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制成的“花汁酒”,未入口已闻到那股扑鼻的酒香味。
夜,刚人夜。
晚风轻敲门窗,屋外的柳叶柔柔的荡漾。
藏花只喝了半杯酒,她不敢一口乾掉整杯酒。
“花汁酒”的劲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因为整个的制造过程,几乎都是由她一手
包办的。
从种花、养花、摘花、压汁蒸发到装罐埋入土里,都是她在做。
普通人一杯,大概就可以醉个二天,这种酒藏花怎敢一口一杯。
她放下酒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白天羽,而且一看就是好久。
起先白天羽还潇洒依旧的喝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很不自在了。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藏花这样的眼光。
“你在看什么?”白天羽笑得很勉强。
“看你。”
“看我?”他问:“我什么有毛病?”
“不知道。”她说:“就因为不知道,我才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你是我的恩人。”藏花笑了。
“既然我是你的恩人,为什么还是那样说我?”
“三岁小孩都看得出下午你在说谎。”藏花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白天羽笑了,他笑的样子就仿佛窗外的柳枝。
“你说呢?”
“我不是爱幻想的人,我不会想到可能是你爱上了我。”藏花说:“你这么做到底
是为了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看不惯她那种样子。”白天羽说:“更何况下午你确实是和我
在一起。”
“只是这样?”
“是的。”白天羽又笑了:“你难道还希望有别的原因吗?”
“你说呢?”
藏花又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笑的声音就仿佛是夏天的知鸟。
三
一瓶花汁酒,很快的就装进了他们的肚子里。
桌上摆的是第二瓶,菜却没有怎么动过。
藏花又举杯,这次是一口一杯,她的脸颊已有点红红的。
红得就仿佛刚哭过的小孩般红红的。
她没有哭,她一直在笑,现在还在笑,笑着对白天羽说:“你第一天到醉柳阁时,
我对你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藏花说:“你的样子十足是个乡下暴发户。”
“哦?”
“现在我才知道,你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她喝了口酒后,接着说:“虽然我不
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我相信,你所花的每一分线,都有它的用途在。”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下午,就因为下午你的样子。”
“下午的样子?”白天羽说:“我下午是什么样子?”
“当你和任飘伶在谈论剑时,你的样子就像个锋芒不露提着把剑流浪天涯的浪子。”
“哦?”白天羽说:“那我平常的样子,就像是个暴发户?”
“这两种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羽没有回答藏花的话,反而问她:“是个对人世间每件事都觉得好奇的人?还
是历尽沧桑一女子?”
“我是个种花的人,一个人如果要养花,就应该献身于花卉,就像学剑的人一样。”
藏花说:“一个人如果要学剑,就应该献身于剑,虽死无憾。”
她凝视着他,接着又说:“你呢?如果你是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客,你杀人是为了什
么?是为了钱财?还是因为你杀人时觉得很愉快?”
她没等白天羽回答,接着又问:“一个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时,是不是会
觉得很偷快?”
白天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遥望着远方的苍穹,然后才淡淡的说:“对我来
说,这已经不是愉快的事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空:“只可惜我也像这世上
大多数人一样,也会去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想做的事。”
“你花大钱,你约任飘伶决斗,这些事都不是你的本意?”
“是的。”
藏花也站了起来,也走至窗前,也遥视着苍穹,然后才淡淡的说:“你为什么要去
做这些不想做的事?”
“因为我不能不做。”白天羽回头看着她:“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让‘白天羽’这三个字响遍江湖。”他神情凝重的说:“我不能再让
‘白’这个姓没落下去。”
白天羽走回座位,举杯仰首,然后又接着开口:“他曾经辉煌灿烂过。”
“他?”藏花也走回来:“他是谁?”
白天羽没答,只是深深的注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下午任飘伶曾经问我剑上
是否刻有字,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七个字?”
“记得。”她说:“小楼一夜听春雨。”
“你知不知道这七个字的意思?”
“不知道。”藏花说:“这不是一句诗吗?它还有什么意思?”
“这七个字是在说两个人。”
“哪两个人?”
“白小楼和仇春雨。”
“白小楼?仇春雨?”藏花问:“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你剑上刻有那七个字?”
