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在这危险关头,力持镇静,说不定反被对方所趁。
这些念头一转,胸头怒火顿消,神志转起清灵,缄默地静静扫视殿前那些武当道人,置心中却焦急地在等镜清禅师发言。
镜清禅师却白眉耸皱,目光注视着尸体,默默不语。
这位佛门高僧对房英与武当掌门间的纠葛,现在已完全明了,可是对其中真象,却愈来愈迷茫。
房英的报告,确实耸人听闻,而现在,这位“清虚真人”不温不火的表现,却令他真假莫辨。
这位佛门高僧觉得,除非是一派掌门,除非是是修为深湛的玄门之士,决难表现出这份虽怒而不行动,虽仇而仍持理相争的修养。
问题的中心,在于这位“清虚真人”是真是假?然而目前要辨明这一点,确已感非常困难。
镜清禅师暗暗一叹!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难于处理的。于是他佛眼再巡视着“武当三老”及“武当十剑”,这十三位武当道脸上果如“清虚真人”所说,巳现出愠怒不耐之色。
在不愿伤了与武当数十年来的交谊,知道这事一处理不慎,立陷兵戎杀机,但于情于理,又不能交出房英而伤少林令誉的情形下,镜清禅师苦思着两全之策。
沉默……四周的气氛静得令人窒息。
这刹那之间,少林寺前殿虽有这么多人,却沉静得针落可闻。可是力持镇静的房英,内心却渐渐紧张,背上巳渐透出阵阵汗水。
他倏然感到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少林掌门镜清禅师的沉默,表示着对自己刚才的报讯并不尽信。而自己到少林,那假武当掌门人竟后脚跟到,显示自己的行踪,仍逃不过对方眼线,说不定在少林寺中,或左右也隐伏着强敌。
此刻的房英倏然明白,自己变成一场武林大劫的关键,对方所以千方百计要逮捕自己及父亲,是唯恐阴谋未成熟前被泄露。
他想到那神秘的“天香院”……想到“寒竹先生”临终前的话,忐忑的心头不禁暗暗道:“我不能这样等待下去,假如镜清禅师对我不利,岂非……”
转念至此,心头狂跳,再也沉不住气,目光四下一溜,正想走为上策……
蓦地——见镜清禅师长叹一声道:“清虚道兄,贵派弟子被杀,礴实令人气怒难平,只是道兄能否为老衲设想一下?”
“清虚真人”稽首一礼道:“贫道知道掌门人措置困难,但望在数十年交谊,俯允其成。”说完又恭谦地深深一礼。
镜清禅师倏然长笑一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本,老衲以为,这事处理,并非仅有这一途可行,道兄修为深厚,已达神虚灵清境界。哈哈哈!道兄还记得十五年前老衲与道兄联袂遨游少室峰,眼见灵山空寂、大千沙小,道兄自己一时感怀所念的那首诗么?”
“诗?”“清虚真人”微微一愕,旋即干涩地笑道:“贫道自然记得,只是身为武当掌门,若门下弟子被杀,无动于衷,岂非难服众愤而贻讥于江湖?”
镜清禅师神色倏然一整,道:“道兄既欲坚持,老衲为少林令誉,必须考虑,道兄是否能给老衲一柱香时间?”
“清虚真人”复稽首道:“掌门人是否能赐告,考虑重点是什么?”
他说完微微一叹复解释道:“贫道是说,若道兄考虑不愿交出那孽障,贫道就不想多等,若是考虑交出方式,贫道愿站候道兄渝旨。”
镜清禅师凝重地道:“老衲明了道兄立场,故考虑交出房少施主的方式,只是为了少林令誉,不得不与摩达院长老商议!”
此言一出,一旁的房英神色大变,他念头未转,已见镜清禅师侧首道:“施主,请暂与老衲入殿!”
