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恩师轻轻点头:“鸾毳裘我亦有耳闻,蓟国鸾翼帆,横海纛,皆用此物织成。却不知产量几何?”
审配笑答:“蓟国号称九河之地,明轮船纵横泽海,料想,此物虽不见多,却也足够所用。”
“如此,我这便去信蓟王。”恩师从谏如流。
帐内诸将亦无话可说。逢纪却与审配相视一笑。此战事关国祚,如何能将蓟王隔绝在外。
蓟王宫,和亲礼后三天。
一切如前两日一样。
刘备携新妇赶在日上三竿前,起身。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前往西殿一层大室,行妇见舅姑、妇馈舅姑、舅姑醴妇、舅姑飨妇之礼。称“妇见礼”。后世向长辈敬茶,便是汉风延续。
“明日妇执枣栗腶修见於舅姑。见讫,舅姑醴妇。醴妇讫,妇以特豚盥馈舅姑。盥馈讫,舅姑飨妇。”
整个过程并不复杂。七位新妇虽皆身受新创,却一丝不苟,将整套礼仪,用心完成。未出纰漏。
王室之侧妃,等于世家之偏妻。以妻礼相待。又是陛下御赐和亲,断不可以小妾待之。
或有人问:蓟王饱受猜忌、掣肘,何不自立门户。
借用后世一句话,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国之大道、人之仕途,皆如此。
自女娲造人,三皇五帝,春秋战国,先秦两汉,天下一统。出路在哪?
前有刘邦,中有王莽,后有刘秀。皆是探路者。
“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
至此九州一统,帝位传承有度。遂成封建天下。
谋反篡位如王莽,已证明此路不通。
揭竿而反如赤眉,亦证明死路一条。
待光武中兴,天下又重归正朔。
于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天下无人敢谋一己之私,而轻易言反。因为,此路不通。
若刘备趁朝廷势弱,拥兵自立,进而席卷天下。世人这便得知,原来还有此路可走。上行而下效。刘备子嗣必然众多。若皆拥兵自重,为登大宝学刘备起兵谋反。可比“八王之乱”乎?
再反观孟德行事。欺凌汉室,篡夺天下。于是世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曹公此路可行!于是司马氏,依样画葫芦,又照葫芦画瓢,欺凌曹魏,剽窃天下。于是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家诸王亦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上。才有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五胡乱华,汉家文明几尽灭绝。
更有甚者,诸如玄武门之变后,李唐传位,皇室亦多相残。残唐武人暴虐,才引得大宋矫枉过正,重文抑武。乃至二次华乱。历史竟如此相像。乃至我们的文明从世界之巅一路下行,直坠深渊。
归根溯源。是不是可以说,孟德开了个很坏的头。走了一条让华夏文明直坠深渊的不归路。
谋逆易,忠义难。恪守臣节,不轻起刀兵。便是国之大道。战争的可怖,近在咫尺,何须多言。
少时,恩师曾言:天下皆可言反,唯你不可言。现在每每想来,自觉其意,越发深沉。
母亲也说: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且走着看。
收到恩师六百里加急密函,刘备遂召醉心机关术,常缺席朝会的右国令夏馥,将作令苏伯等将作馆官吏,入宫议事。
看完密函,夏馥与苏伯,及一众属吏,低声商讨片刻,便由苏伯开口道:“主公可还记得,曾让我等重造大木鸢否?”
