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虽然已散了。雨还是下的这么大,而且似乎没有停的意思。
藏花却已不想再淋雨了。她迅速站起。
“享受雨的洗礼,是我喜欢的事,伤风发寒却非我所愿。”藏花用一双带有笑意的
眼睛盯着站起的任飘伶。“居然今天你赚了五十两,那你就读请我喝顿酒。”
“我可不可以不请你?”任飘伶笑着问。
“不行。”
三
载思进来时,皇甫擎天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
的葡萄酒。
只有皇甫擎天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人自己认为载思已经离不开她的少
女,刚坐上这张椅子,就被赤裸裸的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载思所有的一切,都绝对不容人侵犯,只有皇甫擎天是例外。
但是载思还是让他在小厅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话就问
皇甫:“你是不是来问我,为什么我预料的三个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是的。”
载思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貉皮上,平时,他在皇甫面前,永远都是衣冠
整齐、态度恭谨,从未与皇甫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别人感到皇甫擎天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什么事我都算到,也算对了,只有一样我疏忽了。”载思说。
“哦?”
“感情。”载思说:“我没有算到人的感情。”
“感情?”
“是的。”载思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你年轻时与钟毁灭结拜,他绝对不会派
个刺客来杀你,今天的行动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心理负担。”
皇甫静静的看着载思。
“真正的行动会在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才展开。”载思倒了杯酒,“阔别二十年的故
人,第一次向你问候,多少你也该回个礼。”
“我是该回个礼。”皇甫缓缓的喝光杯中酒,然后淡淡的说:“我想这种事你一定
替我安排好了。”
“是的。”
“一定是个‘大礼’吧?”
“是的。”
载思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的接着又开口:“早上我派谢青夫妇和李
宏兄弟他们去围杀了任飘伶。”载思说:“想必他们都已死在任飘伶剑下了。”
皇甫眉头微皱。“盯任飘伶的原本不是杜铜那一组吗?为什么临时换成谢青他们?”
“杜铜不能死。”
“谢青可以死?”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先代你回钟毁灭一个小礼。”载思淡淡的说。“一个小礼?”皇甫不
懂他话的意思。
“谢青夫妇和李宏兄弟都是胖妞最得意的手下。”载思盯着皇甫。
“胖妞的手下?”皇甫也盯着载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来卧底的?”
载思点点头。
“我好像记得谢青他们进人王府是你保举的?”
“是的。”载思说:“就因为我是他们的保举人,所以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才会去
对付任飘伶。”
他接着又解释:“一开始我就已知道他们是胖妞的手下,所以才会让他们进入王
府。”
“这样他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你的控制下?”皇甫替他将话接完。
“是的。”
皇甫又倒了杯酒,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很久,才抬头再看着载思,又问:“任飘伶和
谢青他们既不认识,也无仇无恨的,为什么一定会杀了他们?”
“因为任飘伶己别无选择。”
“为什么?”
“任飘伶这次到济南府来,并不是冲着你的。”载思说:“他是为了胖妞来的。”
“为了胖妞?”
“是的,他到济南就是为了要杀胖妞。”
“他跟胖姐有仇?”
“没有。”
“有怨?”
“没有。”
皇甫擎天凝注载思,一字一字的说:“任飘伶要杀胖妞是因为有人出价?”
“是的。”载思说:“三千两的代价。”
“这个出三千两的人就是你?”
“是的。”
皇甫又沉默了下来,这次他没有喝酒,视线也没有离开过载思,他一直盯着载思,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口:“你从来没有见过胖妞,怎么知道她的人在哪
里?”
“我不知道。”载思笑了。“可是我相信任飘伶一定可以找到胖妞。”
“这就是你替我回给钟毁灭的大礼?”
“是的。”
…
武侠林 扫校
标题
古龙《怒剑狂花》第一部
第四章 好请客的白先生
一
菜只有两道普普通通的下酒菜,酒却已喝了十二瓶。
十二瓶绍兴。
藏花将第十二瓶内的最后一滴酒滴入杯内,然后晃了晃酒瓶,轻轻的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的酒只能喝到这里。”藏花似乎意犹末尽。
“你还想喝?”任飘伶笑着说:“你还喝不过瘾?”
