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好了路,如今兵权在手就不必受制于人,政事上又有皇叔帮你,娘相信以你之能,定能护得自己心爱之物。”
顾临予静视着前方,神情淡淡的,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喜。
窗外的树梢上又卷过一阵大风,有嫩绿的叶儿抽了出来,他好久才开了口:“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顾临予凝着前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轻勾了唇角,淡淡的:“我冒不起这个险。”
顾临予起了身,修长挺拔的身姿遮住小窗投进来短寸阳光,把一大片阴影都抛在身后,平直的双肩像是能撑开一片天宇。
甄眉看着看着,就不觉朦了双眼。
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因为不愿,所以不能让她涉险分毫,那些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都不能让她染指。
顾临予“呼啦”将门拉开,太监侍女整整齐齐地跪在跟前,伏叩天威。
初春的风带着细微的凉意倏地涌了进来,他背身站在阳光里,袍裾翻滚,墨丝翩飞,声音轻淡,却笃定有力:“摆驾。”
顾临予侧转过头,下颚被阳光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今日母后定也累了,朕先迎母后回宫。”
“再过几日,朕决定护先皇灵柩入皇陵,守陵数日,以尽孝道。”
他的语气虽轻,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眼神也是淡淡的,什么都看不透的样子。
甄眉还是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句:“予儿……”
顾临予回过头,轻叶被风吹皱,有“沙沙”的层层低响。他又背过头去,声音平静无澜:“母后放心,朕是一国之君,自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就负手立在烛幽殿门口,眯着眼静静瞧着,丛草,小虫,不甚茂密的树,萧索的一派景象,甚是荒芜。
奴才们置好御驾凤銮,皆是在寒风中有些瑟瑟的样子,想快些离去。
顾临予扶甄眉上轿时,又回头望了这儿时自己曾冒九死一生之险硬要闯来的烛幽殿,可到了以后,却也只能隔着春深草木往那纸糊陋窗里远远地望上一眼。
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风轻轻地曳动他柔软的鬓发。顾临予半眯着双目,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一样,她很怕冷……宫里的冬天太冷了,留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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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眉那盅茶在手里端了大半个时辰,热气都快凉透了,丫鬟又端了盏新的上来,低首恭敬道:“太后娘娘,那盏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盅。”
甄眉扫了眼跟前,苏锦凉仍在那跪着,跪都跪得这么潦草,不像个样子……甄眉看了烦心,收回视线,淡淡“恩”了一声。
丫鬟一面奉茶,一面恭敬道:“这是刚从太湖进贡的碧螺春,才摘下来的新茶,是最鲜的时候……”
甄眉轻轻揭开盖子,果然幽香入鼻,沁人心腑。
“太后娘娘……春天不能喝绿茶。”
甄眉刚要饮,就听得座下蹦出脆生生一句话来,方才一直畏缩垂首的丫头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眉目清秀干净,说不上哪儿特别好看,但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灵气。
还是婢女先发了话,惑道:“绿茶?”
苏锦凉点点头,面上终于回了两分底气,不是方才畏缩的样子:“碧螺春、龙井、云雾这些都是绿茶,春天寒气还没散,喝绿茶对身子不好。”
“什么绿茶红茶的……”丫鬟揉了揉帕子,嗔怪道。
苏锦凉竟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红茶……茶分六种:绿白黄红黑乌龙。”她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腼腆地笑了笑,“不过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平时只爱喝绿茶。”
甄眉轻轻把杯盏放在桌上,抬眼看她:“那本宫该喝什么茶?”
