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内虽能遮风,却无法挡雪。刘备看了看天空,这便没有入内。车队在院中排成圆阵,堵住入口。如昨日一样,在外过夜。拉上顶棚,中圈伞状支撑架,比昨日略作升高。如此便将车圈变成了一个中心高,四周低的圆形帐篷。落雪会自行滑落,不会在棚顶积压。
搬来砾石,垒好火塘。射虎骑和鼍龙骑外出射来野味,在篝火上炙烤不提。
土堡的好处便在于,可登墙守备,防御野兽夜袭。绣衣吏射出钩爪,沿堡墙攀上屋顶碉楼,再放下软梯。射手爬梯而上,便可居高下射,布控整个院落。
雪花从皮革棚顶的缝隙处,不断落下。还未及地,便被升腾的热浪烘成一缕缕长长的烟气。斥候纷纷归来,面色严峻的冲史涣耳语几句。史涣这便来报,需谨防夜袭。
撒出去充作斥候的绣衣吏,皆是淮泗豪侠。久历江湖,刀头舐血。历经无数血与火,生与死的历练,还能活下来。经验早就固化成直觉。虽并无蛛丝马迹,然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丝隐藏的杀机。
商量之后,这便向史涣通报。
史涣又来提醒刘备。
刘备点头道:“好生准备。”
“喏!”史涣遂去与徐荣、程普商议不提。
嫣儿姐送来餐盘时,低声问道:“被盯上了?”
刘备轻轻点头:“嗯。”
“乃为献费?”绾儿姐亦走了过来。
“或许吧。”车上钱箱内装六千四百五十六枚金灿灿的马蹄金饼。如此一笔巨资,被人惦记实属正常。然而,让刘备意外的是,自己轻装简从,出发时亦未曾大张旗鼓。且路线更是少有人知晓。这才出行一日,便被盯上。且还被堵在风雪之中……
这些人是如何做到的?
相较昨日的轻松写意。晚餐多了份萧杀之气。各自饱食,默默提走身边兵器。
刘备车厢的搪瓷窗板,亦早早放下。遮住了白琉璃窗透出的光亮。
晚餐后,塘内火焰熊熊,并未熄灭。射虎骑和鼍龙骑,在堡内四处布控,占据有利地形,居高而守。黑黝黝的搪瓷厢墙,牢牢堵住砦门入口。车夫皆避入各车厢内。将七位小姐姐送入车厢,刘备手握雌雄鞘剑,独坐在车厢三阶踏板上。
夜色渐深,大雪倏停。
万籁俱静。左右皆无声。
远处渐有狼嚎响起。一片洁白的旷野,忽冒出零星的黑点。
若不是土堡顶上的绣衣吏暗中警备。谁也不会发觉,这些忽然出现,几与周围凸立的土石融为一体的黑点。
绣衣夜行。绣衣吏的黑暗视觉,本就远超常人。加之白雪亦反光,故夜深亦可见。
只是眨了眨眼。黑点的分布,竟再次改变。这些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黑点,就仿佛土拨鼠,一**的直接冒出雪原。完全没有留下移动的轨迹。
是了,他们在地下穿行。
难怪斥候一路皆无所见。这些贼人已事先掘洞,藏在了地下。据说盗墓贼精于挖掘。却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身份。
刘备相当好奇。
待黑点从四面八方逼近土堡。隐藏在北风中的沙沙声,渐依稀可闻。没错,他们在奋力掘进。之所以不时冒出地面,不惜变成一个个黑点。乃为辨别方位。亦或是出来喘口气。
刘备已命人事先探查过。围绕土堡的墙垣,皆有深入地表的石质地基。若想掘通,需向下深挖一段,绕过地基后,再先上掘进,还需谨防坍塌,惊动目标。
刘备估计他们没有这个毅力。
果然。接近墙桓时,沙沙声渐渐停止。
不多久。便有一个个着夜行人的贼人,紧贴墙根,从地下冒出。
百密一疏。身着夜行人的贼人,不料傍晚时分一场大雪,举目皆白。黑色夜行衣反倒更加显眼。又等片刻,便有贼人踩着同伴肩膀,缓缓探出头来。
徐荣示意身旁神射手勿动。
这颗黑溜溜的脑袋,飞快环视一圈,又猛地缩了回去。再过片刻,重又伸出。如此数次,这才轻身一纵,稳稳跃上墙头。
缓缓墩身。尽可能的减少暴露,遮住要害。继续环视院内。见马车围成一圈,篷顶缝隙内仍有火光透出,车后土堡却漆黑一片。贼人暗忖片刻,忽翻身跳落墙外。
须臾。便有一圈脑袋探了上来。
徐荣、程普、无声挥手。
鼍龙、射虎骑,纷纷弓开满月,瞄准这几十颗脑袋。
待黑衣人齐齐纵身上跃的瞬间,弓弦骤响。
嗡!
