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她显得昏昏欲睡,晃晃脑袋起身走出房门,想去吹吹风。
这天晚上玄予离席比较晚,因为担心小徒弟被吵着在那里不舒服,就派人先把她送回房,宴会罢席后,他扶着额头来到小包的房间想看看自家徒儿,惊愕地发现空无一人。
玄予皱眉,有些担心。他环视一周,旋身出了房门。
弱水宫比不归要大上许多,这就让有些地方显得异常空旷。特别是接近幽海的地方,大风甚至比不归还要烈上几分。
大风吹着,似乎能吹散月光。
玄予诧异地发现,远处的房顶上,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白裙,腰间系着一柄剑,黑色的头发顺风漂浮在夜色之中,玄予看到那人在缓慢地走着,脚尖踮地飞向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榕树。
问还能有谁比他更熟悉那种姿态。
他立刻驾云跟上了她,然而这时候,他突然闻到了身上醉春秋的清香。
醉春秋。
万载春秋图一醉,一梦千年是非休。
当年宁长闲亲自参与了醉春秋的酿制,玄予知道这两句中的真假,一梦千年是非休,醉春秋半酣之间,确实能见自己想见之人,能做自己想做之事。
真真假假,都没有什么借口。
唯一的理由是,他忘不了她。
果真荒唐,然而,却是事实。
玄予脚下呼唤而来的云,就那么停在半空中,不能再前进一步,那个他一直在追逐的身影,在榕树之间若隐若现的身影,像月光一样忽闪着。
这一瞬间,突然辩不分明,什么是醒,什么是梦。
玄予握紧了拳头,继续向前。
小包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师尊,她想上去喊,可是却忽然忆起现在她现在顶着一副自己都不认识的躯壳。她想了想,翻身御剑就准备离开。
“宁长闲。”
小包听到师尊低哑的声音。顿时浑身惊起一身冷汗,她本名确实是宁长闲,家人给她取了小名叫小包,然而自从来到不归山,这才了解到宁长闲是几百年前一位上仙的名号,所以自行隐去,大名就只当宁小包,可是,如今竟然被师尊发现了吗?
“宁……宁长闲。”
又是一声。
小包回头,愧疚地看着师尊。
她似乎看到师尊苦笑了一下。
“何必愧疚,你没有任何愧对我的事情,愧的只该是我,让你走的不干脆。”玄予慢慢接近她,小包差异地发现,她那本来直到师尊腰间的身高,竟然可以不用仰头便看到师尊的眉眼。
“我……”小包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出口冷淡如水的音调让她皱眉,最终选择闭嘴。
玄予依旧在缓缓接近,近到小包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她驱使着脚下的清欢剑,想要后退,却冷不防被玄予一下子捉住了手腕。
“何必躲我?即便是醉春秋酒力作用,也要这般不近人情?”他冷笑一声,“不愧是长闲上仙。”
小包挣扎不得,想出声叫师尊,却又担心会因为这副皮相引发什么问题,干脆停止了挣扎,无波无情地看着他。
玄予微低下头,用心的看着她的眉眼,眼睛瞪得大而空洞。
直到两人鼻尖抵住,小包才晃过来神,她一把推开师尊,连连御剑后退,看到握着她手碗的手掌,一时挣扎不开,慌忙之间一个风雷手印就结成。
玄予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鲜血顺着胳膊下流,染红了她的白衣。
“你还要怎样,接着来吧,我忍得了。”他平淡地说。
小包心头却一阵莫名其妙的悲怆,她挥袖拂去胳膊上沾染上的落叶,反倒宁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是顺心而为,她淡然一笑。
魔君陛下沉默地看着他,小包感觉他的头发飘落在她的脸颊上,缓缓抬手要拂去。
“别。”
身子一紧,她感觉自己被抱住。
“求您,先别走。”
小包纳罕,可是嗓子却想被堵住般说不出一个字。
“求求您,先别走。”他的呼吸打在小包的脖子上,小包不由的皱眉。
小包听到师尊的声音里带着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的乞求:“一晃二百九十八年,这是您第一次进入我的梦境,就请您再待一会儿,请求您。”
小包感觉到喷在自己脖颈间的呼吸越来越浓重,一种莫名其妙的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她抬起右手结印,一阵银光闪过,玄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小包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似乎很熟练地施展法术托住师尊下落的身子,然后缓慢地把他送到了这棵大榕树的树根边。
转头看了一眼,她立刻御剑离开。
???
