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烦心地想着这些,一抬头,匾额上两个清雅小篆:幽兰,映入眼来,他的眉倏地就展了开,瞧着门口那株挺拔繁茂的四月雪,郁郁葱葱的样子,等待着春天里的一盛雪白。
他心底漫上来许多喜悦,又握紧她的手,穿过那一树绿影,牵着她进了屋。
终于实现了,在她踏进来的这一刻,终于把什么都点亮了。
卫灼然的幽兰确然不负其名,有他君子之风。
房里的摆设简单大方又不失贵气,一进门便看见满当当一排书架,苍蓝的封脊排得工工整整,窗户微开,窗边摆着一盆寒兰,叶姿俊秀清雅,香气醇远。
苏锦凉双目却忽地亮了,径直朝前方华光溢目的长架走了过去。
那是一方扇架,上边尊贵华美的名扇或展或合,全都好好地收在金樽玉架上,满满当,有半面墙之多。
“你到底是有多少把扇子啊……”苏锦凉啧啧称奇,取下一把墨骨金面,潇洒地学着他摇了摇。
卫灼然笑,缓缓地也踱步过来,到她身边:“还好,有许多收了起来,一共二百六十六把。”
“二百六十六?!”苏锦凉吓了一跳,尔后也习以为常了,小心翼翼地收回架子上,“难怪以前见你一天换一把的,你可宝贝得很哪,都是些什么来头?”
卫灼然微微一笑:“不过就是些王孙贵胄送的,知我喜欢罢了……”
她随手摘了一把,缓缓展开,纯黑的扇骨,面上黛山清水,远梅料峭,她瞧着喜欢,在手中挽了个扇花,笑着问他:“这又是哪位王爷送的?”
沉默了片刻,才听得他低低的声音:“十岁那年,作了篇好文章,娘亲手送给我的。”
她忽然握不住这么沉的力量,急急地就要放回去,却在碰到那琉璃玉架前,极缓极缓,小心翼翼,才终于轻轻地搁在了上边。
她回过头抱歉地看他:“对不起……我……”
他淡笑着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枕在她柔软的发上,安抚她所有的不安,他的声音清舒和暖:“不用再和我抱歉……娘若是知道你来了,会很开心的。”
他的语气里还是凝着一抹长久不散的忧伤,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任他这样抱着。
卫灼然从袖口里掏出一柄清水折扇,好好展开,轻放在鎏金狮子架上,终于满足地淡笑起来:“二百六十七,再也一把不差了。”
苏锦凉愣愣地瞧着那把扇子,廉价得平淡无奇,都已掉漆了,在那晚和庭燎的恶战里,甚至被捅破了扇面
103、96、轻雨伞下鬓私语 。。。
,破败不堪,却被他好好地摆在这一众华扇中最显眼的地方。
她低低地唤他:“灼然……”
他握住她的手,低下头来,柔软的唇贴着她清芬的鬓发,近得就像耳语:“锦凉,今后你就是这屋子里最珍贵的东西……”
寒兰的清香被微风送了过来,她觉得耳朵如火般在烧,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流连在她的发角耳畔,还有他滚烫的呼吸。
她有些慌乱,是还不知如何是好,忙岔话问他:“灼然,方才念瑶说的……”
“恩?”他像是为那发间清芬迷醉,环在腰间的手不觉收紧,温和地握住她的手背,冰凉的吻三两点轻轻落在粉颊上,她本能地连忙撇过头去,小声道:“那个,退亲的事情……”
卫灼然终于直了些身子,轻轻搂着她,下巴虚枕在顶发上,好好地握住她的手。
他微微叹气,却坚定道:“锦凉,相信我,我娶你便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苏锦凉乖乖点了头:“恩,我相信你。”
他又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凑得比方才更近,鼻尖碰到她躲闪的长睫:“你是故意的……”
他的唇近得要碰上来,声音低缓深沉:“再过两月就要成亲了,那时你就是我娘子……还这么害羞?”
