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扬面色一沉,愣了一下,追问道:“在哪里?”
沙中飞又瞥了魏扬一眼,抬起了头,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道:“老魏,我只想问你,我是不是并非孤儿?我也有爹娘,我爹娘还是你害死的,对吗?”
魏扬脸色越来越白,眼中渐渐布满凄惶的痛楚与愧疚,良久,他才说道:“对,你说的没错,他们是我害死的。”
沙中飞眼中的伤心变作了愤怒,他从地上纵身跃起,抓着魏扬的领口,喊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害死了我爹娘,你又害死了母老虎,你害死了所有对我好的人,你这个害人精,你害的我孤苦伶仃,你还惺惺作态,你收留我,教我武功,你对我好,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谁要你的虚情假意?小爷不稀罕,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沙中飞说着便抡起拳头,砸向魏扬面门,魏扬却不躲不闪,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
血从他鼻子里涌出,他也不去擦拭,“小飞,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可是我对你,对你都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
沙中飞推开魏扬的手臂,道:“我不信,我不信。”一脚踢了过去。
魏扬膝盖被他踢中,摔倒在地,从土丘上滚了下去。
沙中飞跟着他就地滚了下去,他又抓住了魏扬的领口,“我要给我爹娘报仇,我要给母老虎报仇。”便又抡起了拳头朝魏扬砸去。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砸他面门,而是换成了魏扬胸口。
魏扬仍旧没有闪躲,“小飞,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气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是个懦夫,我害死了你父母,害死了墨城那么多人,害死了陈妍,我看着爹娘兄嫂被杀却救不了他们,看着陈妍在我身边死去却无能为力。这一切我都不敢告诉你,我不光欺骗你,我还欺骗我自己,我告诉我自己,我会替那些人讨回公道,我会让天下更多无辜的人过上好日子,好让自己不再愧疚,可是十几年了,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一事无成,我
什么都做不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每一个人,我是个无用的人。”
沙中飞的拳头慢慢停了下来,他突然松开手,背过身嚎啕大哭起来,哭的伤心欲绝。
魏扬目光涣散,无力的瘫倒在地,口中仍旧喃喃自语道:“我是个没用的人,没用的人,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他所有的信念,斗志似乎在一瞬间丧失殆尽,曾经的抱负突然间变成了世间最为讽刺的笑话,曾经坚持下去的理由不过是自己编织的一个自欺欺人的梦。
风卷着黄土沙砾呼啸着刮过来,刀子般凌厉。沙中飞的哭声渐渐低沉下去,最终淹没在风中。他揉着红肿的眼睛站起身来,摇摇摆摆的向远处走去。
魏扬仍旧躺在那里,仰望着苍黄的天空,似乎他的余生只剩下了仰望,他疲倦到只剩下睁开眼的力气。
沙中飞走了几步,踉踉跄跄的站住了,回头望了魏扬一眼,失魂落魄的道:“走啊。”
魏扬抬起眼,看了他一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沙中飞有气无力的说道:“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想撒手不管吗?我不会杀你的,我知道母老虎不会想让我杀了你,你现在想偷懒吗?你起来啊,木一剑跟那个周大人还等着你去救呢,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活着吗?你活着是为了赎罪,每个人都有罪,只有把罪赎完了,才可以去死,你起来啊。”他转回身,又在魏扬腿上踢了一脚。
魏扬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表情让人看到便会情不自禁落泪,“小飞,人活着真的是为了赎罪吗?可是我的罪太深了,赎不完的。”
沙中飞又踢了魏扬一脚,“起来啊,你别想偷懒,我会看着你的。”
魏扬眼中滚下泪来,“可是小飞,我真的罪孽深重,赎不完的。”
沙中飞眼中也流下泪水,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踢着魏扬,“老魏你他妈别废话了,赶紧给小爷起来啊,赎不完你也得赎,这都是我们的命,母老虎说了,让我好好看着你,你要是偷懒,就让我揍你。”说着又在魏扬腿上踹了一脚。
魏扬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可能是沙中飞踢他那几脚重了,脚下一滑,便差点要摔倒,沙中飞扶了他一把,道:“时候不早了,去总兵府吧。”
魏扬点头道:“走吧。”
沙中飞瞥了魏扬一眼,皱眉问道:“你行吗?”
魏扬愣了下,道:“没事。”
☆、邂逅岂既非良图
夜已深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倾泻一地;零落的星子寂寞的挂在天际;苍穹深远幽暗。
远处的喊杀声终于停了下来,火把灯笼的光亮也黯淡下去。
木青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声已不再细碎。昏黄的铜镜里她单薄的身影被月色镀上层轻霜;又被熏笼里的青烟晕染作朦胧飘渺。
烛泪点点坠落;烛台上的蜡已快燃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
木青秋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有些喜出望外,“赵振。”
赵振仍旧是日间那件袍子,还未来得及换,所以显得有些困顿落拓,“青儿。”
木青秋亲热的拉着他胳膊道:“快进来。”
赵振道:“好。”
木青秋转身去倒了杯热茶递给赵振,赵振接过喝了一口,热茶入口,周身寒气驱散了些,便觉得疲倦也少了些。“青儿,你放心吧,你师父与小飞都没事了。”
木青秋喜道:“小飞也来了吗?”
