙,纹以饕餮,当中有鎏金‘全免’二字:“此乃蓟王所赠,劳烦夫人亲手交予蓟国官吏。蓟王见过此牌,一切自有分晓。”
“贱妾替数万孤儿寡母,拜谢将军。”
“速速登船吧。”
1。155 拳拳之心()
不等妇孺登船毕,这边已开始坐地分钱。
目视泊船扬帆起航,顺流而下,消失在地平线。一直耸立在大旗下,全身披挂,站的笔直的曹操,这才终放轻松。
略作回想,整件事并无纰漏,这便翻身上马,从乱哄哄的兵卒间,飞驰而过。自行返回大营。
几位校尉闻声抬头,各自目光闪烁。当兵吃饷,理所应当。保家卫国,杀敌立功。整日刀头舐血,不就是想混个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放数万妇孺一命,此钱取得理所应当!
如前所说。虽未明言,然陛下颁下的诏书,乃是屠城令。欲将邺城内与黄巾逆贼相关的一干人等,尽数屠灭。三河骑士之所以专挑青壮,乃因首级可录军功。首级无用之老弱妇孺,则被一路驱赶到黎阳营前。料想,这群老弱妇孺,也免不了被屠杀的命运。
其中老弱,多被杀之录入军功。
其中妇人,多半会沦为营妓。营妓最早书载,见于春秋。“越王勾践输有过寡妇于山上。使士之尤思者游之,以娱其意。“武帝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息者。
孩童则会被私贩为奴。总归是有利可图。
曹操生于官宦世家,对这些事,自当心知肚明。正因知妇孺下场必然凄惨,才出手相救。至于身上首饰钱货,他又岂会惦记。命人取之,不过是想以财货安军心罢了。
骑都尉乃一营主帅。此谋又出自骑都尉之手。所谓坐地分赃。主帅若不取一份,麾下将士又岂能安心。
于是,众校尉这便送来数个钱箱。打看一看,尽是金玉珠宝。
曹操大喜收下。
见都尉喜色,不似假装。众校尉亦各自心安,急忙返回港口,清点财货不提。
待众校尉出帐,曹操喜色渐消。沉思片刻,这便提笔,将诸情上报坐镇虎牢关的卢车骑。再想蓟王刘备,又不禁心生愧疚。其中厉害关系,曹操焉能不知。然为救天下黎民,曹操可以身挡箭,刘备又岂能坐视不理。
“操,忠义不能两全,愧对我友。”一声长叹,不觉已泪流。
邺城光复,汉军遂将冀州黄巾四面合围。将反贼压缩在钜鹿一带。
大河阻断南北,渡口皆有汉军驻守。虎牙将军夏育,轻车将军董卓,正向南阳、颍川等地进发,便是为阻断南部黄巾北上之路。卢车骑已传令夏育、董卓稳扎稳打。只需阻断黄巾南北勾连,待剿灭黄巾贼酋,张家三兄弟,平定河北。再挥师南下,数路并发,豫州黄巾旦夕可灭。还特意叮嘱二人,且不可轻敌冒进。
邺城光复,冀州黄巾再无坚城可据。距离覆灭,已为时不远。
虎牢关。车骑将军营,中军大帐。
从恩师手中接过曹操手书,一眼扫过。审配勃然大怒:“好个曹阿瞒!”
逢纪接过一看,亦不禁动怒:“此乃祸水东引!骑都尉虽救了数万妇孺,却祸害整个蓟国。”
恩师问道:“依二位之见,此事有何不妥?”
审配进言:“蓟王有豪杰之风。此策既出好友曹操,料想蓟王定会接纳。恰逢多事之秋,陛下心头所患,便是宗室。宗室之中,名声最隆者,乃是蓟王。先前蓟王上表,欲兴兵讨贼。奏疏送至尚书台,却石沉大海。陛下反催促蓟王和亲西域五十五国。陛下之心,世人已尽知也。若此时接纳数万妇孺,便有趁乱扬名之嫌。乃触陛下心头大忌,引火烧身也!”
