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刀仿佛是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样,曾纪泽下意识的感觉到脖间一凉。岸上船上的湘军水勇们都是刀头添血的汉子,血淋淋的人头哪个不曾砍下十个八个,但彭玉麟手上的那颗人头却令全军为之悚然。做过亏心事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多看,老实厚道的也浑身的不自在,数十船人马,鸦雀无声。
彭玉麟下令将人头悬挂在旗舰桅杆之上,三天不葬,以警三军。曾纪泽就郁闷了,他身为曾大公子,理所当然的享受搭乘彭玉麟水师旗舰的殊荣,彭玉麟这人吃饭有个习惯,总喜欢在甲板上搬上桌椅,边吃边观察沿江水势地形,指点江山,纵论兵法。而曾纪泽自然也得在甲板上吃饭,每每手里端着一碗红烧肉,一不小心抬头却瞧见一颗日渐腐臭的尸头,怎么能叫人不大倒胃口。
数十艘战船顺流而下,不一日功夫便逼近安庆,沿途湘军水师的战船渐渐多了起来,往来巡视于江上,而太平军的战船却不见一艘。湘军能将攻守之势逆转,顺江而下,围攻安庆,这与湘军水师强大,几乎控制了整个长江河道有着重要的关系。
是日天气晴朗,曾纪泽立于船头,听彭玉麟对安庆战局的分析,转过一道弯处,忽见江上黑烟滚滚,原来是有三艘火轮船在江上航行,其中一艘是邮船,另两艘则是小炮船,船桅上打着英国的米字旗。
列强的船只不经大清的允许,便可自由的通行于中国的内河之中,这对任何一个有些许骨气的中国人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彭玉麟看到那三艘英国船时,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恨得是咬牙切齿,曾纪泽甚至能听到他紧捏拳头时关节发出的咔咔声,他实在是有点担忧,真怕彭玉麟头脑一发热,下令将那三艘英国船击沉。
“早晚叫这些洋鬼子知道大清的厉害!”彭玉麟狠捶了下船壁,仿佛那一腔的愤怒只能发泄在那没有生命的木板上。
“那是一定的,只要咱们大清师夷自强,兴办军工,造出跟洋人一样厉害的枪炮舰船,必要将今日所受之耻辱统统还给他们。”曾纪泽不失时机的推行他的“师夷长技以自强”之说,毕竟彭玉麟乃“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在不久的将来,势必成为握有军政大权的一方要员,如果他也能像胡林翼那样支持兴办洋务,不论对清廷,还是中国而言,都将有利的。
事实上,包括曾国藩在内的湘军大人物们,或多或少都抱有进步的思想。或许是亲历了这场内战,目睹了山河破碎,丧权辱国,民不聊生,使他们更加迫切的想要振兴国家。彭玉麟早就听闻了曾纪泽洋枪营黄州之战以少胜多的传奇,还听闻了他在胡林翼的支持下,与洋人合办大冶矿务局,而这一切的“创举”,都出自于那个一直在乡读圣贤书的曾大帅的大公子的手笔,湘军上下,私底下都对此议论纷纷,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但无论是哪一派,他们对这位一出道就举止不凡的大公子抱有很强的好奇心。
彭玉麟性格耿子,心有好奇也不会拐弯抹角,听到曾纪泽正好谈及此事,便直接问:“大公子,如果咱们大清如你所说,不惜低头向洋鬼子学技,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超过他们,打败他们。”
曾纪泽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这种富国强兵之事,即使是上下一心,施行过程中依然会充满种种不确定的变数,更何况是如今清廷保守,国人愚昧落后,这所谓的富强之日,又如何能精确推断。
曾纪泽沉思了片刻,答道:“若朝廷能下定决心,举国动员,依我之见,不出三十年,我大清必称雄于世界。”曾纪泽知道日本的“明治维新”运动,用了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就使日本从亚洲弱国,一跃成为了世界强国,以中国之地大物博,或能顺利施行,三十年富国强兵足够了吧。
彭玉麟心头为之一动,眼前这个年轻人自信而充满智慧的回答,仿佛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心中大清灰暗的前途。
曾纪泽见他表情激动,便是趁热打铁,道:“目下大清内忧外患,自强的第一要务就是强兵,而强兵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学习西洋的造枪造炮之法。安庆的复克指日可待,之后必将成为进取南金陵的支撑点,我以为若能在安庆建立一座模仿西洋的兵工厂,就近为我湘军源源不断的提供军火,那对攻取金陵,剿灭粤匪将是莫大的支持。不知提督意下如何?”