白天羽的目光又飘向远方的一个神秘、美丽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人仿佛已充满了
欢愉,又仿佛坠入了痛苦、悲伤、无奈的深渊里。
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痛苦、悲伤、无奈的深渊中。
“在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中,据说每当月亮升起时,会有一些精灵随着月光出现,
花木的精灵,玉石的精灵,甚至连地下幽魂和鬼狐都会出来,向圆月膜拜,吸收圆月的
精华。”白天羽慢慢地说。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化身为人,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在人间,做出一些人们意
想不到的事。”
“这些事有时令人惊奇、有时令人感动、有时令人恐慌、有时令人欢喜、也有时令
人难以想象,他们能够把一个人从万丈深渊中救出来,也能把一个人从山峰上推下去。”
“他们能够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也能让你失去一切。”
“虽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白天
羽凝视着藏花,接着又说:“他们就是白小楼和仇春雨。”
藏花在听那个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
“白小楼的刀是弯的,是一柄弯刀,弯的就像春雨的眉。”
“春雨的剑,是直的,直的就像是孤立在山峰上的古老松树。”
“刀是杀人的利器,小楼的弯刀也一样,只要那一道弯弯的刀光闪过时,灾祸就会
降临,无论谁都不能避免的灾祸,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这一道弯弯的刀光。”
“刀并不快,就像你看见月光一样,当你看见时,它已经落在你身上了。”
“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地上也只有这一柄弯刀。”
“弯刀出现在人间时,带来的并不一定是灾祸,有时也会为人们带来正义和幸运。”
“剑光一闪,带着种奇妙而诡异的弧度画出,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弯新月在水波
被微风吹皱时那种变形的月影般的弧度。”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月影的诡秘变化,因为每一次微风吹动水波时,水中月影都会
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变化。”
“每一种变化都不是任何人事先可以预料得到的。”
“春雨的剑是青青的,青如远山,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剑脊上,有一行
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的圆月弯刀上,也有一行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白天羽喃
喃的说。
“圆月弯刀?”藏花微微吃惊:“可是昔年魔教的教主手中那一柄魔刀?”
“是的。”白天羽说:“白小楼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
“仇春雨就是白小楼的妻子?”
“如果是的话,也就不会有以后那些悲惨、凄凉、哀怨的事发生了。”白天羽说:
“就因为仇春雨,魔教如日中天的事业才会一蹶不振。”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藏花问。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听过。”藏花说:“传说仇春雨离开了白小楼,魔教后来被当时的七大门派消灭
了,魔教教主白小楼人也忽然失踪,从此江湖中再也听不到有关魔教的事。”
“是的。”
白天羽的声音里仿佛有痛苦,但他的表情却是在笑。
“这件事尤其是七大门派的人更是津津乐道,在当时能消灭魔教,是何等的光采荣
耀之事。”
“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单纯。”藏花说:“以魔教教主白小楼的武功,不要说是
七大门派联手,就算江湖中的高手联合也未必能杀了他。”
她说:“如果不是仇春雨离开他,白小楼就不会失踪,魔教也不会被七大门派消
灭。”她又说:“可是仇春雨为什么会离开白小楼呢?我相信这是整件事的关键。”
白天羽忽然沉默了下来,双眼盯着酒杯,他显然想结束有关仇春雨与白小楼的话题,
但藏花又问:“你手上的剑,也刻有七个字,是不是就是当年仇春雨的那把剑?”
“是的。”
“这把剑怎么会到了你手中?”藏花真好奇:“你姓白,是不是和白小楼有牵连?”
白天羽注视她:“这些事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
他倒了杯“花汁酒”,举杯笑着说:“今天不寒不热,正是喝酒的好时刻,何必让
那些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打扰了我们的酒兴呢?”
四
初春的夜晚,寒意还是甚浓。
尤其是在荒地里的破庙,晚风从破洞里呼啸而过,带来了寒意,也带来了远方人们
欢乐的声音。
任飘伶拉拉衣襟,用枯枝将火弄旺一点,随手又拿起酒瓶,仰首喝了一口。
月光从破了的屋顶间穿了进来,轻柔柔的洒在地上,任飘伶那双灰黯无神的眼晴也
如月光般轻柔柔的合上,可是刚闭上不多久,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因为这时他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闻见那由夜风飘来茉莉的花香。
他眉头微皱后,慢慢的张开眼晴,一张眼睛就看见四个金发蓝眼的波斯奴,抬着张
两丈长,一丈宽的平榻,自破庙外,踏着月色而来。
一个神仙般的绝色佳人斜坐在平榻上,一头漆黑的长发轻柔如雾水,一双明亮的眼
睛灿烂如夜星,身上穿着件非丝非麻,五色缓纷的彩衣,却将右边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肤,滑如春雪。
她的手里在发着光,一只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里,盛满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用比蜜更甜的笑容看着任飘伶。
“不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这种排场的,除了慕容公主之外,还会有谁呢?”任飘
伶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里好像不是一位公主该来的地方。”
慕容公主并不是尊称她,而是她的名字,她复姓慕容,名公主。
“你能来,我就能来。”慕容公主已发起了娇嗔:“我要来就来,谁也管不着。”
这倒是实话,她的事,江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管。
慕容世家九姊妹,个个身怀绝技,慕容公主排行老九,她的八位姊姊都已嫁人了,
嫁的都是名重一方的大侠士。
这么样的一个人,江湖上有谁敢管她的事?