正如刘备所想:“孤如何能忘。”
《墨子?鲁问》中有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三日不下。又造载人大木鸢,“乘之以窥宋城。”
年少时,为高楼逃生,刘备找来苏伯,将杂书中所说的木鸢画出草图,让其依样仿制。
原理不复杂,便是用床弩将木鸢射向半空,然后展翅滑翔。
苏伯于是在船坞旁另起高台,将木鸢向白湖发射。又找身形瘦小且颇通水性者试乘,多年前便已研制成功,安装在楼桑老宅七层顶阁之内。
苏伯这便言道:“黄巾贼中亦有能工,重造墨家大木鸢,从城头滑翔而下,携油瓶纵火。”
右国相耿雍替主公问道:“有无可能……”
“亦未可知也!”右国令夏馥轻轻顿首。言外之意,黄巾贼之所以能仿制出大木鸢,或是将作馆中有人泄密。甚至有太平道信徒藏身馆中,将诸多蓟国机关术,秘密传回。亦未可知。
“自卞纪以降,太平道早被清洗一空。无需多疑。”刘备略作停顿:“鸾毳裘帐,已造多少?”
“足够三千兵马所需。”苏伯起身答道。普通军帐可住一伍。稍大可住一什。蓟国后勤通配机关马车,帐篷本无用。乃为高价卖与三郡乌桓、南匈奴、高车十二部等游牧民族。今正好先借给恩师一用。
“悉数装船,送往邺城汉军大营。”
“喏!”
“至于大木鸢。乃是人悬其下,乘风而行。追魂弩可破。”刘备又言道:“命一队绣衣吏随船支援。将作馆亦遣巧匠同往,从旁协助。”
“遵命!”
恰逢春末夏初,为后世最宜放风筝的好时节。大木鸢类后世风筝与滑翔翼的结合体。需风大身轻,才能由特制弩炮射上半空,乘风滑翔。换句话说,大木鸢下吊挂之人,无法身披重甲。
追魂弩轻易可破。
审配等人,之所以不敢认定是机关器,乃因不知木鹞下悬活人。以为大木鸢是活物,方能箭创血落。
正如生在洛阳南宫的那株女珊瑚。后世传的神乎其神,甚至被认为是象征汉室衰败的神物。刘备亲眼得见,方知不过是株人参榕而已。
大木鸢也是一样。
正因不知是何物,才穿凿附会,托以神鬼。乃至军心动摇,不敢与黄巾一战。
只需将大木鸢悉数射落,再细说缘由,军心方能得安。
所谓天降流火,不过如此。
然让刘备忧心的是,只怕黄巾逆贼还有更多机关器问世。
墨门善守。
黄巾军固守城池,或便是为最大程度发挥墨门机关器的优势。
刘备隐约觉得,似乎正有一只大手,将战火延烧向自己与身后的蓟国。
1。142 道破天机()
邺城南五里,汉军大营。
“启禀将军,左中郎将已入魏郡,日暮可达!”卫士入帐通报。
连日来,一直彻夜未眠的捕虏将军田晏,精神为之一振:“知道了。”
“报!蓟国有信使入营。言,蓟国水军已入漳水。正往邺城而来。”
田晏猛然起身:“速请入大帐。”
“喏!”
须臾,蓟国信使被领入帐中:“见过捕虏将军。”
“蓟王可有书信?”田晏顾不得寒暄,劈头就问。
“书信在此。”信使从怀中取出竹筒,躬身递给副将。
副将确认无误,这便转呈田晏。
揭破封泥,拧开竹筒。取左伯纸卷,展开一看。田晏大喜:“蓟王果真世之英杰矣!”
信使又道:“此次随船而来,除去三千顶‘鸾毳裘军帐’,还有一什绣衣吏,将作馆巧匠五人。为将军破玄鸟之谜。”
“替我谢蓟王援助之义。”田晏肃容行礼。
信使亦回礼:“事不宜迟,卑下这便返回。”
“送信使。”
“喏!”
目送蓟国信使出帐,田晏忍不住将密信又细看一遍。不禁感叹:“蓟国机关术,天下当无双!”