彭玉麟深深佩服于曾纪泽的目光长远,安庆之战尚未决出胜负,他便已想到了取金陵之策,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他点头称是,道:“大少爷所言极是,待安庆之战结束后,我即刻联系其他几位同僚向曾公进言,请他上书和朝廷建一座能跟洋鬼子媲美的兵工厂。”
曾纪泽固然是曾国藩的大儿子,但毕竟出道日短,人微言轻,论影响力,远不如彭玉麟等辈,他的提议若能得到彭玉麟这样的湘军要员的支持,付诸实施的可能性才能更大些。
江面上的三艘英国船虽然依靠蒸汽动力,但似乎是为了节省燃煤,顺流而下时并未曾开足马力,速度反而不如借风而行的湘军战船,他二人谈话间,水师的船队已经赶上了英国船。
曾纪泽扫了英国船一眼,蓦地眼睛一亮,极目细看,却见邮轮中的船头站着一位英国女人,瞧那打扮和隐约的模样,似乎竟是路易丝。
“喂,船上的女士是路易丝小姐吗?”曾纪泽放声大喊。
船上的英国女人果然是路易丝,她听到曾纪泽的喊声,顿时一脸的惊喜,同样向湘军的船队这边眺望,很快在那艘最大的战船上寻找到了曾纪泽的身影,她高兴的向他挥手:“曾,是你吗?”
曾泽纪高喊:“是我,路易丝,你这是要去哪里?”
两船相隔数百米之远,江山浪花叠起,涛声滚滚,彼此的对话,两人并不是听的很清楚,路易丝当即让船长转舵驶向湘军水师旗舰。
邮轮的船长当即表示反对,但这艘轮船下属于路易丝父亲的公司,大小姐的命令船长不可能不听,于是船长只能向两艘护卫的小炮轮发出信号,示意他们保护邮轮向湘军水师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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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肩部之伤
曾纪泽与路易丝的对话完全是英语,对彭玉麟而言纯粹是鸟语,他正纳闷大公子何时结交上了一个黄毛女子,忽见三艘英国船偏离了航线,竟向己方船队靠来。。
彭玉麟神色顿为一凛,要知道那三艘船可是刚刚与大清结束战争状态的洋人之船,而且其中两艘还全副武装,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水师提督,彭玉麟拥有着敏锐的警觉心,在不知对方用意的情况下,他当即下令水师立即准备战斗。
曾纪泽吃了一惊,急忙解释:“提督误会了,那位路易丝小姐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她偏转船头可能只是想登船和我叙旧,我保证没有敌意,还请提督千万不要妄动。”
“大公子,就算她是你的朋友,但我水师军纪严明,当此非常时期,更应该时刻保持警惕,还请大公子劝你的洋人朋友赶快远离我水师。”彭玉麟早听说曾纪泽在武汉时与洋人交往甚密,至于什么路易丝小姐他虽不认识,但既然曾纪泽说是他的朋友,彭玉麟自然也就放心。只时,对方的毕竟有两艘武装的炮船,出于一名军人的职业警惕性,彭玉麟当然不会冒险让对方靠近。
