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干涸,成为后世散布于天津卫的七十二沽、九十九淀。
时下正直丰水期,又数遭海侵,乃是一望无际的千里大泽。别无寸土。
“四面有水曰雍,澄而不流曰奴。”县城位于泽中一高地。两汉之交,海水漫灌,民众举家逃亡成为空城。今汉水小,便有渔家陆续返回。城中居民多靠水为生,以干栏高楼避水,借扁舟出行。若非衣衫不整,面容毁悴。倒是与白湖水榭人家多有类似。
乘画舫入城时,视线所及,刘备不禁一惊。
百闻不如一见。道听途说终归不如亲眼所见。
眼前是一座由高脚木楼与大小船只共同组建的水上之城。从水上人家晾晒的渔网、鱼串,衣裳,和用于驱鸟辟邪的九子风铃上,刘备竟看出了难以名状的奇幻即视感。
放眼看去,密集的高脚木楼两面坡顶的间隙,还有长短不一的桅杆刺向天空。很快,这些桅杆的主人,一艘艘古老的海船,旋即在高脚木楼后出现。船上亦是人家。甚至许多搁浅,无法移动的海船船楼上,还建起了连接高脚木楼的覆道。甲板遂成了大大的晒台。晾晒着满满的鱼干和各色腌制的水禽。刘备还发现,几乎每栋高脚木楼四周都停泊着一艘老旧的海船。海船与木楼之间,皆以纵横的缆绳和飞架的覆道相连。
见画舫驶入自家楼前的水道,还有人飞快攀上桅杆,探身瞭望。
“可是王上?”忽听头顶有人唤道。
刘备闻声抬头。只见,隔水相望的两船桅杆间坠下的粗长麻绳上。一个半大少正手脚并用,沿麻绳飞快爬向对面,却在掠过水面中央时猛然止步,如灵猴般悬挂在画舫正前方的半空。
“正是孤王。”刘备笑道:“你是何人?”
“我叫郭援,此地城长便是我阿舅。”少年答道。
“哦,钟繇是你舅父?”刘备笑问。
“是咧。”说话间,画舫已穿越绳索。少年高声说道:“我这便去禀告阿舅。王上来啦!”
见少年借绳索接力,荡来荡去,飞跃一艘有一艘老旧的海船,消失在丛丛桅杆和屋脊之后。刘备欣然高叫:“悠着点。”
“知道了!”声音的开头从不远处的屋脊后传来,尾音却已拖出老远。
穿过拥挤的水道,终于抵达雍奴县治。一艘巨大而完好的五重楼船。
前汉水军的越海战舰,为何滞留在此处?
带着满腹疑问,刘备这便与赶来出迎的几艘小船上的雍奴官吏见面。
矗立船头,颇为儒雅的中年文士,便是雍奴县长,钟繇。
“臣,钟繇,拜见主公。船头窄小无法施以全礼,请主公恕罪。”待小船停稳,钟繇这便长揖及地。
“明庭免礼。”刘备稳稳矗立船头,微笑回礼:“久闻元常大名,这便赶来相会。你我二人定要秉烛夜谈,孤洗耳恭听元常治国高见。”
“主公谬赞。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钟繇再行一礼。这便令船夫调转船头,引刘备驶向楼船。
楼船侧立有坚木泊位。画舫就近停靠,刘备下船后信步走上高台,又沿木梯攀上楼船甲板。
先一步登船的钟繇已领属吏列队整齐,迎接王驾:“臣等,拜见王上。”
甲板宽阔,众人纷纷跪地行礼。
“诸位免礼。”刘备微笑将列在前排的钟繇等人依次扶起。
甲板上设顶棚,遮阳避光。船楼高阔与从楼主无异。居高远眺,城内民居尽入眼底。刘备这便将心中疑问依次道出:“雍奴为何多船?”