赵振道:“是啊,今日在江湖路,还亏得是他拿出世子的兵符,才救出了你师父,他们夜闯总兵府救你与周大人,王爷非但没有怪罪,还客客气气的摆宴席招待。”
木青秋心里寻思,朱云狄还算是没有食言,可是想起挽回这个局面所付出的牺牲,木青秋心里又有些苦涩,她定了定神,迫使自己不想这些,问道:“周大人呢?世子有没有放他走?”
赵振道:“王爷说要请周大人重新回去为官,并不是要难为他,周大人他已经应允了。”
木青秋心中又是一沉,朱云狄莫非真的不与赵王周公公是一路的?
赵振见木青秋呆呆的出神,便也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又说道:“青儿,你,你是打算留下了吗?”
木青秋回过神,勉强笑道:“是啊。”
赵振面色犯难,迟疑片刻,又道:“我听底下人说,你要,要与王爷成婚?”
木青秋微微一愣,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赵振道:“王爷已拟好折子,八百里加急,递上去了。”
木青秋脑中一阵眩晕,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不觉便叹了口气,失神的望着烛台上忽明忽暗跳动的火焰,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振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轻声问道:“青儿,你怎么了?”
木青秋忙摇头,“没什么,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吧,我知道他们无恙就安心了。”
赵振没有就走,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青儿,你,你是不是不想嫁给他?”
木青秋愣怔一下,避开赵振目光,含笑说道:“没,没有,我,我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心急,你知道,我从
小到大,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
赵振眼中闪过丝伤痛,随即黯淡下去,他莞尔一笑,轻声道:“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赵振,听说他升你为天水关总兵,镇守此地,我看这里的总兵没什么当头,属下那些人只怕也容不了你,你要不随我们回京吧,我去找他说。”
赵振忙道:“不用,这里是王爷封地,我理当在此镇守,他才无后顾之忧。”
木青秋嗫嚅道:“你,你真的这么想?”
木青秋心里寻思,朱云狄不是因为赵振带我走,要惩罚他才这么做的吗?难道只是政治上的厉害关系,故意除了肖远留自己心腹在此镇守?木青秋一时也琢磨不透其中原委,转念又想,若朱云狄真的是因为赵振所说原因,那么,他们之间的情义并没有因为我而被破坏,朱云狄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这岂不是好事?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放松了些。
赵振莞尔一笑,柔声说道:“当然是这个,难道还会因为别的么?”
木青秋也笑了,沉吟片刻,神色又化作悲苦,道:“可是,可是西北毕竟苦寒荒凉,军中又极其危险,你在这里,是要吃很多苦头的。”
赵振心中一热,注视着木青秋,道:“青儿,我是男儿,保家卫国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现在年轻,正应该多吃苦头多多历练才是。”
木青秋垂下头道:“赵振,好,我就不勉强你了。”说着冲赵振一笑,上前一步,大大的抱了赵振一下,轻声道:“多保重。”
赵振身子一时僵住,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晕,道:“青儿,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告辞了。”
木青秋送走赵振,匆忙关上门,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酸楚,鼻子一酸,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紧紧的用后背抵着门,努力的仰起脸,让泪水不要落下。
赵振却没有就走,隔着一道朱门,轻声说道:“青儿,祝福你们。”声音沙哑沉闷,不难听出他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木青秋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良久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那个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远,在寂静的夜晚,寂寥沉闷,一步步仿佛踏在木青秋心里。
为什么长大了,每个人就都变了,可是偏偏赵振却不变?他一如既往的相信别人, 对身边的人好。
木青秋身子从门上滑落下去,她坐在地上,紧紧的拥着膝盖,将脸深深的埋进了手臂中。
门外却又响起了脚步声,“青儿,睡了么?”
是他,木青秋忙站起身来,用力的擦拭着眼泪,整理好衣衫,才轻声道:“没有。”
木青秋拉开
门,朱云狄负手立在门槛外,因为背着月光,所以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情。
木青秋心里有一丝慌乱,愣了下,道:“请进。”
朱云狄缓缓踱进室内,径直走到窗前,阖上窗子,道:“夜深了,天凉,记得关窗。”
木青秋心中猛地一颤,一时思潮涌动,忙岔开话题,说道:“赵振方才来过。”
朱云狄转过身,道:“是我让他来的。”
木青秋有些吃惊,寻思,莫非你是怕我不信你,才让赵振才找我说那些话。她迟疑一下,道:“听说你擢升赵振为天水关总兵?”言罢又忙补充道:“这个,这个不是赵振讲的,是我听底下人说的。”
朱云狄瞥了木青秋一眼,微微颔首,没有言语,目光深不见底,清冷若月华清辉。
他什么都不说,木青秋探不出他真实心思,便转过身去倒茶,借以掩饰神色间的不自在,再捧着茶盅转回身时,已是一脸浅浅的笑意,“喝杯茶吧。”
朱云狄道:“多谢。”
木青秋犹豫了会,道:“能否给赵振自由,或许他,他并不喜欢这里。”虽然赵振说了那些,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赵振带兵围剿江湖路的事情她都听说了,那些将士对他讳莫如深,他留在此处,确实很艰辛。
朱云狄抿了口茶,道:“茶凉了。”
木青秋忙道:“我给你换过。”心里叹道,他仍旧是避而不谈。
朱云狄淡淡一笑,道:“不用了,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
木青秋接过茶盅,道:“明日,能否让我见师父一面?”