幽海边的月亮极大,比大荒任何地方的月亮都大,但是却不漂亮,像一个巨大地等待吞噬生命的葬野花。
葬野花开于坟墓,幽蓝色,雨天盛放。
幽海的月亮,也带着这么一层淡淡地蓝色。鬼火般的。
小包停下步子,接着月光往水里一看,心境起伏再无波无痕,此刻也忍不住惊异。
幽海的水中倒映出一个女人的脸,然而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似地。可是小包自从出生以来,记忆力就好得惊人,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为什么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她眨眨眼,水中倒映的女人也眨眨眼。
那是一双细长的眼眸,华丽而且深沉,那黑色的眸底似乎沉浸着不知多少年的岁月沧桑,如古井般平定无波。
太平定,也太无情。
小包干脆盘腿,在退潮的幽海边静坐起来。微微阖目,她静下心感受天地自然。这时候,她才感觉一晚上都不平稳的内心开始安定下来。
“阿闲?”突然一道不确定的声音响起,音尾颤抖。
小包缓缓睁开眼,起身偏过头。
顾乐安脸上带着疲惫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他青色的袍子在大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一头乌发也似乎融入夜色中一般,顾乐安抬手安抚下在风中显得非常张狂的袖角,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
小包轻轻点头,当做招呼。
“阿闲……”他似乎苦笑一声。
“你——”小包开口,但是因为听到那种平淡如水的嗓音实在别扭,还是干脆闭嘴不言。
“果真是你。”顾乐安抬手拂去耳边乱发,衣角纷飞地自幽海那种带着淡淡蓝色的月光中走出,衬得整个人越发地温润如玉。
“我师父曾经给我卜过一卦,算定我此生三场大劫,没想到,这第二个,还是你。”他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意。
小包带着歉意一笑。
“如此劫数,是你,倒也无妨。”他垂眼微叹。
长闲皱起眉头,抬手拨开他伸来的手。
顾乐安垂眉苦笑。
小包侧过身向不远处的幽海岸走去,她步履从容安静闲适。顾乐安袖间的手握成了拳头,他移步追过去,袍子被幽海边的大风掀着,猎猎作响。
“虽然这样甚感冒昧。”她停步,慢慢地说着。“但是请你忘记今天的事情。”
顾乐安怔了怔,问:“何苦。”
小包一愣,带着疑惑重复他的话:“何苦?”
顾乐安笑,他想起当年宁长闲的寡淡性格,不由扪心自问,她可知道什么是苦?!他自嘲地说:“我多事了。”
“无妨。”小包回头,冲他微微点了头。“我要走了。”
幽海的月亮依旧散发着带着莫名其貌忧郁色彩的光芒,顾乐安抬头看了看天色,温润的双眼紧紧地闭上,然后又蓦然睁开,他上前两步,突然伸手拉住小包的手腕。
小包微微蹙起眉头,但是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何事?”
顾乐安悠然地微笑:“我总是留不住你,今日再见,我不想再尝那种感觉。“他慢慢地收紧手指,“今日,我不放你走。”
小包皱了眉。顾乐安指头尖开始露出一两似银色的光芒,像流水般的,霎时缠住了宁长闲的手臂,然后光芒顿时大盛,耀眼地像火山一瞬间迸发。
小包这个时候心里万分忐忑,她无比确定这副皮相就是师尊和顾大叔口里的宁长闲,但是,宁长闲究竟是什么人,她一点都不清楚,只是凭借周围人寥寥无几的评价,她真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现在,究竟怎么办?
