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刀隔断绳索,再将匕首含在口中。用力拖拽麻绳,将昏睡不醒的母亲一寸寸的提上来。
所有被俘羌人,皆默默的注视着少年和母亲逃离牢笼。却无人出声。镣铐无法挣脱是其一。北地人生地不熟,无处可逃是其二。故将全部希望,皆寄托在母子二人身上。
只需二人逃脱,辗转返回家乡。便可将消息带回。只需知晓下落,族中勇士便会全力将家眷救回。
攀上甲板才发现,不知何时,明轮船又启程。
只见车轮转动,劈波斩浪。甲板上却空无一人。仿佛船能自走一般。
汉家机关船,着实令人生畏。
便是远远得见,羌人皆纷纷驱赶羊群躲避。别说乘坐,便是靠近都胆颤。
两侧河堤高耸,开满紫花。极目远望。田埂纵横如棋盘。水天一色,青苗如茵。还有水鸟野雉散落成群,锦鲤青鱼畅游其间。水清如兰。何须深呼吸。那沁人的水沫清香,正一刻不停的直往鼻孔里去钻。
环视着与飒爽硬朗的三辅风情,迥异的北地风貌。少年有瞬间的失神。
“你母怎么啦?”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暖的呼吸,似直扑耳廓。少年目眦欲裂,反手握住吐出的匕首,猛然回身。
却未见人影。
“我在这。”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少年,正吊儿郎当的坐在艉楼二层栏杆上。
“你是谁?”少年握了握匕首。想着要不要先下手。
吊儿郎当的少年却指着他身后昏死的母亲言道:“你母亲病啦?”
“是!”少年忙将匕首收入背后。
“那正好。”吊儿郎当的伸了个懒腰,陌生少年飞身跳下,稳稳落地:“此船驶往西林港。楼桑医学馆华大夫,能妙手回春。论医术,北地无出其右者。”
“当真?!”少年眸中异彩连连。
“当一百个真。”陌生少年笑着抱拳:“潘獐儿。”
“马……驹儿。”少年亦回礼。
“天下竟还有人叫马驹儿?”潘姓少年乐不可支。
“你潘獐儿也好不到哪去吧。”少年语透怒气。
潘姓少年连连摆手,待强忍住笑意,这才辩解道:“我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两个难听至极的名字。没料到,你却是第三个。”
“还有谁?”少年问道。
潘獐儿冲少年身后努了努嘴。少年猛回头,却见一正缓缓收弓少年,冲他咧嘴笑道:“朱獾儿。”
“……”少年先是一愣,跟着亦一阵疯笑。
潘獐儿,马驹儿,朱獾儿。
确实难听到爆哇!
三人合力将母亲抬上船楼。
马驹儿这便问道:“华大夫真能治好我母亲吗?”
潘獐儿点头道:“放心吧。”
朱獾儿亦劝道:“对,你且放心吧。若华大夫都治不好,天下便无人再能治好。”
马驹儿不禁动怒:“你这也是安慰人的话吗!”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朱獾儿笑着挠头:“我自然希望你母亲安好。”
“对了马驹儿,你脸为何这么白?还有你这眼珠子,怎还透着彩?你这头发,是不是被火把烤焦了?”
“潘獐儿,你话太多了。”
1。132 马儿吃饱()
楼桑医学馆。
虽经多次改造扩建。功能还是刘备最初的划分。
一楼义舍。
自从君侯在临乡各处官道,设下流民营地。义舍渐变得疏疏朗朗。今日却有不同。少有人气的楼桑义舍,忽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身着白衣护士装的妙龄少女,正捧着盛满一碗碗白粥的漆木托盘,快步走来。
护士乃临乡特有的女性职业。
自从白湖女校开门受徒,临乡各处均有女性业者的身影。加之君侯远赴洛阳,家中由太夫人和夫人垂帘理政,身兼女校长的家令士异悉心辅佐。最主要乃我大汉风气便是如此。女性的地位,在漫长的封建史上绝无仅有。故而,‘女子’亦是子。
穿过丛丛人腿。被层层围拢的义舍中央。矮几旁对坐三人。
正是随船而来的潘獐儿,马驹儿,朱獾儿。
马驹儿盘腿独坐。正抱着比脸还大的黑边陶碗,咕咚咕咚的喝着香甜的白粥。只见腮帮、喉咙上下滚动。须臾,待陶碗落下,已空空如也。
连滑腻的粥汁也被舔舐一空!
