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马车的构造,刘备没有兴趣。
匠人们能修好便可。
刘备关心的是,平稳舒适第一。
依着尺寸定做的麻垫不用说。刘备还做了两张‘榻椅’。用来安放麻垫。
所谓榻椅,就和当下的隐几类似。
隐几又叫凭几,用于席坐是倚靠。造型就好比去掉椅面和椅腿,只留一个弧形椅背的家具。刘备的榻椅又比隐几多了个椅面,同样无腿。这样稳定性更好,铺上椅垫后,顿觉舒适百倍。
当无法解决车辆本身的避震问题时,适当的增加座椅的舒适度,不也很有效吗。
车厢四面又加竹帘。平时收起,遇到西风朔雨,放下遮蔽。车厢不大。两人并乘,驭者在右,乘者在左。三人同乘,驭者在中,左为尊者,右次之。
刘备后来方知,乘坐马车礼仪繁缛。受许多所谓“乘车之容”、“立车之容”等条规的限制。不如乘牛车方便。
以后还是骑马。
之所以要修复马车,皆因前几日阿舅托人送来请简,外公下个月中,六十大寿,让母亲携刘备前往。
鉴于大舅曾来说母亲改嫁,刘备对母亲的氏族并无好感。当然,不想母亲寡居受苦,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刘备也并无恶感。
这个年代,能活到六十颇为不易。甚至年纪大的老人,朝廷都会优待。享有赐几杖、赐酒肉、免徭役、任三老、行天子驰道等许多特权。严禁各级官吏擅自征召、系拘,也不准辱骂、殴打老人,一经发现,该官吏就会被弃市(在闹市执死刑)。
但凡是有些声势的地主豪强,只要有年六十(虚岁)的家中长者,都会大肆操办。
能‘人活到老’,是一种荣耀。
有人聚集的地方,一定会有攀比。
刘备孤儿寡母,不想被人看不起。尤其是不想被母亲的氏族看不起。
1。45 初次远行()
为何下个月中才办的寿宴,要提前一个多月就送来请简。
因为,母亲的娘家在东郡。
没错,就是祖父刘雄做官的东郡。刘备也才知道,是祖父为范县令时,和县中同僚定下了这门姻亲。
母亲姓范,名贞。乃范县大族,范氏之女。
春秋时,范氏始祖士会(范武子),食采于范。士会子孙“以邑为氏”而姓范。如今已传二十余世。
族中名流有商圣范蠡,楚霸王的‘亚父’范增等。
此时范氏,族中第一名士,名叫:范滂。字孟博,少厉清节举孝廉,至署汝南功曹,升冀州清沼使,迁光禄勋办主事,为东汉名卿,名列‘八顾’。
与‘三君’、‘八俊’、‘八及’、‘八厨’并列,是被世人敬仰的清流人物。
此时,范氏早已开枝散叶,遍及宇内。比如名列‘八顾’的范滂,便原籍汝南。
留在故地范县的范氏一族,反倒没什么名气。当然,在乡里还是一等一的大族。
难怪。
想来,祖父在范县任县令时,有范氏一族在祖父手下为吏。如此一来,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便水到渠成了。父亲举孝廉,若不死,为官是早晚的事。
而父亲早逝,范氏便要让母亲改嫁,也就理所应当了。
只是,为何是涿县张屠?
想必,范氏一族也考虑到母亲不忍离刘备远去。即便改嫁他人,也能时常照应刘备。
涿县距范县,千余里。
不乘马车,根本无从前往。牛车实在是太慢。
好在,官道上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驿站),终无盗贼寇警”。又说,“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官道上人来人往,商队络绎不绝。从涿县到范县虽有千余里,却十分安全。当然,这也是乱世未至前,最后的升平时光。
千里之遥,非一日能达。途中歇息落脚,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官府建的‘亭舍’或‘传舍’,另一种就是私建的‘逆旅’,‘客舍’等。私人旅舍当然是为了赚钱,也有不要钱的‘义舍’。
汉末张鲁曾“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县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义舍、义米肉,免费供应行人,是与其宗教活动有关。私人旅舍供普通行人休息住宿,有时也接待官吏。‘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说明,亭舍的确对普通商旅开放。
从安全上来说,还是官家的传舍更好。
想要在官家传舍,入住歇息,投宿时须出示相关‘路证’。经勘验后方得入住。汉代公务人员的通行路证,常见的有:符、传、致、过所等,而以传的使用较为广泛。‘传’是通行信物,也是入住传舍的证明。
这些路上所需,家中都有。
包括‘传’。
所谓的‘传’,就是一块盖着祖父私章和县令公章的木牍。上有漆字:“范县令雄,病而致仕;乞骸乡里,敕令通行”。范县的县令刘雄,因病退休,回家养老,令沿路邮传,放他通行。
有此传,这一路都会通行无助。
此去路远,定要护卫。刘备便找来三叔同行。无它,楼桑村只有三叔家有马。慢慢悠悠的牛车就算了。平日去趟县城还好,千里之遥,指望牛车,实在是太辛苦。
“八月暑退,命幼童入小学。擘丝治絮,制新浣故,及韦履贱好豫(预)买,以备冬寒。刈萑苇刍茭,凉燥可上弩。缮治檠锄,正缚铠弦,遂以习射弛竹木弓弧。”
马驹断乳,一般在六月龄。
白牺刚足三月。为了赶外公的寿宴,只得忍痛断掉。
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
虽律法如此,正如官邮亦寄私件,其实已没多少人墨守成规,循章办事。汉初百废待兴,为了杀奢靡之风,多行此令。如今物丰民阜,家家皆有酒具,这些老的律条,已不合时宜。
出门前,刘备将改画好的木板,拿到老工匠身前。
老工匠顿时张大嘴巴:“少东家,要建坞堡呼?”