会不会因为怪力乱神什么的被人打死?
小包的思想有些恍惚了。
她勉强自己用那种让她浑身不对劲的腔调继续说着:“放开我。”
顾乐安只是摇头,他左手结起了手印,小包看出来,那是在驾云。小包从小到大,一直认为她自己只是个平常的小丫头,可却从来不曾想过和那些仙魔们扯上关系,她不懂自己喝了醉春秋后为什么会成了如此模样,不懂,而且奇异地出现了丝丝缕缕的不安。
小包抬起衣袖。
无论前世今生,了解宁长闲者,莫过于顾乐安,他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你当真如此狠心?”
小包顶着这副皮相,是真的不知道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顾乐安看到她手心的光芒像此刻的月光一样悠远深沉,蓝的像梦。他感觉一阵强烈的困倦侵袭大脑。
“对不起。”小包忍受不了他的表情,不由得道歉。
顾乐安一双温润雅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看着她,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袭来的目光。
“可惜。”他说,“我不会原谅你。”
小包垂眼:“得罪。”
顾乐安最终闭上了眼睛,他用坐禅的姿态盘腿坐在幽海边的沙滩上,眼角堕仙人的花纹奇异地显示出超凡脱俗的味道。
小包并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样的仙术,只知道脑中念头一闪,手指尖便开始有蓝色的光芒凝聚。
可是,他明明是还手的机会的。小包跪坐在沙滩上,看着水面上陌生的倒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有如此多的不可理喻。
她抬头看着月亮,等待着残余的酒劲过去,小包叹了口气,她安慰自己,也许酒劲过去了,她就不用盯着这么一张脸晃荡着,实在是别扭。
月亮一直在缓缓地移动着,小包的双腿坐得僵硬,终于有一丝光芒从东方升起,小包按着地面起身,因为小腿发麻,一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她朝水里看看,透过细碎的水面,依稀可以看到小包她自己那张粉嫩的包子脸,她拉了拉垂在耳朵边的流苏,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她低头看着熟悉的手指,用力握了一下。这才寻找到一两分确认感。
她揉了揉发僵发硬的腿,偏过头,看到顾乐安依旧坐在幽海边的沙滩上,水汽氤湿了袍子,小包愧疚。
她上前推了推顾乐安的肩膀:“大叔,你醒醒。”
了无清醒的迹象,小包无奈。她又加了一把劲,“大叔!”
顾乐安缓缓睁开了眼睛,然而这个时候他的双眼却明显没有什么焦距,清晨微弱的阳光照在他眼角缭绕的堕仙纹上,有一种让人越发不安的恐怖。
顾乐安看到她,眼神柔和了下来:“你是玄予的徒弟?”
“是。”小包微笑,她尝试着扶一把顾乐安,立刻力不从心地放弃,她问,“大叔你怎么在这里?”
顾乐安听到她的问题,微微蹙起眉毛,他似乎思索了一番,沉下了脸:“忘记了。”
小包这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了昨天从她指尖冒出的诡异蓝光,小包一向自认为理智,但是昨晚的举动却出乎她的意料,她这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了那道光芒的所属的仙术。
不忧。
不忧是一种有些极端的仙术,能清除心中牵扯最深的羁绊,以此修道。然而因为违背自然修仙之道,被划入禁术。
前些年师尊对她向来无视,所以有机会接触异常多的邪术禁术,她随不喜修行这种法术,但是也一向有所了解。可是——她明明不会,为何昨晚会不自觉地施展那种法术?
小包心中不安,手指掐着手心越发疼痛。
“小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顾乐安揪了一下她的包包头,问。
小包笑:“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喝的烂醉,今天一大早醒来就在这里。”她展示了一下自己被幽海海水浸湿的袍子,耸了耸肩膀,继续问。“大叔你怎么在这里?”