慕容发起娇填,居然比笑还要甜。
任飘伶却好像看不见。
“对,你可以来,幸好我也可以走。”任飘伶淡淡的说:“我要走就走,别人也管
不着。”
他己经振衣而起,好像真的要走了。
神仙般的公主却像活鬼一样大叫了起来:“不行,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干什么?”
“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什么要紧的事?”
“要债。”慕容公主又笑了起来:“当然是找你要债。”
任飘伶又叹气了。
他实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比要债更要紧的事确实不多。
“我是欠你一笔债,只可惜我现在连吃顿饭的钱都没有,如何还你债呢?”他笑了:
“看来你今夜是白跑一趟了。”
慕容笑的更甜了。
“有些债,并不是一定要用钱来还。”
“哦?”任飘伶问:“不要钱还,用什么?请你赶快告诉我,好让我将你的债还
清。”
慕容公主现在不但笑的很甜,而且仿佛还带着……“你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任飘伶看了看自己:“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就是我这颗头了。”
“除了头以外呢?”
“那大概是我手上这柄破剑了。”
“泪痕如果是破剑,那世上大概已没有剑了。”她居然知道他手上的剑是泪痕。
“除了钱以外,你还可以用泪痕来还债。”
“你要我拿剑抵债?”
“我又没有你那么灵巧的一双手,拿这柄泪痕有什么用?”她笑着说:“我要你用
泪痕去杀一个人。”
“杀谁?”
慕容那双如夜星的弹子直盯着他。
“载思。”
“载思?”任飘伶有点吃惊:“他得罪你了?”
“没有。”
“他跟你有仇?”
“没有。”
“有怨?”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他?”
“我高兴。”
“你高兴?”他又吃了一惊:“就因为你高兴,你就要我杀人?”
“是的。”
“只可惜你高兴,我未必高兴。”
“你不愿?”
任飘伶点点头,又坐了下去。
“别忘了,是你欠我债。”
“欠债可以用钱还。”
慕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又开口:“听说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钱,而且
要的价都很高?”
“到目前为止,大概是这样。”
慕容一笑,如春葱般的玉手轻轻一挥,立即有一波斯奴捧着一个白色的包袱,走了
上前。
她接过包袱,轻柔柔的放到任飘伶面前。
“这是什么?”任飘伶瞄了包袱一眼。
“黄金五千两。”
“你嫌我欠你的债不够多?”
“杀了载思,你欠我的债不但清了,这五千两黄金也是你的。”
“你是不是钱太多?”他看着她:“你是不是有点疯病?”
“我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有点钱而已。”
“我若不肯呢?”
“杀他,对你又没有什么损失。”慕容说:“你又何苦不赚这白花花的五千两呢?”
任飘伶不但在叹气,而且开始呻吟,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居然把人命和钱财看
得不值一文,遇见这种人,你能拿她怎么办?
除了喝酒之外,还能怎么办?
五
酒菜就摆在平榻上,人也坐在上面。
多了一个人,波斯奴一点也没有感到吃力,一样还是健步如飞。
任飘伶喝完了一杯酒后,满足的叹了口气。
“下次有人问我,怎么样喝酒才是享受,我一定告诉他,坐在平榻上喝酒是人生一
大乐事。”
慕容公主仍然笑得很甜。
月色如此轻柔,星光如此檬陇,佳酒如此顺口,身旁又有如此的丽人,夫复何求?
慕容的眼晴比星光更朦陇,看得令人的心都醉了,任飘伶的人仿佛己醉了。
四个波斯奴抬着平榻,在林间穿梭而过,夜风竟似因美人而都温柔了起来。
慕容的长发被夜风吹散了,不但没有失掉她的美丽,反而更增加了一种说不出的魅
力。
一种会令男人冲动的魅力。
任飘伶没有冲动,他只是笑嘻嘻的看着慕容,从头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