“娘娘可以喝花茶,驱寒暖胃,宫里这么多花,很多泡茶都是很香的,百合、金盏……”苏锦凉一说就来了劲,眨巴着大眼睛,叽里呱啦地,压根就没管别人爱不爱听。
“夏天才喝绿茶,绿茶性凉,清火消暑,不过娘娘,不管什么茶,都不要图新鲜,一定要放上一个月才能喝,不然对身子不好的,有些茶啊是越新越好,但有些茶却是要陈的才香,像普洱、六堡啊就是这样……”
一旁的丫鬟是听傻了,心里有谱明天要去内事房领什么茶了。
一番滔滔不绝过后,苏大师关于茶文化的讲座终于告了段落。
“所以……秋天喝乌龙滋补,冬天喝红茶暖胃是么?”丫鬟偏着脑袋问她。
苏锦凉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像娘娘身子虚的话,还是多喝些红茶比较好。”
“记下了。”婢女笑得明眸皓齿,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人心收买得倒是快……甄眉悄悄勾了唇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掂了掂帕子,淡淡道:“你从何处见得本宫身子虚。”
婢女不由面色大变,立在甄眉身后望着苏锦凉,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苏锦凉浑然不觉,竟一板一眼地分析了起来:“娘娘身娇体柔的,这在我们习武之人看来就有点不够健朗……
习武之人……这小子倒找了个跑江湖的……
丫鬟听着连连拿帕子抹汗,想这姑娘说话也太不避讳了,万一触了个霉头可怎么得了……而苏锦凉这边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被太后娘娘给算计了,仍旧起劲地滔滔不绝。
“我听说娘娘之前是住在冷宫,阴阴冷冷的,一定受了寒气,您年纪也不轻了,要趁早保养才是……”
住在冷宫……年轻不轻了……很好,安陵予你小子真是能干,这么会揭短的都给我找回来了。
甄眉招了招手,丫鬟忙奉上早就换好的新茶,只是手抖的厉害,是被苏锦凉的话给吓的,甄眉揭开盖子,徐徐吹了一口,才淡淡道:“赐座。”
苏锦凉站起来时,不敢有大动作,悄悄舒展了一通筋骨才安分坐下。
甄眉浅抿一口,淡淡抬眼看她:“你倒是见识深,都跟谁学的?”
苏锦凉在心里琢磨,是问她那茶的事呢还是看人的事呢?茶有许多是以前打工的时候在店里学的,但也有很多是孤儿院里的人教的,不管了……反正她都不认识,苏锦凉便含含混混道:“都是家里人教的。”
还是大家闺秀?甄眉波澜不惊地拂了拂茶盖,不像……怎么看都不是名门教出来的闺女。
“太后娘娘……今天那事……是我不小心,您如果要责罚就怪我吧……我……会努力想办法赔给你……”苏锦凉到底还是坐立不安,屁股还没坐稳又忙站起来急声立志了。
甄眉依旧是不疾不徐地,看都没看她一眼,轻轻往茶杯里吹了口气,淡淡道:“恩。”
苏锦凉咬着牙想,这下自己麻烦可大了,重砂说婆婆都爱挑你的刺,可这位连刺都懒得挑了,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绝望了……
她沮丧地坐了下来,简直想扇自己两巴掌,那悔恨的泪水啊,花花地在心里流:谁叫你要碰坏东西的,谁叫刚才那么多嘴的……矜持!淑女!涵养!怎么全忘了!
苏锦凉不知道甄眉此刻已将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连她骨头是几斤几两都给掂出来了,仍旧是自顾自地扎在自己思过的怨海里。
“你和皇上认识多久了?”甄眉淡淡看着她。
“皇上?”苏锦凉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顾临予啊?”
丫鬟立在后边又是不自在的一阵咳嗽。
“一年吧。”她摸摸头,暗想皇上这个称呼真是别扭又恶心。
甄眉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放下杯盏,面上浮起一丝浅笑看她:“在宫里这些时日还过得惯么?”