顾乐安并不回答,他只是皱了一下眉:“你师尊呢?”
对于小包,顾乐安心中是怜悯的。他对于玄予诱其入魔异常不满,但是苦于两人之前向来相互看不顺眼,于是也无从干涉。
小包干巴巴咳嗽一声:“不知道。”
“胡闹。”顾乐安叹息,“哪里有为人师尊的样子!”
他起身,发簪啪地一声掉下去,满头乌发顺着肩膀流泻而下,小包顺手捡起,捧着递给他。顾乐安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展颜轻笑。
“小包。”
突如其然的低沉嗓音叫住她的名字,小包霎时感觉脖子一冷,忐忑回头,果然看到自家师尊大人站在不远处,黑色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上扬,整个人显得张扬又……阴沉。
没错,就是阴沉。
“师尊?”小包软软地唤他。
魔君陛下凝了一下眉,仔细看了看顾乐安一眼,顾乐安不怎么在意地拍拍小包的脑袋,接过她手中的玉簪。
“过来。”玄予说。
小包点头,跟顾乐安告别:“大叔,再见。”
顾乐安看着她,将刚刚小包递给他的玉簪重新给放在她手心里。
“我常年在南海,如果有事,直接找我便可,把这个交给南海龟女,她会带你去找我。”
小包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把簪子放在手心里,道谢离开,顾乐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玄予正冷冰冰地看着小包,小包一脸装傻的表情,刀枪不入。玄予明显无奈,他抬头看了顾乐安一样,冷冽地眯起了眼睛。
顾乐安从容一笑,驾云离去。
世事本无常,然玄予执念太深,终堕魔道,可笑当初仙门如他,不也堕了仙。可是那堕仙的原因,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总是有些隐约的片段在提醒他,但是想再往前冲出一步,便觉得头疼。
顾乐安抚开广袖上的褶皱,疲惫的揉了揉眼角。前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南海蓝盈盈的水纹。
???
“他是谁?”玄予问。
小包愕然:“师尊不是知道吗?”
“我只问你,你知道他是谁吗?”玄予附着手,压抑着抽痛的太阳穴。
“不知道……”小包说,“可是,大叔是好人啊。”
一个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教育徒弟的魔君陛下,永远不懂得什么是循循善诱,因材施教。他认为最有用的,就是命令和惩罚。
“修要让孤再听见你说他是好人,否则罚你自己去苦禅山面壁。”
小包不服,但是深知自家师尊性格,只敷衍答道:“是。”
玄予甩袖离开,小包跟在他身后。
“他与你说了什么?”
小包第一次欺骗了师尊,“没有什么,只是看着我不停地叹气。”
玄予冷哼,倒也信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
“弱水宫虽大,但是莫要乱跑,我们明天回不归。”玄予看到从远处走来的湘寺,低头嘱咐小包过去,小包转身的功夫,他已经驾云离去。
“你师尊怎么了?”湘寺拍拍小包的脑袋,问。
小包摇头:“不知道,今早上找到我,就是这样了。”她想起师尊阴沉的脸,森森地感觉骨子里面都是寒气。
“少见。”湘寺评价。
这时候,小包却突然想起什么,浑身像被雷劈过。昨晚为了躲开师尊,她大逆不道地对他使用了风雷咒。伤口未愈,他定然已经发觉。
她低头思考一番,决定继续装傻。
“湘寺师叔,南海有个堕仙,他是谁?”
“哦,是顾乐安。”湘寺看着小包,“顾乐安此人可不简单,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湘寺皱紧眉头,“顾乐安此人,空有芝兰玉树之姿,却无芝兰玉树之德,阴险狡诈,无情不下于……宁长闲,仙门中对他一向有个称呼,叫魔仙。”
“哦?”
“不过他堕仙二百九十八年,这个称呼也无人再提起了。”
小包犹豫着,却不知道该不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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