钟繇答道:“两汉之交,海水倒灌。狂风席卷,白浪滔天。城市积水没顶,雍奴民众纷纷逃离家园。许多海船便被海浪冲入雍奴薮中,待大潮退去,尽数搁浅。后民众返乡,见家园尽毁,便取船来居。趁退潮水浅时,乘竹筏登船,修复破损,舀出积水。趁水大涨潮时,驶入城中。栖身船上,以渔盐为生。又在各自家园废墟上立下桩柱,搭建高脚重楼。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日之气象。”
“原来如此。”刘备轻轻颔首。没想到传言早已毁于水患,已成大空城的雍奴县,竟还有此段颇为传奇的过往。
雍奴薮东及大海,有渔盐之利。海啸来袭,附近海船猝不及防,被卷入雍奴薮中搁浅。突遭海难,侥幸生还的船员,这便各自弃船离开。待多年后,雍奴人重返故土,无处安身,这便将搁浅在薮中旧船尽数修复,趁丰水年份驶入城中。久而久之,高脚重楼与海船楼,便成了雍奴薮独有的建筑。
甚至有成为习俗的可能。
干栏式重楼,后世亦常见。江南的“吊脚楼”,闽北的“高脚厝”皆是此类。多层木楼以若干杉桩柱为支架,形如高脚,既可防洪,又可避虫蛇鼠患。
入长艏楼改造而成的官舍大堂。钟繇已命人备下酒宴,为刘备接风洗尘。
主臣落座。钟繇携县中官吏起身相敬。刘备笑着举杯,与众人同饮。丝竹之声灵动悦耳。船家女翩翩起舞,颇有水上风情。席间众人频频举杯,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饮至微醺的刘备这便起身罢宴。众官吏急忙起身相送。登临楼上精舍,刘备眼中醉意尽褪。须有,钟繇这便敲门入内。
“如何?”刘备劈头就问。
“启禀主公,计成矣!”
1。65 阴藏杀机()
“敢问主公,大军何在?”见刘备身边只有史涣等绣衣吏护佑,钟繇这便问道。
“大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备微微一笑:“明庭且依计行事,此谋出自公达。自当万无一失。”
“我与公达相识多年。见几位谋主皆不在国中,又见大乱在即,便荐他来辅助王上。岂料他不来王城,却去了黄金台四方馆。所幸路遇王上,反成一段佳话。”钟繇笑道。好友后来居上,不仅位在钟繇之上,且还领食双俸。钟繇谈起故友,脸上尽是欢喜。乃真雅量君子也。
刘备笑道:“元常亦是治世良才。不出数年,必为孤之肱股重臣。何必羡慕他人。”
“谢主公谬赞。繇愿鞍前马后,为王上扫平天下尽一份微薄之力。”钟繇语中自有深意啊。
寒暄过后,刘备旋即问道:“因何得知城中有太平道细作?”
“起因便是臣欲排水筑城……”钟繇这便娓娓道来。
初来此城,钟繇本想仿效临乡旧城的治水经验。先堵住城门,将城内积水排出,晾晒干后,再清淤除泥,修建地下管网。而后围绕城墙,修筑挡水围堰。如此便可按部就班,效仿临乡、督亢故事,环环圈建陂渠,圩田千里。不料招工时,竟无人应募。问过手下官吏方知,城中渔民听信谣言:渔家靠水而兴。若将城中积水尽数抽出,必将大难临头。
钟繇不动声色,暗中派人调查。得知传言出自一巫祝。此人善驱鬼通神,能治百病。颇得渔家信任。话既出他之口,渔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成真了呢?
深入调查,巫祝终于露出马脚。时常往来巫祝船屋送货的渔家,在鱼腹中暗藏书信。巫祝灯下细看时,被梁上绣衣吏窥见。乃是与太平道贼人的往来书信。钟繇就此断定,巫祝亦是邪教中人。
往来书信中有多处暗语。却被钟繇成功破解。这便悉知,待太平妖道起事时,便会有一支海贼远道而来,准备里应外合,攻占雍奴县。而后逆流而上,沿途纵火焚烧稻田。以乱蓟国军心民心。
以起火为号。上谷乌桓与泰山贼众,上下夹攻。火中取栗,攻掠蓟国。
太平道竟还有海贼。张教主为登大宝,果然无所不用其极。
“海贼来自哪里,贼首又是何人?”此中详情,刘备先前未能得知。
“海贼管承,东莱长广人。承徒众三千余家,据北海淳于一带,常为寇害。”钟繇这便答道。
“三千余家。”饶是刘备亦不禁微微皱眉:“有船多少?”