所谓粥汁,便是指粥熬好后,上面浮着一层细腻、黏稠、形如膏油的物质。临乡义舍里叫“米油”,流民俗称“粥油”。
正襟危坐在马驹儿对面的潘獐儿和朱獾儿,呆若木鸡。
马驹儿四处比划了下,遂将粥碗堆在稍显低矮的一摞空碗上。摸了摸半圆的肚皮,似还有些饥饿。
“粥来啦——”捧着托盘的女护士,人未至,声已到。
众人纷纷让路行礼。
潘獐儿和朱獾儿一个激灵,这便起身相迎:“豆丫姐。”
“还能吃吗?”美丽的女护士,吁吁笑问。这一路小跑,可费了不少力气。
马驹儿心中忽生出一丝被呵护的暖意。这便用力点头:“能!”
“好咧!”女护士便将托盘内的粥碗递下。马驹儿急忙双手接过。女护士又把剩下几碗白粥,递给潘獐儿和朱獾儿。再将一摞摞空碗放上托盘,准备带走。
清空矮几。女护士又拿起一双木箸,递给马驹儿:“粥有些烫,别着急。搅一搅。”
“嗯!”马驹儿轻轻点头,伸左手接过木箸。
少年时,扎着总角的豆丫,总是跟在刘备身后的小尾巴。小伙伴们爬树吃桑葚,也只有刘备会记起折一枝缀满硕果的嫩枝抛给她。少年好友多已长大。豆丫也落落初成,青春俏丽。黄叙、太史慈,还有再后来的潘獐儿、朱獾儿,一众少年皆没少受她的照顾。
乃是刘氏老族长,九叔公家的长孙。母亲做主,许配给了刘备少时好友,临乡侯府洗马,苏双。并请学坛蔡祭酒,取名‘蔓’。
少年时,苏双与张世平往来北疆贩马。
随临乡马匹渐多,刘备便将良马散养在西林牧民厩中。为便于管理,另设“临乡家马厩”。
“家马者,主供天子私用,非大祀戎事军国所须,故谓之家马也。”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家马为挏(dong)马。主取马乳制酒。换句话说,家马和挏马,已细分成了两个官职。一个主养马,一个主马乳制酒。
“列候称‘家’也”。
故“临乡家马厩”中的“家”字,不可省略。苏双和张世平便以侯府洗马的身份,掌管“临乡家马厩”。下设“临乡家马丞”,等属官。
两人食俸六百石。为侯府高官。在临乡城中各有府邸。苏双与刘备自幼相识。乃是至交好友。母亲将刘氏一门中,与刘备相伴长大的刘蔓下嫁。足见情谊深厚。
正当马驹儿在义舍喝粥时。
从西林港下船的一千户北地羌人,沐浴更衣,正被舫车送往楼桑。西林邑中,亦有一千户羌人落籍。
楼桑令乐隐,见缝插针。沿西林边界排建高楼、院落。安置千户羌人。又以清溪为界,分成北溪、南溪,两个街衢。正好安置千户。羌人善牧羊。出后院,林中野地长满苜蓿,可割来喂养。前院皆是良田。户户五十亩,为便于羌人就近耕种,乐隐已与楼桑农人谈妥。用距离稍远的百亩官田,置换西林边的五十亩美田。
如今整个临乡沟渠纵横、水网交错如脉络。乘车轮扁舟往返,省时省力。稍远一些亦无妨,蹬舟不过多花半个时辰。更何况是用五十换百亩。户户自当乐意。
析产分户时,楼桑长乐隐如愿晋升为食俸六百石之楼桑令。然心中一直抱憾。便是楼桑与西林边际的这片野地。如今终于如愿。
本以为是来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岂料户户得良宅一座,美田五十亩。还落籍临乡,成为编户齐民。此在后世,妥妥的精准扶贫有没有?