逢纪亦道:“今,天下播乱,却未动摇国本。黄巾盛极而衰,不出数载必灭。待明公拨乱反正,天下重归大治。功过赏罚,陛下定会一究到底。那时,蓟王或难以洗脱通贼之嫌。”
恩师再问:“如今之计,又该当如何?”
“如今之计,需明公上表,求赦数万妇孺。”审配躬身答道:“明公乃平叛主将,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自当持重。若此时上表求赦,陛下及朝堂自当从谏如流。”
逢纪亦起身道:“若如正南所言,待此战罢,明公只怕非但无封赏,或会自取其祸。性命虽无忧,却也无功无过。”
恩师这便醒悟:“二位可是要我学王翦,挟兵自重,求以自坚(自保)?”
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王翦伐楚,秦王政自送霸上。王翦因手握六十万重兵,出征时王翦向秦王“请美田宅园池甚众”、“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秦王政大笑。出关前,王翦又连续五次求赐美田,连部下也开始担心会不会太过份,王翦才说出了自己的用意:“夫秦王怚(ju,骄傲)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意思是说秦王嬴政,生性骄傲多疑,如今秦国全国士兵尽交到自己手中,此时唯有向秦王诸多要求,才可以表明自己除了金钱以外别无他求,借此消除秦王怕他拥兵自立的疑惧。
如今。关东战局,皆握在恩师之手。凡有所求,必有所应。只是,如此一来,陛下心中必生嫌忌。待战胜,甚至等不到战胜,只需胜利在望,陛下便会问罪。正如逢纪所言,念及恩师劳苦功高,陛下虽不会真的降罪,却也因此而得不到封赏。
审配、逢纪,确有高才。虽比不上八分田沮,谋划天下。二人识人辨物,察言观色,却颇有心得。
为何说二人善识人辨物。能知蓟王、陛下之心,只是其一。而能窥知恩师卢植,对蓟王刘备的拳拳守护之心,亦是其二也。
恩师以车骑将军,关东主帅的身份,上表为妇孺求情。陛下自当赦免。如此,蓟王再行接纳,便名正言顺,无通贼之嫌。然而,卢植上表之意,显然是为给蓟王脱罪。二人虽有师徒之情,然在陛下眼中,卢植此举却有失臣节。必然会迁怒于他。此时战况胶着,虽隐忍不发,一旦战事完结,陛下定会秋后算账。
所谓的战后封赏,心怀天下的恩师,又岂会在意。
这便手书求赦表文,六百里加急,传回洛阳朝堂。
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1。156 金牌免死()
恩师略作思量,表文一蹴而就。又交由二位谋士润色后,抄录成册。封印函装,六百里急发洛阳。势必要赶在船队抵达蓟国前,奏报朝堂。能得陛下圣裁最好,即便不能得,亦要先行告知。不告而取谓之窃。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蓟王身居高位,断不能贻人口实。
送走信使,恩师遂笑道:“正南、元图,皆世之高才。未登黄金阙,却来虎牢投军,实属明珠暗投。待事毕,我便荐与蓟王当面,一展长才。”
审配、逢纪闻言,心中芥蒂,涣然冰释。这便起身拜谢:“谢明公保举之恩。”
卢车骑乃蓟王授业恩师。有他当面举荐,蓟王自当持重。必然是二千石起,且多食双俸。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二人焉能不喜。
四月初夏,芳菲落尽。
汉军四面合围,攻破邺城的消息,早已便传北地。蓟国上下,无不拍手称快。苏越口讯虽早已传来,可陛下诏书亦随之下达。刘备终归未能救下邺城十万百姓。
邺城现蓟国机关术的消息,亦被刘备严密封锁,不得外传。只有将作馆几位高层悉知。
机关术外泄,刘备并不意外。
少时,他便将设计手稿尽数交给甯姐姐,以换取活命之机。说起来,大贤良师对蓟国机关术的兴趣,始于刘备。卞纪虽暴露离去,蛰伏蓟国的黄巾细作,必有漏网之鱼。且将作馆机关术,何时泄露,亦未可知。或在卞纪之前,或在卞纪之后。
大贤良师虽未曾对蓟国主、臣,痛下杀手。乃因双方并未撕破脸。如今黄巾贼反,刘备出兵平叛,已是旦夕之间。两家势必互攻相杀,不可不防。
万幸,先一步将治所从楼桑迁来临乡。临乡乃原址新造。所有民众皆从蓟国各处迁来。城内多是爵民、官吏家眷。且刺奸贼捕,早已将一干人等,底细探查的一清二楚。断不会有失。各城令、长,官治、馆舍,重兵布防。以防黄巾贼狗急蓦墙,杀人泄愤。
这日,泉州大营守将,戈船校尉甘宁遣人快船来报。言,有官船逆入渤海,从白马津运来数万妇孺。为首一人,持“全免金牌”,入营相见。恳求蓟王收留。
全免金牌?刘备这便醒悟:“必是孟德!”