漳水自邺城西北而过。港口已被汉军攻占。船只尽数焚毁。漳水遂成难以逾越之天堑。故而田晏在城南扎营。左中郎将皇甫嵩星夜驰援。便在城东五里立下营盘。与城南汉军大营互为犄角。又深掘壕沟,置鹿角据马,断黄巾贼外逃之路。且皇甫嵩麾下多三河骑士及沿途所募精勇。若黄巾贼当真弃城而出,沿漳水河岸逃窜。只需骑兵尽出,挥军掩杀。河岸地势平坦,黄巾贼军又如何能跑得过骏马。
时称河南、河北、河东为三河。《后汉书·光武帝纪赞》:“三河未澄。”李贤注:“三河,河南、河北、河东也。”
立好营盘,左中郎将皇甫嵩这便赶来相见。
“末将皇甫嵩,见过捕虏将军。”
“左中郎将,快快请起。”田晏亦抱拳回礼:“请坐。”
“谢座。”军士取来胡床,皇甫嵩这便就坐。胡床,自西域传入,为垂足之坐,后世称“马扎”,或“行军椅”。战时一身甲胄,不便落座,胡床正当其用。
“听闻黄巾贼夜放妖术,能天降流火。不知可有此事?”稳坐后,皇甫嵩这便问道。
“确有此事。”田晏笑答:“邺城雄伟,墙高城厚。黄巾贼闭门不出,据城自守。累日来,我苦思破敌之策,却一无所获。五日前,忽闻城头机簧声响,便有玄鸟掠下,投掷流火,点燃军帐。军士乱箭射杀后竟燃火坠地,荼毒更烈。军营多有烧毁,乃至军心浮动。”
见田晏表情淡然,皇甫嵩问道:“不知将军可有破解之法。”
“左中郎将来前,蓟国信使快马送来书信,已解我焚心之急。”说着,便将书信递给皇甫嵩。
“原来是人悬大木鸾之下。”只需一语道破天机,玄而又玄之事,便可当即大白于天下。
“难怪黄巾贼只肯夜袭。此物若白日放出,又何须蓟王来函。”田晏一声冷笑:“黄巾贼人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当尽数杀之,以绝后患。”
“将军所言极是。”皇甫嵩重重抱拳:“末将听凭调遣。”
“如此,请左中郎将谨守营盘,待蓟国船到,你我二营各自前移三里。打造云梯诸器,择日攻城。”
“喏!”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
遥见蓟国水军横海纛,远远探出地平线。又飞快升起,迎风怒张。城头黄巾守军皆窃窃私语,面露惊惧。蓟王之强,又何须多言。
港口守军,急忙移开水面拦阻舟船,放蓟国船队入港。
田晏亦派出精骑,护送车队前往迎接。港口距邺城五里。黄巾贼若敢出城,未必不能一战。奈何远远得见,却闭门不出。任由车队将货物卸下,安全运回大营。
随船人等,亦赶来相见。
“卑下见过二位将军。”绣衣吏什长抱拳行礼。
“壮士免礼。”田晏居高笑道:“替我谢蓟王。”
什长却不急离去:“来时主公命我传语将军。”
“速速道来。”
“主公说:‘黄巾贼中亦有精通机关术者。大木鸾只是其一,城中定藏有诸多机关利器。将军不可不防。另外,邺城高耸,护城河引漳水灌入,难以逾越。井阑、云梯皆力有不逮。将军不妨见识一下我蓟国机关诸器模型,或大有裨益’。”
“何为模型?”田晏问道。
“何不让将作馆巧工为将军解惑。”什长答道。
“如此,且入帐言明。”
“模,法也。水曰法,木曰模,土曰型,金曰镕,竹曰笵。”一青年儒生,入帐后躬身答道:“所谓模型者,便是‘以土木仿其型’也。”
见他出口成章,甚有气度。不似一般匠人,田晏这便问道:“阁下何许人也?”
儒生再行一礼:“蓟国大利城长,苏越,见过二位将军。”
“原来是蓟国长吏,请坐。”
“谢座。”苏越就坐后,又言道:“可否将鄙国机关器模型,呈与将军一观?”