“大小船只,约数千丈。”钟繇再答。
“没想到,还有一支水军,伏于身侧。”饶是刘备,亦多有庆幸。太平道阴藏杀机,也是其惯用伎俩。
换句话说,此次攻掠蓟国,乃兵发三路。上谷乌桓南下,泰山贼众北上。作前后夹击之势,吸引我军注意。而后令三千海贼渡海而来,先取雍奴,再沿蓟国水路西进,沿途纵火,焚烧还未来及收割的稻谷。一旦火起,军心必乱。上谷乌桓,泰山贼众趁乱杀入,不求攻占国土,只为抄掠杀杀戮。掠夺蓟国积攒多年的粮秣财富。
好计较。
若非将钟繇派驻此地。如此机密之事,刘备又如何能知晓。
此时,便看出人才的重要。
刘备纵天降瑞麟,亦鞭长莫及。麾下若无能臣,一路所遇之阴谋阳谋,多端诡计,又如何得以窥破。
先有李儒、戏志才,后有贾诩、荀攸乃为谋主。管宁、华歆、邴原、钟繇,皆是能臣。两位国相自幼相随,肝胆相照,容人雅器,有国士之风。
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
国相之位,德行为重。能知人善任,人尽其才。才是国之大幸。国政尽在掌握,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如此耗费心力,又岂能长久?
嗯,以后遇到诸葛丞相,定要好好规劝一番。以君之才,长命百岁比什么神鬼奇谋、神机妙算都重要。奉孝也是一样。
刘备旗舰刚出南港,钟繇便大肆鼓吹,王上巡视国境,将亲临雍奴,云云。半月前,水城已人尽皆知。所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战机稍纵即逝。还有什么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生擒蓟王刘备,来得暴利!
如此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换来无数粮秣钱银。亦能声势大振。三十六方黄巾军趁势而起,大事可成呼!
料想,贼人得知蓟王轻舟无备,巡视雍奴,必有所动。
如何才能将计就计,将海贼一网打尽。剪除海患,再攫取更大利益……
且等荀攸赶来再说。
绣衣吏来报,巫祝当夜便将消息传出。此时或已漂洋过海,前往青州。又或许,此时贼人已先伏于某处近海荒岛,正等消息传来,挥军来攻。亦未可知。
话说,刘备巡视国境途中,又返回楼桑与三国国君,商定国界。待尚书台书信传来,一来一回亦有十余日。趁此良机,贼人有充足时间设伏。
究竟如何,三日必见分晓。
三千熟悉水性的海贼,蜂拥来攻。且城内高楼、船楼皆是木质。若以快船乘风纵火,悔之晚矣。
雍奴薮虽下藏暗河。外人却不得而知。五百石船擅自闯入,极易搁浅。必然是轻便灵活的赤马、游艇、走舸,诸如此类。贼人定不知刘备前来,乃是一计,自当生擒蓟王刘备为质。然,亦必做两手准备。能攻则攻,能取则取。旦见事不可为,必然风紧扯呼。若情急之下,纵火烧城,阻挡追兵,亦是常理。
火攻一项,不可不防。
翌日,便有一队海船泊在外海。船家遣人乘扁舟入雍奴城。乃是从右北平郡,平波水砦跨海而来的商船。船上乃是新任荀县长买来的越冬口粮。
户户皆可领取。
消息一出,欢声雷动。新任县长言出必行,值得信赖。封城舀水之事,或可再议?