朱云狄道:“他是你师父,你什么时候想见都可以,让人去通传就是了。”言罢便即离去。
木青秋迟疑片刻,道:“等一下,我想问你,问你一件事。”
朱云狄停下脚步,转过身道:“什么?”
木青秋迟疑一下,才轻声说道:“你到底,到底喜欢我什么?”
朱云狄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他定定的看了木青秋一会,转开目光,道:“你已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
木青秋上前道:“对,我们都变了,可你,你为什么还答应要娶我?”
朱云狄转过脸注视着木青秋,眸子又恢复了冰冷,“因为一个承诺,还有一个交易。”
他答应娶她,不是因为别的,爱早已不再了,只是为了那个彼此许下的承诺,原来他还记得那个承诺。
木青秋心头不由一阵酸楚,她何曾又忘记过?
他曾经在秋水尽头,离离疏草中,握着她的手,承诺要娶她为妻,照顾她一生一世。
她在暮色凄迷的黄昏,临着一江如血残照,将手放进他手心,答允嫁他
为妇,从此不离不弃。
木青秋神色动容,情难自抑,不禁悲恸道:“你可以选择拒绝,拒绝那个交易,还可以,可以忘了那个承诺。”
朱云狄注视了木青秋一会,淡漠的道:“我讨厌失信于人。”
失信于人?木青秋心头巨震,莫非他已看出了什么?
这四个字宛若一把利刃,刺入了木青秋心头,曾经她也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可是,她就要成为那样的人。因为她骗了他,对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她不会嫁给他,永远不会。
朱云狄从袖间抽出一方雪白绢帕递到木青秋手里,淡淡的说道:“早点休息,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木青秋胡乱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们都忘了那个承诺吧,因为当初互相承诺的两个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之间只有交易。”
她不会嫁给他,她迟早要伤害他,所有她不想他因为她的欺骗伤心。原来,自己还是舍不得伤他太深。
朱云狄垂下眼眸,淡然浅笑道:“我早都忘了,但愿你也能忘。”≮我们备用网址:。。≯
看来,他对自己真的不再有感情了,他是个自负的人,他早已忘了当时那一腔少年情怀,他现在只是履行一个承诺。对于他们这种王孙公子来说,娶一个女人容易,一个院子便可以锁住她们的一生。而骄傲才是他们这类人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不屑于食言,尤其是对一个女子。
木青秋勉强笑道:“我也早忘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愿意与我做这个交易。”
朱云狄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木青秋呆呆望着他渐渐远去,消失于夜色里的身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就起风了,吹开了窗子,窗牖一开一合,呼啦啦响着,帘幔随风飞舞,卷起又落下,蜡烛渐次熄灭,屋子里就变得一片漆黑。
木青秋立在那黑暗当中,暗暗地告诉自己,以后得路还很长,很长,不论再辛苦,都要坚持走下去。
沙中飞趴在桌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烦躁的转动着手中一个细瓷茶盅,猛地抬起头道:“老魏,你说那个冰块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打伤他那么多手下他也不生气,又是好酒好菜招待我们,又是恢复周大人官职,我看他笑里藏刀,可是一肚子坏水。”
魏扬坐在桌旁,沉吟道:“小飞,你方才说在幻象中,他跟赵振还有青秋关系都很不一般。”
沙中飞愣了下,神色犯难,挠着头说道:“这个,这个嘛,谁知道呢,木一剑跟那个小白脸,勾肩搭背的,还说什么我碍着他们什么了,小白脸对她也是言听计从,还帮着她杀人呢。跟那个冰块嘛,也那么搂搂抱抱的,冰块还为了她跟公主吵了一架,把公
主骂的脸儿都绿了。你还是去问她自己吧,她凶地要死,我可不敢打听她的事儿。”
魏扬听罢叹了口气,更是愁眉不展。
沙中飞看魏扬神色,不由便坏笑着问道:“喂,老魏,你不会,不会是喜欢上木,木一剑了吧?要不怎么那么关心她与别的男人的事。”
魏扬抬头又是好笑又是气恼的瞪了沙中飞一眼,轻声斥责道:“胡说八道!”
沙中飞挠了挠头,呵呵笑道:“对对,我胡说的,好啦,我先去睡了,你慢慢想对付那冰块的主意。这几天可是累死我了,终于见着床了。”说着打了几个呵欠,伸着懒腰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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