苏锦凉秉着积极热情好儿女的原则,连连点头,用力答道:“习惯的习惯的,宫里多好啊……又大又豪华,什么都有,宫里的人也挺好的,又漂亮又热心……”
其实苏锦凉就除了对宫里有钱有点兴趣,别的真没多大好感,但面子还是得替婆婆做足的。
甄眉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些问题,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和顾临予一起的,苏锦凉都一一答了,说到高兴地方还会挥上两下子,丫鬟们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言谈间,她的一双眼睛终于渐渐恢复了顾盼的神采,亮晶晶的,澄澈莹灿。
祥凤殿里好像起了一场大风,吹进来了自由的味道。
甄眉就这么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透过她璀亮的眼睛像是能看到另外的岁月,她看见了一个少年孤零零地长大,在她本该陪伴着他的岁月里馈赠给他的只有一片空白,而这个姑娘,却用着自己最大的热情一点一点努力使他温暖起来。
她看见了另外一个顾临予,不总是这样凛冽着的,也会无防备地朗笑,偶尔温柔,有时还会开两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玩笑。
他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郎,畅游山水,白衣萧然,自由如风,没有背负上这些名誉、责任、使命。
甄眉心中有些酸涩,不知是为顾临予还是为眼前这丫头,再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心下一动,伸手招了招:“丫头,过来。”
苏锦凉说在兴头上,正是一楞,还是不敢怠慢地走了过去。
甄眉从那软锦袖口下执过她的手,拉着在榻上坐下了,苏锦凉有些意外,惊惶得不知是站还是坐的,反复都不安稳。甄眉像没瞧见,只是皱着眉头细细拉了她领口,轻责道:“手这么凉怎么还穿这么少,燕儿,把我那件新披肩拿过来。”
燕儿脆生生地应了,回房就端了件藕色披风出来,上边绣着鲤戏红莲,荷叶绕天。
燕儿在一旁掩嘴偷笑:“娘娘您不知道,姑娘这样穿得少些啊……看着标致。
苏锦凉连连摆手推辞说她没那个意思,甄眉也不理会,披风一抖就替她系上了,轻轻把带子挑了个结,自言自语道:“这么冒冒失失地,以后一个人出了宫要怎么好……”
“一个人出宫?”苏锦凉没听明白。
甄眉于心不忍,并未点破,只淡淡道:“之前听你说想去天下各处游历的……”
“哦……这没什么啊!”苏锦凉了然一笑,拍了拍胸脯,“宫外多好啊,有山有水,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的……我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闯荡,根本不算什么!况且,现在有……”
苏锦凉脸红了一红,声音明显地弱了下来:“……现在有了很多好朋友,就不会再孤单了。”
甄眉有些微恍神,迷蒙的面上现出几分普通女人常有的缱绻温柔来。曾几何时,她也和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畅想。
“太后娘娘……”苏锦凉试探地望了她一眼,像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好久,才咬咬嘴唇道,“其实……如果顾临予不做皇帝了……我是说如果啊……其
90、83 人如风后入江云(二) 。。。
实也挺好的,每天轻轻松松,一觉醒来就是天亮,将来还可以带娘娘去天下各处逍遥……”
“不做皇帝?”甄眉轻蹙了眉弯,她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甄眉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苦笑:“什么话……一国之君怎能有如果?”
祥凤殿里点了一盘线香,袅袅地燃着安神的味道。
甄眉抬头瞟了眼亦是怅然的苏锦凉,换了副神色道:“你这丫头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苏锦凉瞪大眼睛装傻。
甄眉继续斜着眼睛瞥她:“方才是谁一口一个宫里好,现在又恨不得快长双翅膀飞出去了?”
苏锦凉只好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太后娘娘,我说了你别生气……是这样的……我朋友说婆婆都很麻烦挑剔,只爱听好话……所以……嘿嘿,我不知道娘娘你是这么大度的人,不然我一定不会……”
婆婆?
甄眉又好气又好笑的:“那也没见你那张伶俐嘴说了我什么好话啊?”