遂令戈船校尉甘宁将为首女子,快船送来。洗漱更衣后,王宫相见。
“贱妾拜见蓟王。”
见她身着素色中衣,并无外裙。刘备这便冲宫中女官问道:“为何衣衫不整?”
不等女官开口,女子便已答道:“登船时,曹将军令我等轻身前来,故未着外衣。”
“原来如此。”曹操此举,与‘除袍摇橹’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备这便问道:“金牌何在?”
“金牌在此。”女子这便取出鎏金令牌,双手呈上。
女官取来,呈给刘备。正是洛阳时,曾亲手赠与袁绍、曹操等人的,不限次数,不限时段,一切费用全免的‘白食金牌’。
“孟德如何说?”
“曹将军言道,王上见过此牌,一切自有分晓。”女子伏地答道。
“我已知晓。”刘备轻轻点头:“你且先回。与随行妇孺且安心暂居于巨马水砦民船营地。一切用度,自有人送来。待孤与众臣商议之后,再做安排,如何?”
“一切全凭王上做主。”女子再拜而出,乘船自回。
事不宜迟。刘备遂召文武重臣,入宫商议。
王傅言道:“黄巾逆乱,自当尽数诛杀。然,妇孺何罪之有?岂能一概而论,与逆贼等同视之。”
横海中郎将黄盖亦言道:“王傅所言极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士,从不滥杀无辜。曹都尉此举,乃出公义。我国自当收留。”
蓟都尹娄圭却忧心道:“数万妇孺,皆与黄巾牵扯甚深。若被构陷养贼自重,趁乱扬名,欲行不轨,蓟国危矣。”
刘备不置可否,又看向幕府左丞。
荀攸起身答道:“臣料想,曹都尉虽事急从权,然事后必会上报卢车骑。卢车骑乃是主公恩师。想必,为妇孺求赦的表奏,已快马奔赴洛阳。”
其中利害,刘备岂能不知:“若如此,恩师必遭陛下所忌。可有性命之忧?”
“并无性命之忧。”军司空田丰起身答道:“卢车骑身兼大任,事关军心士气,陛下此时必不会轻易降罪。然此战若胜,卢车骑功过相抵,无可封赏。或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刘备叹了口气:“幼时恩师耳提面命,倾囊相授。与孤有传道受业之恩。此次平定黄巾,本可名垂青史,却因孤半途而废。孤亏欠恩师何其多也。”
军正沮授起身劝道:“卢车骑雅量鸿儒,为人素来清白。又岂在乎这些虚名。为主公上表求赦,亦是一片公心。主公切莫伤怀。”
刘备轻轻点头:“左国相。”
“臣在。”
“速传信右丞,代为打点。切莫有失。”
“喏!”