千户羌人,如坠云端。
汉家高楼,令人艳羡。以前求之不得,只能烧之泄愤。如今入住,方知别有洞天。水洗水暖水淋,诸如此类,闻所未闻。还有诸多的机关器械,更是骇人听闻。登临大平座再观汉胡杂居、重楼林立,最是惊为天人。
逃……跑?
临乡距北地郡数千里,此去遥遥无期。路上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皆有兵丁把守。一路还需过无数要塞关卡,进出皆要传证,如何得脱?
再说。虽除去身上镣铐。可心中镣铐早已暗生。生活如此美好,何须再回被烧成焦土的北地郡。
家中老人,自有农人传授各种耕种机械,适龄子女皆入临乡学校。妇人重拾纺织刺绣。街衢里长亦从羌人中选募。
不出三月,便各自安居。
此都是后话。
饱食之后,马驹儿这便起身,上三楼病舍,去看望母亲。
何须华大夫出面。
名医吉本诊脉之后,遂开药方。几剂汤药、丸药、膏药多管齐下,立即见效。
一提中医,便只会想到三碗熬成半碗,诸如此类难以下咽的苦药水。也真是够了。
时下,丸剂、散剂、酒剂、洗剂、浴剂、熏剂、滴耳剂、灌鼻剂、软膏剂、肛门栓剂、荫道栓剂……分门别类,应有尽有。
只需对症下药,便可药到病除。药到而病不除,乃是天意。命该如此。
汉医,才真是医。
1。133 首遭弹劾()
临乡官吏,皆能吏、循吏、干吏。为官大风气一旦形成。纵有个别贪官污吏想兴风作浪,却已无立锥之地。
君侯耻于蓄奴。上行而下效,临乡多仆从,少奴隶。
侯府多胡女。故鲜卑女婢值千金。北地郡羌人多是西羌与诸胡混血。初来时乌漆麻黑。出汤池后,各个或肤白,或多彩。以前割草放羊,烈风如刀。整日风吹日晒雨淋,时不时再吹一场沙灰。餐风露宿,生活如何能好。贩来临乡。饮开水食粳米,住楼阁蒸香气,不出数月,香肌美肤,吹弹可破。身价倍增,还有价无市。
太夫人有言在先。家中妇人,皆已成婚者,不可复娶。
于是,纷纷转向家中妙龄子女。
汉羌联姻。如汉胡联姻一样。临乡上下,乐见其成。
洛阳朝堂。
先有长安大捷,羌乱骤止。有鹿结、吐赖、莫候、叠掘、勃寒、匹兰、密贵、提伦、越质、豆留奇、叱豆浑、大兜国、悦大坚、仆浑,十四支北匈奴与鲜卑混血部落,由辅汉将军、西域长史,临乡侯代为上疏,请求内附。欲仿张掖居延属国,请立上郡奢延属国。设属国都尉统领。
后有西凉刺史六百里上疏。言辅汉将军、西域长史,临乡侯居延大捷。阵斩拓跋诘汾与拓跋侩,杀敌千余。俘虏数千。已解陇西之乱。正厉兵秣马,择日便将出肩水金关。剿灭祸乱西域的乞伏鲜卑,疏通西域商道。
陛下龙颜大悦。
羌人祸乱,危害日久。乃今汉第一大毒瘤。三辅一地,更是饱受涂炭。汉人纷纷内迁辟祸。大好河山,千里良田,皆化为乌有。北地郡又是羌人立国之地。听闻北地羌人又反,三辅震动。
岂料雷声大,雨点小。
刚在长安城下撞了个头破血流。一夜之间忽又散去,再无乱军踪迹。
肿么回事?
上郡、北地等边郡,皆不敢大意。生怕这股逆贼冷不丁又从何处冒出,荼毒百姓。
陛下这几日亦十分担心。
岂料昨日又得临乡侯六百里加急上疏。恩师看过,随手递给尚书令曹节。曹节看过,足足愣了一炷香之久,这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溜小跑入宫面圣。
临乡侯上疏,文饰优美,辞藻瑰丽,一看便出名家之手。且字里行间多用春秋笔法,越是紧要处越显朦胧。陛下一时未能尽数领会。今日早朝遂开朝议。将原文抄录的临乡侯上疏,遍示百官。
陛下居高下问:“众卿可知临乡侯是何意?”
