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他手下知道。他是兰赤山庄庄主,他手下的总管,副总管,对他不但恭敬而且十分惧怕,他何以又似有顾忌,要瞒着手下人呢?这又是谜。
他遇上的都是不可以常情忖度之事,心头积压的疑问,自然越来越多了,但他相信绿袍老者对自己没有恶意,他说自己爹、娘不在这里,似乎也应该可信。既然他一再催自己快走,那就走吧。卓少华望了已经回到交椅上坐下的绿袍老者一眼,抱抱拳道:“在下告辞。”
转身往厅外就走。
副总管吉鸿飞虽然口不敢言,心中也暗暗觉得奇怪:“庄主怎么轻易放过姓卓的小子走了?”
绿袍老者徐声道:“杜鹃,你吩咐下去,放行。”
站在他右首的绿衣使女躬身「唷」了一声,莲步细碎,随着卓少华身后,走出大厅,娇声道:“庄主有令,卓公子离开本庄,一律放行,不得留难。”
卓少华跨下石阶,听了绿衣使女传出庄主的命令,但却听不到有人答应,心中暗觉好笑,忖道:“这位严庄主的口气,当真托大得很,好像他手下有着千军万马一般,自己是从他虎帐中走出,要经过无数军营和岗位,才会要他手下一律放行,不得留难,现在自己只要走出他兰赤山庄大门就好,何用说这些排场话?”
心中想着,人已穿过天井,跨出二门,只见一名看门的青衣大汉看到自己出来,迅快的开启了右首一扇边门。
卓少华朝他略为点头,就举步走出,那汉子又迅快的关上了门。卓少华仰首看看天色,还不到午牌时光,这就洒开大步,往山下奔去。从昨晚到今天,他经历了许多事故,这些事情,有的和他切身有关,有的和他毫无关系,但都使他无法解释,他必须尽快赶到九眺峰去找师傅,因此回到山下,就一路往西奔行。
兰赤山庄和九眺峰,相距不过五十来里路程,以卓少华的脚程,不消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九眺峰南麓,溪流潺缓,水清林秀,竹篱茅舍,在啁啾鸟鸣声中,愈发显得幽静绝俗,这里就是九眺先生隐居之所了。
卓少华奔近房舍,脚下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伸手轻轻推开篱门,踏着药畦小径,还没走到门口。两扇木门便已呀然开启,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童子,一眼看到卓少华,欣喜的道:“卓师哥,你回来啦。”
卓少华朝他点点头,悄声问道:“师傅还在练功房里?”
六合门练的是子午功,此时已快接近未牌时候,师傅坐功练气,照说也该完毕了,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师傅到六合去了,不在家。”
“师傅去了六合。”
卓少华想起假冒万大叔的褚彪曾说过爹和娘是到六合替掌门人祝寿去了,现在师傅也去了六合,可见爹娘去六合该是不假了。想到这里,心里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放落下来了。
青衣童子看他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卓师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
卓少华笑了笑,举步走入,一面问道:“师弟,你吃过饭了么?“青衣童子笑道:“我早就吃过了,卓师哥,你呢?”
卓少华道:“还没有。”
青衣童子道:“饭在锅子里,还是热的,你快去吃吧。”
卓少华走入厨房,掀起锅盖,装了一大碗饭,青衣童子替他从菜橱中端出一盘青茶,一盘竹笋,放到桌上。
卓少华边吃边问道:“师傅几时走的?”
青衣童子道:“走了已经有三天了,我听师傅说,这次掌门人五十晋五大庆,本来并不想有什么举动,还是大师伯发起的。”
卓少华奇道:“是我爹发起的?”
“是啊。”
青衣童子应道:“我是听师傅说的,除了本门师伯叔,还邀请了江南许多门派的知名人物,大家叙叙,师傅接到请柬,也觉得奇怪,大师伯已有好多年不和武林同道交往了,认为此举必有缘故,所以接到请柬就走了。”
接着问道:“卓师哥,你去不去?”
卓少华心中一动,暗道:“师傅认为爹此举必有缘故,莫非和兰赤山庄有关?”