曾纪泽深知彭玉麟铁面无私,估计这会就是曾国藩亲自来了,大概他也不会卖给面子。于是他只好向渐渐靠近的英国船喊道:“路易丝,不要让你的船在靠近了。我们的船要在九江停靠补充给养,我们在九江再见面吧。”
英国船长早瞧见湘军的船上水勇们操炮持枪活动了起来,他很清楚大清的水师已经进入战备状态,虽说他们是战胜国一方的船只,但此时的长江两岸正值战乱,万一和大清的战船擦枪走火也是极有可能。他听到了曾纪泽的喊话,立刻向路易丝解释了危险性,再次劝她不要再靠近大清水师,以免刺激到对方。
路易丝并非蛮不讲理的大小姐,她只是惊喜于能在这茫茫的长江上与曾纪泽不期而遇,有许多的话逼不及待的同他讲而已。如今听到曾纪泽让她不要过来,便只好放弃了刚才的打算,邮轮船长松了一口气,赶紧领着那两艘护卫炮船回到了原来的航线上。
路易丝望着渐渐又远离的曾纪泽,颇有几分闷闷不乐之色,她用力喊道:“曾,那我们就在九江见,我很想念你,你一定不许失约。”
江声风语掩去了她细腻的呼喊,曾纪泽没能听清她的话。只是,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心头同样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或许,还有强烈的期待。
黄昏时分,水师船队在九江码头靠岸。这一座江城是长江上游重镇,不久之前为湘军攻克,正是因为九江的失陷,太平天国的腹地安徽才直接暴露在湘军的兵锋之下,湘军顺流而下占尽地利优势,也就有了如今的安庆鏖兵。
九江城自太平天国起兵之后,几经易手,无论是太平天国还是清廷作为统治者,每一次的易主,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都会经过一场洗劫,而这种劫难在湘军复克的那一刻达到了顶锋。
众所周知,湘军的军饷来源主要取自于厘金,饷源的不充足一直是困扰湘军的难题,这也使得后期作战中的湘军,军纪直转而下,每克一城,将士必先将该城洗劫一空。而面对这样的恶行,即使作为领袖的曾国藩也不敢约束太紧,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表一番冠冕堂皇的爱民言词,表面上不赞成手下将士的抢劫行为,事实上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默认的态度。
是以,曾纪泽目睹的这座上游大城市,实际上是萧条不堪,甚至比不上战争之前的一座县城繁华。然而,码头上又是另一番的情景。九江作为湘军军需中转站,每天都有大量的物资通过这里沿江而下运往安庆前线,岸边是数不清的货船与战船出港入港,码头上则是来来往往的民夫,日夜不停的往船上装运货物。
在这样一个航运尚不发达的国度,夜晚在水势复杂的长江上航行是极具危险性的,所以彭玉麟下令水师在九江停留一晚,明日一直起航扬帆直奔安庆。
曾纪泽看了一夜天空,日已西沉,阴云峦聚,江风渐急,似乎今晚有下雨的可能。他赶着与路易丝见面,故安顿好常胜军的休息事宜便去向彭玉麟告辞。
敲开彭玉麟的舱门,却见他正靠坐在床头,一只手不停的揉着后肩,表情显得颇为痛苦。曾纪泽以为他是生了病,便问:“彭提督,你身体有恙吗?”