房英悲愤填胸,眼见在众目之下,要逃实在困难,不由愤然冷笑,也不说话,转身进入大殿,耳中已听得“清虚真人”笑道:“贫道先代武当拜谢,并在殿前恭候道兄法谕。”
这时,镜清禅师也退入殿中,向侍立的两名青年僧人挥手道:“关上殿门。”
两名年轻僧人—声应诺,双双拉上殿门,房英见状心头—沉,再禁不住怒火勃发,沉声道:“大师要拿晚辈如何处置?”
只见镜清禅师微微一笑,道:“施主稍安毋躁,请随老衲来!”缓步带着四护法,八罗汉向殿里一座偏门走去。
房英见镜清禅师神色间并未有对自己不利的迹象,不由惑然,只得默默跟着。
穿过门户,目光一扫,是一间面积略小的后殿,四壁挂着书联佛画,摆饰着许多椅桌,仿佛是专门议事的后殿。
房英目光倏然扫及壁上也有—幅清虚真人的手迹,心中顿时浮起一阵慨叹,觉得父亲生性实在太直,如今竟莫名其妙的卷入一场漩涡中心……
却见镜清禅师在靠里一张檀香椅中坐落,对两旁侍立的四护法、八罗汉沉声道:“武当掌门突然为房少施主来,突出老衲意料之外,你等看这位武当掌门人是假是真?”
四大护法中的法净僧合什接口道:“弟子昔年曾与武当掌门多次交谈,以目前而论,实看不出是假的迹象!”
法净僧一旁的法光护法冷冷一瞥房英,道:“弟子以为,道佛二门,殊途同归,且这位房少施主既敢杀孽,必有自处之策,弟子以为本寺不宜卷入纠纷,而与武当伤了和气。”言下有交出房英之意。
房英暗自一声悲叹!这时他方了解父亲当初不肯直接指出真象,只用暗示,就以“寒竹先生”这等盛名人物,明知有伪,也不肯昭然揭发的理由,实因滋事体大,如非有确切证据,难以令人相信。
此刻,他缄默不言,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多说无益,不如静以待变。
只见镜清禅师点点头,转对房英道:“少施主告警之言,老衲觉得煞费衡量,难辨真伪!”
房英冷笑—声道:“是真是伪,晚辈已尽所言,只可惜‘寒竹’前辈死难瞑目,千万叮嘱晚辈来少林传汛,却得这般结果。”
镜清禅师微微一笑,道:“少施主曾说过,怀疑起因于两卷书轴,是么?”
房英冷冷道:“不错。”
镜清禅师道:“少施主自觉目力能辨真伪?”
房英道:“晚辈幼受家父训诲,自信尚有此目力。”
镜清禅师点点头道:“虎门无犬子,以‘神眼’房老檀樾盛誉,少施主目力过人,自理所当然,只是老衲尚要试验一次。”
房英坦然道:“晚辈遵命,不知要怎么试验法?”
镜清禅师目光一扫左右,道:“法净,法本接谕。”
两旁侍立的法净、法本闪身而出,同时垂首道:“弟子听谕。”
镜清禅师嘴唇启动,却未发出声音,只见二位护法听完一应诺,躬身而退。
片刻之后,二位护法匆匆复入,手中各持着一张黄纸,纸上墨迹淋漓,双手给镜清禅师。
这位少林掌门接过看了一眼,对房英凝重地道:“少施主既自诩目力,老衲就以这二张书法相试,事关施主自身安危,希望慎重辨别,将所得告知老衲。”伸手将二张黄纸递出。
房英接过,垂首注目,只见纸上各写着“苦海无边”四个大宇:一张作篆书,一张作隶楷。他仔细一比较,却发觉字体虽然有别,然勾划撇捺间气势完全相同,不由微微一笑,抬头道:“晚辈虽未见过二位大师手泽,但由这两张笔法上看,明是各异,神韵却完全一致,谅必出于一人笔下。”
镜清禅师待房英说完,目光淡淡地向法净,法本二僧一瞥,倏然开口喝道:“无尘听令。”
八位罗汉僧中闪出一僧垂首合什道:“弟子听谕!”