“自然是坞堡。”刘备笑出满嘴白牙。
“如此,需广费钱财。”老工匠略作思量:“或百万钱!”
一百个马蹄金饼。若到马市置换,一金可换一万五千钱。只需六十有余。
“可也。”刘备笑着点头:“先把材料列出,这便托人购买。我若不在,有事且与家姐商量。”
“诺。”老工匠抱拳离开。
将家中诸事皆托付给公孙氏,又让族亲多加照应。刘备这便套上马车,与众人辞行。
“小弟且安去。”公孙氏平静的送行。
“三弟,白牺有我,且放心。”二兄刘武拍着健壮的胸脯,笑着说道。
“三兄,家中斗鸡交与我便是。”四弟刘修仰头笑道。
“三弟,若有事,为兄必书信告知。”大兄刘文揖手道。
“此去路远,千万小心。”老族长又叮嘱刘备三叔。
“好。”刘备依依告别,驾车离去。
这个时代,能有个同仇敌忾的家族,真的很好。
一车双马。
黄骠在左,青駹居右。
皆良驹,刘备虽是第一次驾车,却也无妨。
只需轻纵缰绳,良马自行。很快便有默契。
“左行。”母亲忍不住提醒。
“知道。”中间驰道,乃皇帝专用。皇帝以下皆无权行走。只能走两旁的官道。
“阿母,且把麻绳系上。”刘备冲四个麻布条制成的安全绳,努了努嘴。
“好。”母亲这便系在腰间。
“驾!”刘备猛然抖缰,双马飞奔,疾驰而去!
母亲这才明白,为何要腰间系绳了。
前行的三叔见马车追来,这便哈哈一笑,扬鞭提速。
以此车速,日行百里,绰绰有余。
日暮时分,入住东林驿。
验过路证,三叔又奉上足资,驿史命人送来传食。
传舍对公差行旅提供的饮食称‘传食’。传食亦包括‘传马食’。所谓人马皆食。
《传食律》:“丞相、御史及诸二千石官使人,若遣吏、新为官及属、尉、佐以上徵若迁徙者,及军吏、县道有尤急言变事者”,上述官吏因公出使、巡视四方、职位调动以及上言告变者(预示灾异,报告灾情的人),‘皆得为传食’。官员赴任、归休、致仕等,亦在其列。传食供应是按等级的,不同的级别享有不同的食物供应,随从亦供应传食。
《传食律》又说:“食从者,二千石毋(不)过十人,千石到六百石毋过五人,五百石以下到二百石毋过二人,二百石以下一人”。卿、五大夫、大夫的随从之传食,比照上述标准。“为传过员,及私使人而敢为食传者,皆坐食臧为盗。”传食有一定的限额,且私人不得享用传食。
规定乃人定。刘备一行,借着祖父留下的传证,打了个擦边球,也被算在其中。
奉上足资,也是通例。
须知,传舍本是官营。舍中官吏,也领俸禄。往来皆有账目,并无多余私钱。若暗中公为私用,所获钱银便是自己的。
听三叔如此一说,刘备便明白了。
一句话,这是个礼乐行将崩坏的年代。
1。46 尽释前嫌()
一路车马劳累,十余日后,刘备一行终于抵达了范县。
汉初,置范县,因南临范水而得名。范水乃济水支流。明帝永平十二年四月,王景、王昊治河筑堤,自荥阳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堤经范县。
此时的范县,正在大河岸边。
豪强必有庄园。刘备一行没有入县城,直奔城东范氏田庄而去。
比起安平崔氏,范氏庄园要小很多。无重屋高阁,只有一座望楼,和刘备家颇似。
问了方知,母亲的娘家,也只是范氏的一支。不算显赫。
院中停满牛车,并无匹马。
刘备马车一到,上下颇多惊讶。
这个年代,能坐两匹马拉的车。如假包换,绝对是身份的象征。
大舅从院中奔出,还没站定,便冲三叔长揖一礼。待三叔马下回礼,大舅才走近马车,口呼贤侄,小妹。
母亲忍不住泪流。
刘备感同身受。
母亲问家翁可好。大舅连连称好。
请下马车,刘备扶着母亲步入院中。
说实话,此时的祝寿,和后世烧纸多少有些雷同。
家中设寿堂、燃寿烛、结寿绸。
寿堂设在正厅,为拜寿之地。堂上高悬“百寿图”。正**‘福’、‘禄’、‘寿’三星。案前设蜡烛、花筒、香炉等寓意延年的饰物。案上还供有寿桃、寿面、寿酒、寿点等物品。
做寿要宴请宾客,来贺者多执寿礼。其中以寿桃(果品)、寿幛(整幅绸布)、钱银为多。
三叔送上礼单,大舅一眼撇过,顿时大喜。果品、绸缎,皆随车载来。另有十枚马蹄金饼,充作寿礼。
大舅焉能不喜?