彭玉麟见曾纪泽进来,忙收起了痛苦的表情,不以为然的摇着头,“没什么,三河之战时被粤匪的开花弹炸到,肩膀里留了块弹片,平时也没什么,就是每逢阴雨天气,这肩膀处就会有些隐隐作痛。”
曾纪泽暗笑彭玉麟装硬汉,不过人家当真也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硬汉,试想若是自己的肩膀里留着一块铁片,估计这会早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其实彭玉麟这伤也算不得不治之症,只不过中医对于这种伤病基本是无可奈何,如果用西医的方法为彭玉麟动一次手术的话,或许可以取出他体内的弹片。
曾纪泽第一时间想到了路易丝,但他没有直接向彭玉麟推荐,他并不确定彭玉麟会像胡林翼那样开明,敢力排众议,以身尝试西医之法,若是贸然推荐,却又被这个性格耿直的铁面包公给冷拒,那自己岂非太没面子。
“提督执掌我湘军水师,责任重大,若是碰上激战之时,伤势突然发作,只怕会影响指挥作战,万一影响到了大局,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曾纪泽先给彭玉麟戴高帽,不过他说言也不尽是虚言,至少说,湘军能顺江而下,连战连捷,这其中,彭玉麟执掌的水师控制了长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彭玉麟叹道:“大少爷说的道理我都懂,我也并非不想根除了这旧伤,只是前后请了不少的名医,他们都束手无策,我也没办法,只好任那弹片在肩膀里作怪了。”
曾纪泽进一步道:“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大夫,或许她可以治好你的伤。”
彭玉麟一听大喜,忙问道:“不知这位名医叫什么名字,身居何处,如果可以的话,我立刻去请他来为我治这顽症。”
曾纪泽淡淡一笑:“这位名医现在就在九江,她的名声宫保可能也听说过。提督可知胡大人的病吗,就是这位名医给治好的。”
胡林翼久病成疾,遍访名医而不得治,知情之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可后来竟奇这般的被人给治好了,这消息曾国藩、彭玉麟等人当然知晓,更令他们感到惊奇的,这位神医竟然是一位西洋女子。
彭玉麟一听曾纪泽这话便明白了分,但他还没有猜到那位西洋女医会是路上遇到的路易丝。彭玉麟顿时失去了兴趣,不过曾纪泽把胡林翼给搬了出来,那意思就是以人家胡林翼地位之高,都不避让洋人瞧病,何况你彭玉麟呢,再则曾纪泽也是一片好意,他自不好硬生的拒绝,便委婉道:“九江这么大,找个人只怕不容易,再说咱们明早就要起航,我看这治病的事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大少爷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曾纪泽笑了笑:“提督放心,这位名医现在就在码头,我马上就替你把她请来。”
第二十七章码头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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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无言以应,他把话说在了前头,曾纪泽这时既然能找到那位医生,他当然就不好再拒绝,出而反尔可不是他的性格,于是只好答应。
曾纪泽下得水师旗舰,沿着码头寻找艘英国船只,码头上人头涌动,光着膀子的役夫们扛着军需品往船上搬,安庆前线退下来的船只一边补充给营,一边往码头抬伤兵。江风中夹杂着血气、汗气,让人有一种沉闷的感觉。
忽然,鼻中嗅到一股芬芳,那并非中国的胭脂水粉的味道,而是西洋的香水气味,似曾相似的味道,曾纪泽恍然想起,那是路易丝身上才有的香水味。
顺着香风而来的方向,他踮起脚尖,翘首以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仿佛看到几许金黄色的丝絮,那是路易丝的发丝。曾纪泽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影子,她正在两名英国士兵的保护下向这边走来,同样,她也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影。
“路易丝,我在这里!”曾纪泽大叫着,向她挥舞着双手。
路易丝怔了一下,双目四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了曾纪泽,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她也向他挥手。
两人匆匆的穿过人流,当天空开始飘起点点细雨时,他们来到了对方身前。本来觉得许久未见,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那张脸就在眼前时,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笑着看着审视着她似乎有些消瘦的脸,一言不语。
被一个男人这般放肆的眼神盯着,路易丝并没有表现出东方女子的羞涩,她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曾,你不认识我了吗?还是我的样子变丑了,为什么盯着我不离开。”
曾纪泽耸了耸肩,“你不是变丑了,而是变得更漂亮了,我是被你的美丽所倾倒,灵魂出窍了。”
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会对别人的赞美感到厌烦,即使是在保守的中国,妇人们对于男人赞美的语言和色迷迷的眼光同样会心中窃喜,只是,这种本能的喜悦是被束缚在牢固而可怕的礼教之中,没有谁敢轻易的流露出来。
路易丝却笑的很开心,她大大方方的接受了曾纪泽的赞美,“曾,你的嘴里总是塞满了甜言蜜语,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清国人。”
曾纪泽甩了甩背后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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