“可也。”
苏越轻轻击掌。便有候在帐外的蓟国巧匠,合力抬入一漆木长箱。
见状,帐内军士纷纷上前,组成人墙。将二位主将挡在身后,又与巧匠一同打开箱盖。
木箱层层开启,分解成三个承案。许多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微缩模型,整齐划一的排列在案上。
军士捧起承案,上下左右看过,确认无误,这便依次摆放上书案。
“左为攻城诸器,中为守城诸器,右为野战诸器。”苏越冲二人和煦一笑:“敢问将军,可有心仪之物?”
黄巾逆贼龟缩不出。守城、野战,皆不需要。田晏指着一形似战船的机关器模型问道:“此是何物?”
“云梯舫车。”
“莫非内藏云梯?”田晏心中一动。
“然也。”苏越轻轻点头。
“此又是何物?”
“冲城舫车。”苏越再答。
细细看过,皇甫嵩恍然醒悟:“可源自墨子备城诸器?”
“然也。”苏越笑答。
《墨子·备城门》,列有十二种攻城器械与战法:临车、钩车、冲车、云梯、筑堙(yin,筑土堙塞、水淹、突击、穴道、空洞挖地道塌墙、蚁傅爬墙、轒輼fenwen及轩车。
只不过比起墨子所创的简易攻城器。蓟国将墨门诸器与蓟国特有的舫车相结合。打造而成“自走机关器”。
“此物可曾带来?”田晏手指‘云梯舫车’问道。
苏越笑着点头:“皆在船上。”
“可否演示一二。”
“有何不可?”
1。143 七十二妃()
苏越笑道:“二位将军只需如此如此……”
听完苏越之策,皇甫嵩这才醒悟:“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也!”
“然也。”苏越笑着点头。
略作沉思,田晏这便传令:“来人。”
“在。”
“传我将令,全营兵士,人马饱食,养精蓄锐。待明日鸡鸣时分,拔营向前!”
“喏!”
皇甫嵩随之起身:“末将这便回营预备。”
“请。”田晏抱拳相送。
“且慢。”
皇甫嵩与田晏闻声一愣。
说话之人,乃是苏越:“二位将军,实不相瞒。机关诸器,营造甚是费时费力。临来时,主公有言在先。若机关器确有奇效,二位将军需答应一事。”
“哦?”田晏这便问道:“蓟王所求何事?”
“待城破之后,二位将军需善待城内民众。不可滥杀无辜。”苏越言道。
“可也。”田晏郑重点头:“除黄巾乱贼,城内百姓皆既往不咎。”
“多谢将军。”苏越这便告辞离开。在一什绣衣吏的护佑下,返港登船。
青天白日。数里之遥,城头黄巾贼可一览无余。奈何却按兵不动,龟缩不出。
此情此景,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城内反贼皆是鼠辈,不敢一战。要么城内别有洞天,暗藏巨大杀机。故而贼人有恃无恐。
午后,忽听港口号声雄浑。蓟国横海纛迎风招展,水军明轮舰纷纷离港,沿漳水返回蓟国。
目送最后一艘大船消失在地平线,城头黄巾军皆松了口气。貌似,蓟国水军此来,乃是为汉军运送辎重,而已。
先前蓟王擅发檄文,无诏而讨伐张举、张纯。虽有功于社稷,却也被朝廷内外所诟。朝廷既已出四路大军,讨伐黄巾。蓟王又岂还敢擅自发兵。
无上命而妄动刀兵,自取其祸也!
蓟王宫,风和日丽。
蓟王与五十五国五十六公主,分八日行周公之礼毕。史称“八日之幸”。
陛下圣谕传达,西域五十六国甄选适龄公主和亲,亦成美谭。两汉和亲,皆是汉庭陪嫁。自蓟王始,皆行聘娶。一嫁一娶,一进一出。意义大为不同。蓟王一世人杰,实为煌煌天汉挣来不少脸面。
第十日,清晨。
恰逢大朝会。见蓟王举步生风,紫气东来。举手投足,气象万千。落座后,光华内敛,神物自晦。所谓:九曲夷山采雀舌,一溪活水煮龙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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