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互相低语,皆参不透其中关窍。却听司徒杨赐长叹出列:“西域诸情,老臣已知也。”
“司徒且速速道来。”陛下大喜。
“此乃连环之策。”杨赐斟酌着开口:“此事需从鲜卑白檀战败,西部鲜卑逃离说起。其中最大的两支,乞伏部和秃发部,一支乱入西域,一支祸乱河西。按照临乡侯的说法,秃发部乃是从北地郡破关。北地郡乃先零别种羌人盘踞处。故临乡侯料想,羌人与鲜卑必有勾结。于是暗留所募新军,守备长安。又遣虎牙大营西进,截断秃发鲜卑后路。见长安守备空虚,羌人果然逆乱,欲抄掠三辅。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羌人倾巢而出,部落亦空虚。便有‘着匈奴衣’胡人,反抄羌人老巢。掠走十万部民,又纵火焚尽羌人家园。羌人无家可归,又无处报仇。一夜兵散,皆投奔临近部族而去。北地郡长城沿线一片焦土。再无羌人为祸。”
这些,上疏中写的清楚无误,陛下都能看懂。
问题是:“‘着匈奴衣’胡,究竟是何人?十万羌人,今又归何处?”
杨赐微微一笑:“不久前,临乡侯代‘鲜卑十四部’上疏,请立‘上郡奢延属国’。奢延与北地毗邻。臣料想,‘鲜卑十四部’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至于十万羌人归处,临乡侯自当一清二楚。”
陛下点了点头:“所以,‘着匈奴衣胡’,必是‘鲜卑十四部’。抄掠来的羌人,此时正在鲜卑营中。”
“陛下圣明。”杨赐这便入列。
陛下天资聪颖。又深谙经商之术。略作思量,仍觉此事云山雾罩。利益关切,所得所失,皆看不清楚。抬眼扫过,这便双目一亮:“卢尚书。”
“臣在。”卢植稳稳出列。
“临乡侯乃门下高徒。不知卢尚书又如何看待?”
卢植躬身道:“正如司徒所言,乃驱虎吞狼,连环之策。”
“如何驱虎吞狼?”陛下立刻抓住重点。
“虎狼者,正是鲜卑、东羌、匈奴、乌桓等异族。临乡侯以利相驱,先用富庶长安驱使羌人倾巢而出,又以十万东羌老幼,驱‘鲜卑十四部’抄掠羌人家园。到此时,驱虎吞狼已成一半。”
“那另一半又当如何?”陛下问道。
“另一半成功与否,全在陛下。”卢植答道。
“在朕?”陛下急忙追问:“卢尚书且细细道来。”
“若陛下准临乡侯所请,设立上郡奢延属国。将‘鲜卑十四部’安置在奢延水沿岸。便等于在上郡羌人后背,放一只猛虎。可随时切断北地、上郡、五原诸羌的勾连。且有抄掠十万羌人之事,羌人和鲜卑,必心生间隙,不能互融。此乃其一也。”
“其二呢?”陛下再问。
“其二便在北地郡。”卢植顿了顿道:“将羌人家园尽数焚毁。并非泄愤。而是刻意为之。眼下虽寸草不生,一片焦土。然只需数场春雨,便会绿草如茵。羌人以为禁地,避恐不及,尽数远离。若再将秃发鲜卑迁入羌人故地,在北地郡另立鲜卑属国。则驱虎吞狼计成矣。”
文武百官纷纷领悟。
“原来如此。”司徒杨赐这才幡然醒悟。
陛下也懂了:“在沆瀣一气的东羌背后,埋下两头鲜卑猛虎。此便是‘驱虎吞狼’。”
便有人出列:“若羌胡勾连,为祸更甚。”
陛下摇头:“‘着匈奴衣胡’抄掠十万羌人家小,如此灭族断种之血仇,如何得解?虽无实据,却间隙暗生。我若是羌人,亦不会对鲜卑假以辞色。如此一来,羌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