1。2 无孔不入()
数十个黑衣人不分先后,溅着血花倒撞地面。
倚在墙根的黑衣人还未从同伴尸身上移回目光,弓弦再响。
后颈一痛,血箭激喷。前扑落地,呛着热血咽气。
头顶箭如飞蝗。
隐蔽在各处的龙虎营和绣衣吏,手起箭落。黑衣人猝不及防,惨死一地。
见行踪暴露,藏在地道内的黑衣人纷纷顶盾而出。齐向堵住砦门的车厢冲去。
车夫搬动机簧,覆盖着搪瓷甲片的内侧厢墙,无声开启。伴着恐怖的啪嗒声,机关连弩呼啸射出!
噗噗噗——
即便顶着盾牌,亦被连人带盾射穿。
车队携带巨资,刘备又怎可能不做防备。机关箭车箭发如雨。冲向砦门的黑衣人层层倒毙。皆连中数箭,哀嚎断气。机簧又响。外侧厢墙先行归位。内侧厢墙却随之升起。变成堞墙,围绕车顶。
鼍龙、射虎骑士,已上到车顶。借助堞墙的掩护,四面射击。
不断有同伴中箭惨死。见事不可为,残余黑衣人反冲向最近的坑道。
史涣挥了挥手,便有一队绣衣吏飞身跃出墙外。将手中混有硫磺的油瓮,大力掷入坑道。
追着油瓮,头顶火线飞射,正中坑道。
火焰轰然爆开。随之升起的还有浓浓的硫磺烟雾。毒雾随液火沿坑道四处延烧。洁白的雪原不断有滚滚烟柱从地下升起。
许多黑衣人口喷白沫,手足并用,从浓烟中爬出地面。何须射击。不多久便面目狰狞,浑身抽搐而亡。
绣衣吏佩戴新式呼吸面具,互相戒备。亦步亦趋,剿杀残敌。见一队鼍龙骑已绕到最远处的坑口,投掷油瓮。刘备便知大势已定。
毒烟随液火前后夹攻。
这群土拨鼠的命运,可想而知。
北风呼啸。从一个个坑口凶猛灌入。毒烟在地道内四处弥漫。凡有岔路,毒烟便会一股脑的灌入。
无孔不入。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被呛出地面。口吐白沫,五官尽毁。被绣衣吏挥刀结果性命。
土堡因有墙垣遮蔽,且烟雾多在地下,故而无事。
待天明,坑口仍有余烟冒出。
绣衣吏已开始打扫战场。死于坑道内的黑衣人尸体,亦被拖出地面。
竟有数百人之多。
多是汉人,少量杂胡。身上没有明显的特征或是标记,饶是经验丰富的绣衣吏,也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善殓尸者还发现,几个头领模样的黑衣人并非被毒烟呛死,乃自行服毒身亡。
刘备点了点头。让绣衣吏枭首,计算军功。尸骸堆起付之一炬。
忙忙碌碌,天已大亮。
车队踏雪出发。入北方道,西向代郡驶去。
鏖战一夜。麾下虎贲神情亢奋,全无困意。比起安逸的生活,杀戮场才是熟悉的味道啊。
吃完早餐,听史涣详禀诸情,刘备本想小憩片刻。不料一觉醒来,已是午时。