镜清禅师凝重地道:“传达武当掌门人,请即亲笔录一收据,言明经过,本掌门当亲自交人,将来若有人质问少林,也可有一依据,免使本寺无故卷入漩涡。”
无尘僧应诺而退,急奔出殿。
房英顿时心头大震,暗忖道:“难道我看错了!”
他仔细注目,再比较二张字迹,看来看去,却是同一人笔迹。
就在这时,已见无尘僧返身奔回,手执一张素笺,交给镜清禅师,垂手禀道:“回禀师祖,武当所书收据请即过目,武当掌门人称感谢师祖感情,希望速将人交出。”
镜清禅师接过素纸,目光一瞬,道:“此收据是武当掌门亲笔么?”
无尘僧道:“收据是武当三老中的清涵道长所书,但由清虚掌门人亲自画押。”
镜清禅师点点头,挥退无尘僧,对房英道:“少施主,墙上有昔年清虚道友所赠亲笔。现在老衲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请说出真伪之别,在那一点?”
说完,手一扬,那纸收据已向房英平平飘至。
神思混乱中的房英伸手接住,垂首向纸上最后画押的“十”字注视起来。
只见他额上汗水滚滚而落,目光凝视,一瞬不瞬屹立沉思,如同木偶一般。
要知道他刚才因见镜清禅师要把自己交给武当,心中感到必是自己鉴别错误,此刻已把全副精力,放在眼前这张收据的字迹上。
这种精力损耗,比一场亡命肉搏,犹有过之。同时房英觉得生死可以不计,但房家在武林中的“神眼”之誉,却不容有损,故他凝视在纸上最后划押的“十”字上,不敢下断论。
可是第—次的答案,已有问题。在患得患失的心理下,他的神思,已不复像刚才那么清朗,加以只有一个简单的“十”,要与壁上真迹对照,使他更感吃力。
良久,才见房英长长嘘出一口气,抬目对镜清禅师凝重地道:“判书法之真伪,首重神韵,画押笔划,虽只有一横一竖,但与壁上亲联中的‘幸’字相比较,仍可看出差别。”说着,缓缓走到挂着清虚真人赠联的壁旁,手指上面字迹,接下去道:“这‘幸’字,轻灵飘逸,却仍不失苍健有力。然看收据上画押的‘十’,表面与真迹毫无差异,但究其墨色浓淡,着笔粗细,却可看出粗重躁急,毫无出尘之概,韵味犹减一筹。”
说到这里,沉重地目注镜清禅师道:“掌门前辈以为然否?”
“哈哈哈……”镜清禅师倏然一声长笑,笑声中倏然起立。
房英心头又是砰然一震!神色惨变。
口 口 口
他心头倏地浮起无限的愤怒和悲哀。
他觉得第一次的鉴定,纵然有错,可是这一次,绝不会有误失,若再否定,显然这位少林掌门在衡量厉害关系而并不是论是非了。
在悲怒交集中,房英已沉势蓄势,准备一见形势不对,就欲硬闯出去,他虽觉得闯出去的希望极为微弱,但他绝不甘束手就缚。
却见镜清禅师笑声一顿,向房英道:“老衲久闻房家‘神眼’之誉,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至于少施主的安危,老衲极力担当。”
意外的赞誉,使紧张悲愤的房英,反而一呆。
只见护法僧法净急急道:“掌门师尊?难道那武当清虚掌门人果是假的?”
镜清禅师神色倏变慎重,沉声道:“不错,这位武当掌门确非昔年的清虚道友了。”
法净凝重地道:“以书法来判断人的真伪,弟子觉得失之轻率,希望掌门人考虑。”
镜清禅师道:“本掌门并不轻率,刚才后殿对答中,老衲已起怀疑。”
一干少林高僧神色顿时诧然,只见镜清禅师接下去道:“法净,你还记得刚才老衲对‘武当掌门’提起十五年前所吟的诗么?”