“孟德以‘全免金牌’相送,恩师又代为进言,且义之所向,孤自当保全。右国相。”
“臣在。”
“可有适宜之处,妥善安置。”
“泉州港已督造过半,或可就近安置。”耿雍起身答道。
“泉州港面朝大海,整日车水马龙,颇为嘈杂。料想身逢大难的孤儿寡母,必不得安枕。可有僻静之所?”港口确不适合安置这群饱经创伤的孤儿寡母。
“雍奴薮中,正兴建延阴、夏阳、佩阴三城,城外亦在陂渠圩田。此地深入大泽,四面绿水环抱,清幽静美。或可安置。”
“便安置在夏阳城中吧。”刘备这便言道:“传令雍奴长钟繇,全力督造夏阳城,尽快将妇孺迁往城中,越早安居越好。”
“喏。”
“明日散朝,诸位且与我同往巨马水砦一行。”
“臣等,遵命。”
洛阳,西园,万金堂。
王美人正怀抱幼子,轻轻哼唱着家乡流传的童谣。先时,陛下眼中尽是宠爱,后不知想到何事,忽又闪过一丝复杂难名。心中烦闷,便起身走到堂前,来回踱步。
放下已熟睡的幼子。王美人这便携大氅出屋,为其披上:“陛下因何烦恼?”
“自然是朝政。”陛下亦不隐瞒。
“可是关东战局?”王美人果然聪慧。
“然也。”陛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邺城光复,冀州蛾贼时日无多,已不足滤。然关西贼势渐大,司隶校尉、河东太守纷纷上报,境内现黄巾余孽踪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是朕所倚重的肱股之臣,亦不让朕省心。”
事关机密,王美人岂敢多问。
正要出言开解,不料陛下却已自行吐露心迹:“何须卢车骑上表陈情。便是关西乱局,朕亦要重用与你啊……”
1。157 定不辜负()
巨马水砦,扼守巨马水路入海口。南岸是东平舒侯国。北岸便是干栏重楼鳞次起伏,机关塔吊列队栉比,层台累榭,高楼林立的泉州港。
泊满民船的难民营地,多日前已清空。北上逃难来的难民,尽数迁入港口新居。所乘舟船也被改造成明轮船,只需到泉州港都船署,上报船号,签订劵书,便可获漕运之权。在邸舍布告栏,接取商家或官家发布的托运任务。赚取不菲的僦金。
手续简单,托运装船,皆十分便利。所谓靠水吃水,有船的人家,自然不愁吃穿。更何况,户户亦分得五十亩良田。
凡港口、水砦、船舶,皆属南港治下。首任泉州港长,便是左国相崔钧之兄,崔均,崔元平。
崔均乃崔烈长子,以忠直称。多年前,其弟崔崔州平出仕蓟国后,便由大兄崔元平接管崔氏商队。后崔元平举为议郎,便离开楼桑。年前称病辞官,一直在蓟国国医馆养病。遇黄巾逆乱,道路断绝,经左国相崔钧推荐,暂为泉州港长。
崔元平,曾掌崔氏船队,对水路、船舶,皆颇为熟悉是其一。其二,其人忠直,曾口出“铜臭”被买官太尉的老父崔烈追打。成为京中美谭。奈何一直不得重用。见朝政日非,身染沉珂。这便辞官归养,今出仕蓟国。
崔烈二子,皆出仕蓟国。何必多言。北地士人闻风而动,皆想法设法奔赴黄金台四方馆。不敢奢望登顶黄金阙,便是能升到三楼,亦是仕途亨通。
不料,将将安置好难民,又见大队官船,逆入渤海。船上所乘,皆是饥肠辘辘的妇孺。崔均急领巨马水砦官吏,妥善安置。又发放口粮,被褥。凡病患皆入楼船病舍,交由良医悉心救治。
得报蓟王领麾下重臣,亲来巡视。崔均急领官吏出水砦相迎。
“臣等,拜见主公。”两船交错停稳,崔均领泉州港吏,长揖及地。
“诸位免礼。”刘备伸手虚扶:“为安置数万妇孺,元平领诸位累日操劳,辛苦了。”
“臣等,不敢。”崔均再拜。
“且与我去营地一观。”刘备笑道。
“喏。”众人这才起身。
妇孺所乘,乃是官船。不宜久留。需早日返回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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