苏锦凉觉得手心都在冒汗,她不知做何回答,只感觉他的唇循着眉间鼻翼的曲线下来,探到她微启的薄唇,愈往下愈灼人。
“大少爷!”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他也直起了身子,笑容里有两分意味不明,瞧着门口。
门口立着一二十上下的少女,着湖绿长衫,她喜出望外地推开门,见了这二人暧昧旖旎的模样,倏地愣住了。
卫灼然轻轻在身前小案上敲了敲,笑道:“我走了这么久,照晚没人侍候,忘了规矩了?”
照晚的面色霎时变得很是难看,快步上前,端起帕子看他的脸:“这是怎么回事!谁敢伤你……怎么会有这么大一道口子?”
卫灼然淡笑:“一点小伤,无妨。”
“怎么会是小伤?!”照晚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自己看看……”
卫灼然看出来苏锦凉在一旁内疚难过的模样,轻咳一声:“照晚。”
照晚这才会了意,将那泪花忍回去,瞧着苏锦凉笑起来,仍是有些难过,笑得勉强:“这是苏姑娘吧,常听少爷说起你,今日可总算见到了……”
苏锦凉不知如何应对,忙慌乱地点了头。
“照晚,何事?”卫灼然淡淡问她。
“老爷有事叫你。”照晚仍旧凝着那道伤痕,眉目含忧。
“知道了,一会就过去。”
“还有……苏姑娘……”照晚试探低道。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木有写过。。。这么甜的了。突然觉得好轻松。
今天实在痛经无力,就不两更了……
104
104、97、人生自是有情痴(一) 。。。
丹桂飘香,卫景宏的书房外头落了一地的灿黄,他坐在书桌前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挺拔、坚定、已然长成了无愧天地的担当。
末了,他想想也罢了,灼然从小到大都鲜有与自己较真的事情,从来又极少疼他,他娘的事自己又……哎……罢了,如今有了喜欢的姑娘,便随他去吧。和独孤肃这么多年的交情,老脸还是到了不得不拉的时候啊。
卫景宏心里苦笑着,徐徐抿了一盏碧螺春,放下杯托,淡淡笑道:“把她带来看看吧,让我瞧瞧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我们然儿这么上心。”
卫景宏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卫灼然竟在那瞬间露出些与平日不符的无措来,期盼、欣喜还有紧张。
他还是不放心,又再叮嘱了一遍:她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没见过什么大排场,爹您说话的时候随和些,别太严厉了。
卫景宏听过许多关于苏锦凉的传闻:秦淮名妓,才情动五川,为人风流,与东齐的高官重臣甚至是皇帝,都曾有过不为人知的纠缠。可然儿却言她天性纯善无暇,不事雕琢,最为可贵。卫景宏也在心里想过她的品性,让然儿如此的思慕究竟是为何,亦或只是迷了心窍……极虑百思也未能得解,可当苏锦凉走进来时,卫景宏还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太普通了……甚至还有一点小,一点青涩,骨子里几乎都挑不出太多特别来。一双眼睛看着他有几分的怯意,不敢长久直视,她缓步行到书桌前,微微低首,低声恭道了句:“卫大人……”
卫府今冬这喜事看来是办定了,管家自苏锦凉踏入老爷书房后就眼力极好地看了出来,很快的,整个卫府就真正地热闹了起来,净院洗尘的不说,吉时、婚帖、菜肴美酒什么都开始了细细的筹备。一炷香功夫,待苏锦凉从卫景宏书房里出来时,管家已将这长安城中最出众的裁缝进行过第二遍甄选了。
阳光和暖,卫灼然牵着苏锦凉小心地迈下阶来,苏锦凉神色一直是愣愣的,从见卫景宏开始便是这样,他牵着她走了几步,渐渐沉不住气了,回头轻轻地唤:“锦凉……”
可这一看竟是慌了,只见她死死埋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全掉了下来。
“锦凉……怎么了?”卫灼然匆忙捧起她的脸,她紧闭着眼,很难受的样子,面上满是泪痕,他怎么拭也拭不尽,只能紧紧将她埋进怀里。
“怎么了?是不是爹的话说得太重了?”他焦急地问她,“爹素来严厉,说话一直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他只能感觉苏锦凉在怀里使劲地摇了摇头,尔后,竟扯开嗓子大哭了起来。
他实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苏锦凉却哭得愈发起劲来,两只手环上他的背,哭得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她那哭声实在嘹亮,没多久,卫景宏也坐不住出来瞧了。
他瞧着未来儿媳妇被自己儿子宝贝得不行地拥在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的,而儿子那神情……真是……卫景宏看不下去第二眼。
卫景宏颇想不通,自己究竟是说了什么过分话了?然儿反复叮嘱过,说话时自然就和气了许多,起码的一点儿冷淡,那也是得给儿媳一点丞相府的威严。
话里实在也没说什么,不过简单问了问情况,至多有那么一句“既进了我家的门,还是收收心,和然儿好好过”,卫景宏想这话说得也尚算委婉,难道儿媳胆子是这么小的?