法净垂首合什道:“弟子记得。”
镜清弹师道:“其实当年清虚道友并未吟什么诗,然而这位‘武当掌门’却支吾以对。由此点判断,真伪立辨。”
房英此刻紧张的心情已经一宽,闻言暗道:“—代佛门高僧,果有超人智慧。”当下对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和尚大感钦佩。
只见镜清禅师语声沉重地继续道:“但是老衲刚才仍保持七分怀疑,故命尔等以书法相试。法净,刚才两张字迹是你一人手笔么?”
法净点头道:“不错。”
镜清禅师道:“但老衲仍不相信,再诱取那‘武当掌门’字迹相试,这位房少施主鉴别之言,极为中肯,老衲对书法虽属不精,但—经提示,也看出其中差异,法净,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服么?”
这时的法净僧已心悦诚服地道:“弟子冒渎,请师尊裁夺。”
镜清禅师道:“事理愈辨愈明,只是此刻若不交出房施主,难免一场干戈。唉!少林寺的清净岁月,恐怕不复存在了。”
房英急急上前几步,激动地道:“是晚辈拖累了前辈。”
镜清禅师肃然道:“施主此举,或可使少林免于一场大劫,老衲感谢尚且不及,怎可言‘拖累’二字,现在咱们应该出去应付武当道友了。”
说完,转对知客僧法善吩咐道:“法善,密传令谕,前堂弟子,一律戒备,达摩院长老,罗汉堂,戒坛各弟子,听候调遣。”
知客僧法善应诺匆匆而退,小小的议事后殿顿时陷入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于是,在沉重的心情下,这位少林掌门人走出后殿,向大雄宝殿行去。
大雄宝殿的大门复徐徐启开,房英随着少林掌门在四大护法、八罗汉的拥护下,走出殿外,目光扫视间,殿前的武当道人神色间皆焦灼不耐。
这时那“清虚真人”见少林掌门等再度出现,神色一振,急急道:“镜清道兄,多蒙俯允,现在可以交人了么?”
镜清禅师合什冷冷道:“老衲既已允许,自当履行诺言。只是方式上老衲觉得应先向道友说清楚。”
“清虚真人”神色微喜道:“请道兄吩咐!”
镜清禅师道:“请各位道友寺外等候,老衲送房施主出少林后,任由道友逮捕。”
“清虚真人”眉头微皱道:“就是现在?”
镜清禅师道:“房施主在少林寺中,仍算宾客,故时间一点,老衲不敢确定。”
“清虚真人”神色一沉,冷笑道:“少林寺有前后左右四道门户,时间不能确定,大概门户也不能确定了!”
镜清禅师冷冷道:“确是如此。”
这一直率的答复,含意已表露无遗,蓦地——只见“武当三老”为首的清涵道长怒声道:“掌门道兄,你难道不顾武当少林数十年来交谊?”
镜清禅师肃然合什道:“长老责备过重了。并非老衲不顾交谊,只是时过境移,老衲纵然顾全道义,将来难免被贵派唾骂。”
清涵道长身旁的清心道长一愕,朗声道:“镜清道兄此言用意何在?”
镜清禅师双目精光一闪,宽大的衣袖一扬,倏指着“清虚真人”,肃穆地道:“贵派掌门人,已非昔年清虚道友,老衲这份交情岂非吃力不讨好。”
此言—出,“武当三老”、“十剑”神色齐齐—震,同时转首向那“清虚真人”望去。
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更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一代少林至尊,地位是何等崇高,若非有所见,岂会信口开河?
只见“清虚真人”神色铁青,气极长笑,双目精光四射,对三老、十剑道:“尔等看贫道有假么?”
说完,反手缓缓抽出肩头长剑,左手捏剑决,右手搭于左手剑诀食指第二节上,俨然一派宗师气度。
房英暗暗一叹道:“此人不论是谁,单以这等折人风度,必对摹仿清虚真人,下过一番若心,看来,除非能点破他一身功力,使他现出原形,武当门下是不会相信警告了!”
果然,只见三老、十剑望了一眼,悚然垂首躬身道:“掌门人岂能有假!”
原来三老、十剑在怀疑下,倏又不信,关键就在这一式武当剑术绝学“玄玑三式”的亮门立户式上。
其中三老是清虚真人的师弟,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