这便殷勤备至,人人皆是笑脸。
改嫁之事,绝口不提。
寿礼开始,寿星穿戴一新,跪坐于堂**案旁,接受亲友、晚辈拜贺。拜寿照例是两揖三拜,晚辈行跪拜礼。如遇平辈拜寿,受贺者须起身请对方免礼。若晚辈中未成年的小儿叩拜,须给些赏钱。若受贺者尚有长辈健在,须让长辈坐在受贺席上。诸如此类。
凡直系亲属拜寿,多在上午进行。远亲或朋友,则随来随拜。受贺者的晚辈,须在寿堂两旁八字排开,对前来贺寿的跪拜者逐一还礼。行完拜礼后,摆设筵席,共同饮寿酒,吃寿面。
礼仪繁杂。
三叔席坐吃酒,被迎入后堂的刘备,对这些繁文缛节,多半不知了。
刘备对这位外公,所知甚少。也是他第一次所见。反正,慈眉善目,颊瘦须长,老态龙钟就对了。
忽听院外喧哗,有人高声嬉笑。
出门一观,只见几个半大少年,衣衫褴褛,上蹿下跳,翻筋头,打滚,只为讨些喜钱。
问过方知,此等恶俗,几乎已成惯例。
喜事临门,又有谁愿与这些泼皮无赖多生事端?
只是今次不同。
见院中停有高车大马,非富则贵。于是几个少年得钱后,犹不知足。仍继续讨要。
这才和范氏族人闹将起来。
听说这些少年都来自附近乡里,也有临县人等。平日里聚在一起,多行些偷鸡摸狗之事。算不得横行乡里,却也都是不好轻易招惹的狠角色。平日花钱消灾,只是今日要的多了些,所以范氏族人才与他们理论。
不过多几文钱少几文而已,刘备这便失了兴趣,转身返回屋内。
不多时,母亲使人来唤。
随仆人入了后堂,只见母亲正与几个范氏女眷堂中叙话。
见母亲招手,刘备这便脱鞋入堂,走到母亲身侧坐下,向几位女眷行礼。
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刘备有一句答一句。言语中颇多试探,刘备皆含糊略过。三叔酒醉,被搀扶客房休息。陪母亲在后堂吃完饭,刘备母子被特意安排到了母亲未嫁时的闺房休息。
屋中摆设,许多未变。母亲触景生情,忍不住上前细细端详。
婢女端来热水,母亲先为刘备洗漱。这才熄灯,自己洗浴。母子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女婢早早来唤。
洗漱一新,赶到前堂,外公和大舅,已等候多时。
说了些体面话,才由大舅道出实情。
原来,涿县张屠曾遣人上门说亲,送来绸缎果礼,还有十万铜钱!
只是……张屠何时见过母亲。
大舅答道,城中质舍(当铺),多为张屠所开。
原来如此!
这就对了。因为母亲经常去县城典当度日,因而被张屠看中。打听清楚母亲的来历,又遣人千里说亲,还随车奉上十万钱,以充聘资。
难怪!
大舅不远千里,亲自跑了这一趟。牛车果礼,多是从涿县所购。这么说,去刘备家之前就见过张屠了?
见刘备面色不虞,大舅急忙陪笑道:贤侄勿怪,彼时不知涿县刘氏还能有如此气象。
连打个遮掩都不会。什么叫‘彼时不知’?
当然,大舅说的都是真心话。或许,这个理由在当下也足够正经。所以才说的理直气壮。
算了。
即便刘备不是现在的刘备,母亲依然是现在的母亲。典当完家中值钱之物后,织席贩履,将刘备抚养成人。也未曾改嫁他人。须知,这个时代,改嫁实属正常。还有改嫁后,母仪天下的范例。
而母亲能寡居,独自抚养刘备成人。更显母爱的伟大。
刘备能成为刘备,最应感谢的就是他的母亲。
所幸,刘备这次奉上了十金的寿礼。十金作价十万余。正好与张屠的十万钱相当!
此,还不全是母亲氏族倒向刘备的原因。
最关键是,涿县刘氏乃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后,刘家世代在州郡做官,祖父刘雄还官至东郡范令,父亲刘弘也举孝廉,不死必为官!生子刘备,年少持家,被赞麒麟子!
前途正当大好。又岂能断绝名门姻亲,去结那下贱的屠户?!
母亲族人的心理历程,刘备无需细想。只需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逼母亲改嫁就够了。
如此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刘备反倒感觉好受了一些。
所谓的家族利益,估计就该如此吧。
辞别外公和范氏亲族,刘备驾车返回。仍是三叔匹马开路。大舅同车送了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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