“锦凉……”卫灼然焦急地安抚她,锁眉不展,那眼神……俨然一副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模样。
原来儿子大了也不是自己养的,就没见他对谁这么好过,这么多年都白替别人疼了。卫景宏抚了抚胡须,想着等儿媳进门后,这在府里说一不二的大少爷终于有人治了,也让人知道谁才是这家真正的主。
于是卫老爷就很不厚道地笑了。
可这得意劲还没过呢,苏锦凉那哭腾声就愈发大了,一声盖过一声,像要把这天都叫下来才能甘心。
原来虎夫无犬妻,今后若不好好待这儿媳,儿子一定得把丞相府都给拆了。卫景宏突然感到肩上压力很大,立在那儿也一下不自在起来。
卫景宏很久以后才知道,当日他看似冷淡的寥寥几语,给了这个一生无根的孩子多大的温暖,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忽然生起了一篝火,她终于不用再前行,再穷尽所有去寻找了。她终于有了一个会包容她,许她长驻的地方,好像叫作“家”,而那个在书房前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前去安慰她的人,就叫父亲。
苏锦凉哭得很响亮,紧埋在卫灼然怀里,有一种酸涩未历的满足感。她一直记得卫景宏同她说那几句话的样子,第一次有人会站在那样的位置用那样的语气同她话,教她做那些事情。
她想起末了时,卫景宏放下杯盏,收起了自己所有的严厉,瞧着她和悦地笑:“今后是一家人了,还是改改口,叫我爹吧。”
她仰头更大地哭了一声,嗓子都哑七分了。
她想说从前她一直太骄傲,总告诉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沉然离开时,她赌气地想,爸妈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才不稀罕,送给她她都不要。可现在她知道,不是的……有爸爸真的是很美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有一个人你可以叫他爹,他会很和气地笑,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将你独自抛下。
她的哭声怎样也止不住,她想起那个久未谋面且永不可能再见的少年,当年是怎样离开了他们共同长大的四方街、孤儿院。她想告诉他,自己现在也是有爸爸的人了,可惜不能够让他知道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不知道他又怎么样呢?