车队就近在一座置舍驻扎。人马饱食后,继续赶路。
北方道,乃边郡要道。朝廷年年修护,路况上佳。中央乃天子驰道,不敢擅入。便是两侧官道,亦极为平整。鲜卑重耕马四蹄生风,一路驰行。速度虽比不了千里驹,却也不慢。最关键是耐力极佳。一日可车行四百里。
有了前日之鉴,刘备并未急于赶路。而让斥候先行打探好沿途的亭舍烽堠。若有屯兵要塞更好。凭辅汉将军令,但住无妨。行程亦不贪多。多则三百里,少则两百里。安全为上。
二日后,已到代郡高柳。
补充粮草清水,继续西行云中。
自云中南下,经南匈奴王庭,入上郡,转临晋支道,再转东方道,可达洛阳。
这条诞生于先秦,又在汉朝发扬光大的驰道路网,实在是太强大。毫不夸张的说,此乃中原最早的高速路网。车行四百里是什么概念?两千里路,五日可达。
岁末将近。驰道车来车往,颇为繁忙。路上积雪皆被踏实,变成坚冰。有经验的车夫,便会沿辙而行。
车辙,俗称车辙沟。经车辆反复碾压而成。车辙沟底部坚硬且平,如同嵌入式轨路。马车沿两条辙沟行进,轻松又自如。若偏离车辙,雪地行车不仅艰难且相当危险。始皇帝陛下一统中原。“车同轨”使得各地车轮跨度相同。天下车马皆能在同样的车辙内前行。
实在是方便。
车队排成直列,循辙而行。
鼍龙、射虎骑,分散左右,沿途护送。
路上车辆渐多。且速度极快。官道可数车并行。临乡上计车队皆是重车。且沿车辙排成一列。阻挡了后车前进的道路。见左右皆有军士护卫,后车不敢多言。更不敢超车。纷纷放慢车速,一路尾随。
忽听后方人马嘶鸣。
徐荣、程普、闻声回头。只见数辆帐篷轻车,正驶出车辙,强行超车。引发一阵骚乱。
待视线转回,正见对面几辆颇为相似的帐篷轻车,亦加速冲来。竟强行穿越天子驰道!
“不好!”徐荣鸣镝示警。
车夫立刻搬动机簧。类似后世遮阳棚的挡板,随即从车顶翻出。变驾驶座为驾驶舱。扇形钢制骨架,以细密的钢丝网包裹。类似锁环甲的构造,将迎面射来的弓箭,尽数弹开。
排在最前的头车,还有类似割草车的前部框架,一同翻出。只不过比起旋刀割草所需的长长吊臂,眼前框架上锋利的熨斗形铲刃,分明就是后世列车头,用来清除石子路障的排障器!或者叫撞角亦不为过!
“结阵!”车顶上的史涣一声令下。后车迅速抵近前车,前吊臂与后车厢迅速锁定。十数辆马车,竟前后连成一体。变成了列车!
几十匹鲜卑重耕马,将奔腾的马力接力传递。后车推着前车。前车顶着铲刃,冲斜刺驶来的马车,隆隆撞去。
轰——
铲刃侧面撞中车身。
一声巨响,车辆分崩离析。车上连人带马,血崩一地。
强穿天子驰道,斜刺杀出,想要堵路的众多马车,根本不及反应。
皆被铲刃迎头撞碎!