窗外墙下,一株太平花在阵阵淌来的水银般的笑声里结出了细小白嫩的花苞,岁月静好,现世太平,从含苞到盛放再到凋零还有一段漫漫长路。
苏锦凉见屋里大家都笑得开心,便亦壮了胆子,跟着一同傻笑了起来,方才说了好多话,这会才觉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先前摆在桌上甄眉不要了的那盏碧螺春就“咕噜噜”一饮而尽。
甄眉挥手怪道:“你这丫头,方才还叫我不要喝,怎地自己又喝上了。”忙吩咐丫鬟去沏杯新的来。
苏锦凉摆手,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不打紧,我不计较这些,能喝就成。”
甄眉亦笑着欲出言,忽而从屏风后走出个行色匆匆的年长丫鬟,附耳对甄眉道了些什么,甄眉眼神微漾了片刻,很快又归于平静,挥挥手叫她退下去了。
这厢里,苏锦凉刚接过燕儿端来的花茶,揭开盖子便是腾腾的热气,她果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无所知的样子,捧着盏热茶就能乐呵呵了。
甄眉在旁凝着她,许久都未出声,她眼神一黯,还是正色道:“就算你和皇上交情好,日后见了还是要尊称皇上,不能亵渎圣威,知道么?”甄眉双目凝着她,又恢复了她太后的凤仪,“还有,你记住,皇上不姓顾……姓安陵。不要犯了大不敬。”
苏锦凉想,顾临予才不会计较这么多呢,她管他是谁,反正在她心里他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顾临予就好了。她虽是这么想,表面上还是很乖地点了点头。
甄眉颔首,抿了绣帕清咳一声,神色轻淡道:“本宫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苏锦凉有些慌张,面对这皇家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阵势显然有些没适应,只得捣蒜般点头道谢,起身从榻上退了下来。
“丫头。”
苏锦凉匆忙回过头,只见甄眉着素白华服端坐在榻上,清怡华贵,仪态大方。她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却更添了端庄。
阳光很盛,照亮她脚边些许沉浮不定的尘埃。
“你既然把我当作婆婆,那婆婆有几句话想告诉你,你记着。”
苏锦凉一愣,点点头。
甄眉静静瞧着她未染尘埃的双眸,心酸地想着这其中辛苦,罢了……谁人没有一些遗憾呢?
她轻闭上眼,把心底所有的可惜可叹都揉进了寥寥的话语里,最后让语调也平静得端不出一丝波澜,“今后不管在哪,遇上了什么,都要会相信自己。身为女子……也要自强、骄傲地活着,不要沮丧。”
甄眉的语气很平和,就像在阐述一般人生虚空道理一样:“不要总是太执着……”
她微转过头,视线投向窗下那株娇白的太平花,语速极慢极慢:“……有时候,执着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苏锦凉听得不大明白:什么叫相信自己,又不要太执着呢?难道执着不应该就是相信自己么……她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忙匆匆点头说知道了。
她又在跟前站了好一会,甄眉却只瞧着窗外一动不动,也不吩咐一语,苏锦凉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间,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娘娘……今天我打碎的那个东西我还是想办法赔给您吧……不然我这……真是怎么都不安心的。”
“不必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阳光将柔白的太平花苞抹成了鹅黄色,甄眉神色淡淡的,眼角的怅然一闪而过,“只是是予儿小时候亲手做的陶人说要送给我的,如今才得至我手罢了。”
苏锦凉一怔,才明白自己是闯了多大的祸,心里也跟着难受,却不知如何是好。
甄眉收回了视线,扶额撑在案上揉了揉,无力地挥了挥手,燕儿得了意思,立刻轻步走下来恭敬地把苏锦凉迎出去了。
苏锦凉道了谢,一个人往祥凤殿外走。
阳光大盛,她心里却空落落的,不仅仅是为自己打碎了那个十多年都没能让甄眉真正见上的陶人,更是为了那一对至亲骨肉却要生分两地的悲哀。
她心里沮丧却仍极力想着补救的办法,还好……还好历经辛苦,这母子二人终于可以共享天伦了。
她心里稍稍舒畅了些,于是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风一样地迈出了祥凤殿的大门,想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