这就点点头道:“既是我爹发起的,师傅也去了,我自然要赶去给掌门人拜寿,顺便也好瞧瞧热闹。”
青衣童子好生羡慕的道:“卓师哥,你真好,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好跟师傅去了。”
卓少华匆匆扒了三碗饭,收过碗筷,一面说道:“师弟,我要走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明天再走也不迟呀。”
“不。”
卓少华道:“从这里到六合去,你知道有多少路?自然要早些动身才好。”
青衣童子问道:“卓师哥,你盘川够么?”
卓少华伸手从怀中一摸,大概还有五六两碎银子,说道:“差不多够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等一等。”
他匆匆奔进房去,一会工夫,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回了出来,说道:“我这里还有四两多些,是上次爹来看我,给我的,我留着没用,卓师兄拿去吧。”
卓少华道:“怎好用师弟的银子?再说我也够了。”
青衣童子把纸包塞在卓少华手里,说道:“我听师傅说,六合路远得很,多带些盘川,总没有错,你快收下吧。”
卓少华也没去过六合,不知身上这点银子够不够,这就点头道:“好,我收下,就算暂时跟师弟借的好了。”
青衣童子道:“我们是师兄弟咯,卓师兄不用客气。”
“谢谢你。”
卓少华握了握小师弟的手,说道:“那我走了。”
青衣童子一直送出竹篱门口,才挥手道:“卓师哥好走。”
卓少华也和他挥挥手,转身往大路奔去。他只有每年清明,回家一次,从九眺峰到会稽,只有这条路,他是熟悉的,也可以说从未出过远门。他只知道本门掌门人住在江苏六合县,并不知道怎么走法?这天傍晚时光,赶到洮安,找了一家小客店住宿。
第二天会了店账,就向柜上的账房先生打听去六合的走法。洮安只是浙西的一个小县城,客店账房也是个足不出门的人,你问他杭州怎么走?南京怎么走,他还说得出方向来,问他六合,他就只是摇头,说没听过。恰好边上有个布贩,插口道:“六合还在长江北面,小哥从这里去,先到余杭,往北就是吴兴、长兴,再从宜兴到镇江,渡过江,是真州,六合就在真州的西边。”
卓少华连连称谢,出了店门,就一路往北奔行。
现在虽然还只是二月中旬,早晚春寒料峭,但你在温煦的太阳底下赶路,还是会跑出一身汗来。在洮安和分水之间的坑口,是从洮安到临安,到富阳去的必经之路。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村子,大概总共也不过十来户人家,除了这里,前后二三十里,就再也找不到村落,于是这个小村子,就成为行旅中午打尖的地方,村口路旁,就有两三家卖茶水、酒菜的小棚子。
此刻正是中午时光,卓少华刚走到路边,就听棚下有人招呼着:“客官,进来息脚吧,喝口茶水,吃碗面,再上路不迟。”
卓少华奔行了一个上午,确实感到又渴又饿,这就举步往棚下走去。
松棚底下,一共只放着品字形两张半板桌,靠路口两张桌旁已经坐了七个汉子,有的敞开着胸膛,有的高跷着二郎腿,正在大碗喝酒。只有靠里首一张半桌上,坐着一个少年文士,斯文的喝着茶。那少年文士看到卓少华走入,立即放下茶碗,含笑道:“兄台这里请坐。”
卓少华只觉这少年文士斯文可亲,也就迎了过去,抱抱拳道:“打扰兄台了。”
少年文士面貌清俊,衣衫整洁,一望而知是一位平日很少出门的读书相公,他望着卓少华亲切一笑道:“兄台大概赶了不少路,不用客气,快请坐下来再说。”
卓少华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就有一名伙计送上一碗茶水,含笑道:“这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少年文士不待卓少华开口,就一摆手道:“你把我叫的酒菜送来就好,我和这位兄台萍水相逢,要好好的喝上几杯。”
卓少华本待叫一碗面来吃了就好,经他一说,自己就不好开口了,一面忙道:“在下还要赶路,兄台……”
少年文士含笑道:“兄弟正嫌一个人走在路上寂寞,萍水相逢,亦是前缘,兄弟再客气,岂不见外了?”
伙计连连应是,退了下去。
卓少华道:“在下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少年文士道:“兄弟蓝允文,兄台……”
卓少华道:“原来是蓝兄,在下卓少华。”
蓝允文道:“卓兄往何处去?”