抛向半空,又重重喷血落地的车夫。遂被高速驶过的车轮,碾成稀碎。
车碾马踏。
待长车驶过,坚冰地面尸骨无存。只剩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
将将冲破堵截,后方轻车已高速逼近。
机簧再响。
车尾一座样式古怪的弩车,缓缓升上车顶。
1。3 夜宿乌林()
见细尖的锥型枪头瞄向自己。车夫急忙侧行躲避。
然而马车又怎可能比枪头转的快。
嘭的一声响。
车夫浑身一颤。
一团白光光的东西扑面而来。劈头盖脸,溅出一大片。
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这便猛然醒悟。未及弃车,火线已电射而至。
呼啦
连人带车,烧成颗膨大火球。
就连前面拉车的骏马,后半身亦燃起大火。
人马惨叫。
骏马又惊又俱,痛到暴起。发足狂奔,竟从并行的两车之间,生生挤了进去。轴头相抵,车舆相擦。车轴终是折断,引发连环相撞。
一时人仰马翻。火雨迸溅。
后车见状纷纷减速躲避。如此一来。仍全力追赶临乡车队的,便皆是敌车了。
借助车轮驱动,尾车车厢内类似水排的压缩装置,能将储存其中的鱼油,高压射出。再以火箭点燃。便是苏伯等人新晋打造的‘喷火车’。
喷火车有两种纵火方式。一种是间歇式喷射。一种是连续喷射。
先前便是间歇式喷射。借火箭点燃。
见后方追赶车辆越聚越多。乱箭如雨,与临乡车队往来对射。敌车上力士,更是不避箭雨,奋力投矛。试图折断辐条,逼停马车。史涣这便搬动机簧,拇指猛然下压。
但见一道细长水线,从车顶飞投而下。
浇花般来回扫射。
不及躲避。便有神射手,抬手一箭正中水线!
火箭与水线临空相撞。
嘭的一声,炸成火雨。
凶猛的火蛇,向两头飞快延烧。眨眼间。洁白水线,便成了一条噬人火蟒。
火焰来回喷射。
围拢在车尾的后方敌车,连人带车,烧成一团。
一个个疯狂挣扎着的火球,不顾一切的跳车。随之被碾碎一地的场面。着实可怖。
许多人,直接在车上刎颈而亡。
烈火与喷血相伴落地。烧成绵延的火墙。地上积雪,遂被蒸发一空。即便侥幸躲过液火喷射,又避开燃烧的前车,却躲不过燃烧的火海。着火的马匹先失控,跟着车失控。最后人失控。所有敌车,皆没于烈火。
打扫战场自有沿途亭卒卫兵。
临乡车队马不停蹄,奔驰而去。
又行数十里,后方已无车。
“散!”史涣一声令下,前后车纷纷断开连接。各自散开,保持车距。速度亦缓缓降下。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
这两天,过得着实惊险。
因鲜卑连年南下,民众曾数次南迁。这条北方道上的乡亭,十分稀少。尤其是饱受鲜卑荼毒的边郡。更是千里无人烟。如今鲜卑虽已无力南下,可民众却不曾回迁。
除了往来的商队、游子、兵车,往来于道。民用车马几乎没有。
这些人究竟从何而来,刘备其实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傍晚,车队入住置驿。
见过临乡侯传证,置舍官吏这便笑脸相迎,殷勤备至。这座名乌林的邮驿,乃是逢三十里一座的置舍。所幸完好,占地颇大。且入住亦不多。马厩、通铺,精舍,皆有空余。刘备甚喜。
这便领车队入住。
饮水喂马,皆有专人。不劳置吏操心。甚至吃食亦是自备。如此谨慎,必事出有因。置舍官吏不敢多问。一切皆凭临乡侯自主。问过之后,这便隐退不提。
置长拜退时,见他似乎左眼有疾。刘备这便出声询问。
答曰,少生恶疾,乃砂一目。
问他姓氏。
答曰姓马。
刘备安慰几句,便放他离去。
精舍之内。
七姐妹尽心服侍,见刘备肃穆,绾儿这便问道:“可有心事?”
“乃为劫匪。”
绾儿低声道:“主人觉得是谁?”与家臣称‘主公’不同。七姐妹与刘备从小亲近。喜称‘主人’。以前叫‘小主人’。如今皆已长大,再不见小。于是称‘主人’。
刘备笑答:“前次掘洞夜袭,今次兵车截道。如此阵仗,还能有谁?”
嫣儿轻声道:“必是北地豪强大族。赛马场多有北地豪强聚集。听闻,私博盛行。许多人倾家荡产,仍乐此不疲。”
绾儿亦点头:“兴许,便有人输红了眼,这才打起献金的主意。”
此事,刘备亦有听闻。嫌临乡赛马会,每人至多百钱的博资太少。北地世家豪族,便私自开大博。博资不限。一场输赢据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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