“十二瓶,一人六瓶。”藏花说:“只够塞牙缝。”
“酒未能尽兴,是人生一大憾事。”任飘伶叹了口气。
“只可惜我身上只有五十两,五十两只能喝十二瓶酒而已。”
他拿起杯子,将杯口凑近鼻子,轻轻的闻着,等享受过那阵酒香之后,才接着又说:
“劝君珍惜这杯酒,虽未尽兴已解谗,”任飘伶笑了笑。“等我再嫌到下一笔钱时,再
好好的请你喝个痛痛快快。”
“不行。”藏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不行?”
“你已将全身所有财产都请了我,我岂可就这样让你走。”藏花一本五经的说:
“至少也该让我表示一下,让我请你喝五十两的酒。”
“你要回请我?”
“是的。”
“你有五十两吗?”
“没有。”
“那你如何回请我?”任飘伶笑了。“这家店的老板是你的朋友?”
“不是。”藏花也笑了。“他怎么会是我的朋友呢?他只不过是我的儿子而已。”
严冬虽已过去,寒意却仍在。
胡不败今天心情很愉快,因为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兔毛的新棉袄。
一件他昨晚赢来的全新棉袄。
他就穿着新棉袄坐在柜台内,用一种很愉快的笑容迎接着进门的每一位客人。
可是他这种愉快的笑容只保持到第七位客人而已,因为第八位客人和第九位客人一
进门,他的笑容不但不见了,头也忽然间变成三个那么大。
这第八位和第九位客人就是藏花和任飘伶。
任飘伶他不认识,可是藏花却是令他头大的人。
尤其是当她喝了六瓶绍兴之后。
现在胡不败的头已不止三个那么大,他已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了。
因为现在藏花正用一种很愉快的笑容看着他。
“你好。”
藏花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向胡不败问好。
“我怎么会好呢?”胡不败的声音仿佛要哭,“你明知道一碰到你,我只有倒霉的
份,我又怎么会好?”
“从今天开始你一定会转好了。”藏花说:“因为我己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不再在你店里白吃白喝。”
“真的?”
“真的。”
“你发财了?”
“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发财呢?”
胡不败瞄了坐在座位上的任飘伶一眼。“你那位朋友是呆子?”
“你看他像吗?”
“不像。”胡不败摇摇头。“你既然没有发财,你那位朋友又不是呆子,你还是跟
以前一样是个大穷光蛋,来我店里还跟以前一样的白吃白喝。”
“不会。”藏花说:“我说过了,从今以后绝对不再在你这里白吃白喝。”
藏花又笑的很愉快,她又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对胡不败说:“我决定以后在你这里
所有的吃喝都记帐。”
“记帐。”
胡不败差点哭出来。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一定绝对跟他的表情一样。
“这不跟白吃白喝一样吗?”
“不一样。”藏花说:“怎么会一样呢?”
“怎么会不一样呢?”胡不败苦笑。“记帐,你拿什么来付?”
“钱。”藏花说:“当然是拿钱来付。”
“你有钱?”
“你不要瞧不起人。”藏花说:“我藏花一定有发大财的一天,到了那一天我不但
付清所有的帐,还会好好的请你一顿。”
“只要你不要好好的吃我一顿,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胡不败说:“我怎敢希求你好好的请我一顿。”
二
桌上还是两道菜,十二瓶酒。
菜是普普通通的大菜,酒是装得满满的绍兴。
藏花替任飘伶倒了一杯酒,然后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这两道菜已是这家店里最好的菜了。”藏花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是我三个月来吃到最好的菜,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介意?”任飘伶说。
藏花举起杯子,对着任飘伶说:“干一杯酒,醉乡路稳多故友。”
“好,好词。冲着这句话我就该好好的请你一顿。”
这句话不是任飘伶说的,更不是胡不败。
这句话是一位身穿白色丝缎长袍的年轻人说的,他就站在门口,等这句话说完时,
他已坐到藏花身旁了。
“掌柜的,再拿十八瓶酒,要好酒。”白衣少年说:“要道道地地四十年陈的竹叶
青。”
他接着又说:“另外再上几道菜,要——”
“要道道地地的好菜。”藏花替白衣少年将这句话说完。
“对。”
白衣少年笑了。
“单嫖双饮。”白衣少年说:“喝酒不能无伴。”
他自己很快的倒了三杯酒。“来,我先干三杯,敬两位。”
菜八道,酒十八瓶。
十八瓶竹叶青。
桌面也由小的换成大桌。
胡不败的笑容又恢复了,他很快的就将酒菜送上来。——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钱”
的人受欢迎。
“我姓白,白天羽。”白衣少年笑嘻嘻的看着藏花。
“你呢?你叫什么?”