渔家纷纷前往巫祝处询问。巫祝虽未松口,心中却越发急迫。任由蓟王收买人心,长此以往,事难成矣。
藏身门后,窥视城内水道扁舟往来运送粮秣,家家户户俱有欢颜。巫祝心中越发焦急。
书信早已传出,为何不见人来。
若等放粮完毕,蓟王返回。悔之晚矣。
时间分秒流逝。
三日后,泊在外海的商队,自行渡海,返回平波水砦。
是夜,一支庞大海贼舰队,乘风破浪,驶向雍奴薮。
大战一触即发。
1。66 海贼中计()
大船皆泊在雍奴薮外。海贼纷纷换乘小船,冲入薮中。
时间算得刚刚好,一路疾行,天明前便可抵达雍奴城。舟子、司篙,奋力撑篙划桨。船上海贼则怀抱钢刀,闭目养神。待养精蓄锐,天明时攻杀入城,谋一个大富贵。
数百条赤马舟,快如飞梭。齐头并进,冲向雍奴薮中。“(舟中)轻疾者曰赤马舟,其体正赤,疾如马也。”
不久之后,雍奴县治五重楼船顶上桅杆,便坠下一人:“速禀旗长,泽水异响,风中隐有汗馊味。必是海贼来袭。”
“嗯!”绣衣吏飞身下楼传话。
收到属下来报,史涣这便下三楼,轻轻叩响了精舍舱门。“主公,贼人来袭。”
“知道了。”待舱门开启,刘备已换上戎装宝铠。吞光麒麟兽,又要嗜血噬人了。
五层楼船旁,一艘由货船改造的雍奴官仓内。绣衣吏先叩响舱门,以防误伤,这才打开舱室。舱内正是吕冲、魏袭二人率领的两百绣衣吏。
半月前,二人携麾下绣衣吏乘夜出城。一人双马,沿陆路抵达平波水砦。借运粮船掩护,悄然入城。城内居民皆以为船上所载乃是越冬口粮,欢天喜地送入官仓。便是城内巫祝与太平道反贼亦未能知晓。
蓟王亲自主持开仓放粮,三日来已尽收民心。
以前孤悬在千里白泽之中,州郡少有官吏往来。雍奴人自生自灭,自给自足。不与外人往来。不料月前,竟有人轻舟入城,说是新任城长。张榜安民,这才悉知。千里雍奴薮已划归蓟国所有。乃是六县之一,东傍大海,为蓟国最东之土。
城内多有变化。奈何巫祝出言示警。众人虽将信将疑,却不敢妄动。如今蓟王亲自开仓放粮,还有何所疑!
所谓丰衣足食。王上心系雍奴百姓,若何能不让人感激涕零。
户户分得百石粮秣。足够过冬所需。据说还有机关船随后便到,将重修城池,圈泽圩田。从此安居乐业,一切皆如平地而起的临乡那般。
临乡诸事,言之凿凿。种种美好,绝非画饼充饥。如何能不令人心生向往。
天将露白。数百艘装满海贼的小艇,已抵达雍奴城外。
当中一人,借船篷遮掩,抬头仰望。见城头依稀有火光三长两短,正绕三圈,反绕三圈。正是约定信号。
此人正是海贼管承。见一切如常,遂冲左右船上心腹宿贼,打了个手势。须臾,便有数艘赤马舟脱离大队,向砖石垒砌的城门冲去。
内通外贼,必先取城门。如此才能进退自如。若城门失守,深陷巷战。偷袭兵少,如何能抵得过城内守军。
见几艘赤马小艇,兵不血刃,占据城门。
海贼管承这便长出一口气。却又不敢彻底放松。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心中野火燎烧,一时血脉喷张。急忙暗自稳住心神,示意数百艘贼船,鱼贯入城。攻入楼船,生擒蓟王刘备!
提心吊胆,平安入城。见一栋栋高脚重楼门窗紧闭,居民犹在酣睡。宿贼这便纷纷放下心来。雍奴薮中渔家,海贼早有耳闻。奈何皆是赤贫之家,苦无油水。何必劳师动众,前来劫掠。今夕不同往日。蓟王刘备巡游至此。好比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势狸猫凶似虎,落配凤凰不如鸡。
此时不劫,更待何时。
见海贼入城,数百绣衣吏,以五层战船为轴心,散布在各处屋脊。取追魂弩在手,各自瞄准船上舟子、司篙。先将船夫射杀,无人撑船,满船贼人还能逃到哪去。
掩映着水雾和灰夜中的重楼,寂静无声。多年杀人越货,刀头舐血历练的直觉,让海贼管承猛生出一丝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