她还想说,当年那个不谙世事,凡事只会跟在他身后等着他替她解决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会努力成为他从前教她要成为的懂事坚强的姑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得很好。
苏锦凉纵声大哭,抛却了所有的伪装。
这么多年来,她在前行的路上一直背着另一个人,好告诉自己不孤独,不害怕。而今天她终于可以将他放下,和他告别,独自大步前进了。她有点儿伤心,可更多的却是开心和满足,她觉得新的生活好像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台阶上,在她现在紧紧抱住的寸厘不分的怀抱里。
金桂的香气舒缓地在庭院里酿开,意觉甘甜温暖,整个卫府都在筹办着大喜事,欢庆不已,唯独这院落仍静得浑然不觉。
卫灼然肩头落着细小的娇黄,他紧抱着在他怀里哭得昏天暗地的苏锦凉,全然不知所起,卫景宏立在那咫尺台阶上,同样是茫然又忐忑。
他们皆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出了什么未计的差池,让她受了委屈,父子俩都是年纪不小的人了,却为了一个小姑娘的心思而反复猜度,面面相觑。
*****
晚饭后卫灼然带着苏锦凉在府里各处走走,她虽是初入卫府却未觉得疏远,有些小摩擦,幸好没造成不开心,卫灼然希望她能尽快熟悉这个环境。
逛到一雅致草堂时,他突然说起幼时在此练字的事,一拂衣摆,便牵着她坐下了。
晚风微醺,他握着她的手一直安和温暖,将过往种种一一说予她听。
“那时还小,爹期我作好文章,便将最心爱的镇纸麒麟送给了我,我幼时淘气,亦无心功课,总对别的玩意儿折腾,没几日,那麒麟的一只眼睛就不知被卸去了什么地方,怎么都找不到。”
“没看出来呀,原来你也有这么淘的时候,不过比我还是差远了。”苏锦凉笑笑,“然后呢,你有没有被打扁?”
卫灼然摇头,淡淡地笑:“我那时吓坏了,只想着被爹发现后得受怎样的皮肉之苦,连着的几天愈发无心功课。巧的是,过了三日,照晚竟说在草堂边的枯稻里找到了,也就有惊无险。”
苏锦凉知道有下文,便没说话,只静静听他说。
“后来过了很久,我也忘了到底多久了,娘亲有一日问起我功课时我才发现她总簪着的一枝榴红簪不见了,我问她,她只淡淡地说哪日游湖时落湖里了。我知道那是爹送给她的她最珍贵的东西。”卫灼然微眯着眼,神色渺远,缓缓道,“那时爹娶了二房,不常去娘那了,娘刚生了念瑶,受了许多辛苦委屈,身子便不大好,我亦是那时开始明晓事理,知道潜心功课,孝敬娘亲,照顾妹妹。”
“那时年少气盛,我听了便差十舟的人去桐湖上捞,到了深晚,下人说严冬天雾气大不好找,明日再寻,我一气之下便自己潜了那桐湖……”
“你疯啦?”苏锦凉惊道,“那么冷,你是不可能找到的!”
“我知道。”卫灼然淡笑,“我那时许是对爹有怨气吧,怨他为何这般对娘,现在想来,那时的执意或许只是在告诉爹我的愤怨,却不知道那时候伤心落泪的,还是我娘……”
“第二日我依旧因着意气要去,照晚怎么拉都拉不住,她才哭着告诉我,娘的簪子根本没落在桐湖里,只因那榴红簪的颜色和麒麟目一模一样,她才将它熔了做了一颗,镶上去竟与左目无异。”
“娘怕我受苦又怕娇纵了我日后不能成材,只好出此下策,我却过了那么多年才发现。”卫灼然面色平静,缓缓道,“许是到那时我才真正地懂事,明白娘的辛苦。”
苏锦凉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手背有一点儿凉:“你现在这么懂事优秀,你娘也会很开心的。”
卫灼然回过头看着她笑,神色显然轻松了许多,并不低落:“娘有些事不说,我也渐渐懂了,她不期丈夫对她会有多好,却总是希望他是一心一意的。”
他将她的手反握住,拉近至身前,凝着她淡笑:“我亦是如此觉得……真心的人,一个就够了,只是我比娘想得还要更多,我想要对你很好。”
暮色低垂,他的眼睛在昏暗里很亮很亮,她轻轻看着,并不想开口说话。
“锦凉。”
她忽然在秋夜里听见她轻轻的声音,像沾了许多的疲惫,揉在这凉凉如水里,她回过头,于夏之着一身淡绿的儒裙,立在暖稻后边。她看着她,淡淡地笑,只是那笑容早不似往日轻盈,有许多西风吹不散的东西,就这样扎在她心里了。
苏锦凉走下亭去轻轻抱住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晚风将柔衫曳得微微,她抬头望去,卫灼然立在亭沿前,神色低叹,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于夏之了然,亦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抱着苏锦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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