“藏花。”她也笑嘻嘻的看着白天羽。“将花藏起来的藏花。”
“藏花?”白天羽说:“好,好名字。”
他转头看向任飘伶,微微思考了一下,才开口:“人不飘伶,剑飘伶。”
他喝了杯酒后,接着又说:“世上只有飘伶的人,哪有飘伶的剑。”
“为什么?”藏花真好奇。
“因为剑是有根的。”
“剑有根?”藏花又问:“根在哪里?”
“在仇人的要害里。”白天羽又喝了杯酒。“不管剑在何方,总有一天它会回去寻
它的根。”
“换句话说,就是不管剑到了哪里,总有一天它都会回来刺人仇人的要害里。”藏
花说。
“是的。”
任飘伶一直在听,自从白天羽加入后,他忽然间好像变成了哑巴。
白天羽似乎不想让他沉默下去。“任飘伶任先生,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任飘伶没有回答,他却反问:“你是谁?”
“我是谁?”白天羽又笑了。“我叫白天羽。”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任飘伶双眼直盯着他。“我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为何
而来?”
白天羽收起了笑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他双眼也直盯着任飘伶。
“我是为‘泪痕’而来的。”白天羽说。
“泪痕?”
任飘伶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刀锋般的光芒。
“你怎么知道‘泪痕’?”他的声音也刀锋般寒冷。
“我知道。”白天羽冷冷的说:“我当然知道。”
任飘伶的目光从白天羽的眼睛移向鼻子、嘴。他缓慢仔细的凝视着白天羽。
白天羽的眼色、神态、站着的姿势、呼吸的频率、衣服的质料、全身上下每一个地
方他都没有放过。
他看得好像远比载思仔细,他那双灰黯的眼晴里竟好像隐藏着某种特地制造出来的
观察别人的精密仪器。
等观察完后,任飘伶用一种很平和的声音问白天羽:“你是不是从山上来的?”
“是的。”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
“是。”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清泉、一株古松?”
“是。”
白天羽已经开始觉得很惊奇。
“那座山是不是有个很喜欢喝茶的老人?”任飘伶又问:“他是不是经常坐在那棵
古松下用那里的泉水烹茶?”
“是。”白天羽说:“有关‘泪痕’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我这个人的事?”
“没有。”
任飘伶凝注白天羽,灰黯的眼里又亮出刀锋般的光芒。
“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我?”任飘伶问:“连一点有关我的事都没有提起过?”
“绝对没有。”白天羽说:“他老人家只不过告诉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泪
痕’。”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
“有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没有。”
白天羽马上接着又说:“载思曾经检查过我的衣物,想从我衣服的质料上看出我是
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蚕是自己养的,丝是他自己织的,衣裳是他自己缝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
除了他们之外,还没有凡人的足迹踏上去过。
白天羽又微笑。“载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来历。”
“你的剑呢?”任飘伶又问:“有没有人看过你的剑?”
白天羽的剑当然在他的手上。
“有几个。”
“几个什么人?”
“几个死人。”白天羽说:“看过我这柄剑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这柄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的。”
“有什么特别?”
“这柄剑的剑脊上刻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任飘伶的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仿佛很悲伤,又仿佛很欢愉。
“春雨,春雨,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柄剑。”任飘伶喃喃的说:“世上为什么要
有这么样一柄剑?”
“有‘泪痕’就有‘春雨’。”
“春雨我知道是白天羽的剑,可是‘泪痕’是什么呢?”藏花忍不住开口问:“泪
痕为什么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它是什么样的武器?”
白天羽没有回答,他看着任飘伶。
藏花也在看着任飘伶,她在等着他回答。
任飘伶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的一座不知名的高山,过
了很久,才开口:“泪痕是一把剑。”
“剑?”藏花说:“剑为什么叫‘泪痕’?”
“因为这柄剑的剑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迹。”任飘伶说:“看起来就好像是泪痕
一样。”
“泪痕?”藏花说:“杀人的剑上为什么会有泪痕?”
“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泪痕。”
“是谁的泪痕?”
“是萧大师的。”任飘伶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白。”藏花说:“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
什么也要为它流泪呢?”
“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可及。”任飘伶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剑
一出炉,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
“什么凶兆?”
“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