卓少华不好说自己前往六合,只得说道:“在下到镇江去的。”
“这真是巧极了。”
蓝允文欣然道:“兄弟正好也是到镇江去的,我们正好同路。”
刚说到这里,店伙替两人摆好杯筷,接着端来了一盘卤牛肉,一盘白切鸡,一盘卤蛋,一盘葱烤鱼和一壶绍兴酒。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位蓝兄一个人居然叫了这许多下酒菜。”
蓝允文早已伸手取过酒壶,给卓少华面前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就举杯道:“卓兄,你我邂逅不易,荒村野店,薄酒粗肴,兄弟一向不喜敬酒,我们一见如故,就随意吃吧。”
说罢,喝了一口。
卓少华连忙举起酒杯道:“蓝兄雅人,在下能和蓝兄萍水论交,真是快事,在下干此一杯,聊表敬意。”
蓝允文目光一亮,欣然道:“卓兄快人快语,兄弟这一杯,那也该干了才是。”
他本已放下酒杯,随着话声,果然又取起酒杯,一干而尽。
两人杯酒论交,这一席倾谈,竟是愈谈愈觉投机,真是相见恨晚。卓少华也在他谈论之中,才发现这位蓝兄才华卓绝,博学强记,经史百家,诗词歌赋,无不通晓,心中更是好生钦佩。两人只顾谈话,回头看去,邻桌的人,都已先后上路,伙计又下了两碗汤面送上。
卓少华难得遇上一位知己良友,心情十分愉快,把一碗面连汤带卤,吃得津津有味。蓝允文只用筷挑着吃了几口,便自停住,从身边掏出一锭碎银,会过酒账,含笑道:“卓兄,我们也该上路了。”
两人走出松棚,卓少华因有蓝允文同行,他是一个读书相公,脚下自然不好走得太快,赶到分水,已是上灯时候。蓝允文似是对城中街道十分熟悉,领着卓少华在大街上找到一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卓少华眼看这位新结交的蓝兄,出手阔绰,自然是世家子弟,要住得舒服,也只好由他。
第二天蓝允文交代店家,雇了两顶轿子,卓少华知他不善长途跋涉,也只好和他一同乘轿上路,傍晚赶到新登,再由新登到达临安。这临安是个大城镇,两人落店之后,蓝允文打发了轿夫,第二天又要店伙代雇了一辆马车,继续上路,马车自然比坐轿要快得多了。
一路上食宿,都是由蓝允文抢着会账,不必多说,这一路上,两人更是无话不谈,当真情投意合,如胶如漆。这一天傍晚,车子进了镇江城,找了一家叫做京口老店的客栈落脚。蓝允文要了两间上房,吩咐店伙,要厨下整治一席丰盛的酒菜。
店伙退去之后,卓少华忍不住问道:“蓝兄,今晚你要宴客?”
蓝允文朝他微微一笑,接着词色恳切的道:“卓兄,我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这几天来,可说欢若生平,只可惜会短离长,明天鸡唱之时,就要分手了,不知何年何月,方得重晤,今晚,是你我兄弟的惜别宴,自然要丰盛些了,除了你我二人之外,那会有什么旁人?”
卓少华听得大为感动,黯然道:“这一路上,多蒙蓝兄照顾,兄弟已是感激不尽,怎好……”
蓝允文抢着说道:“卓兄,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我既已结交,就是朋友,我不许你再说感激二字。”
他不待卓少华开口,接着道:“只是我有一件事,说出来了,不知卓兄是不是会同意?”
卓少华道:“蓝兄请说。”
蓝允文望着他,徐徐说道:“我和卓兄,数日朝夕相聚,情同手足,明朝就得分手,如果就此别过岂不枉自结交一场,因此兄弟之意,想和卓兄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卓兄意下如何?”
卓少华大喜道:“这话我早想说了,只因不知蓝兄的意思,才不敢说出口来。”
蓝允文喜形于色:“如此就好,卓兄,你今年几岁了?”
卓少华道:“兄弟今年二十三,是九月里生的。”
蓝允文忽然脸上一红,道:“我二十四,你要叫我……大哥哩。”
卓少华朝他作了个长揖,说道:“小弟那就拜见大哥。”
蓝允文喜不自胜,一把握注他双手,含笑说道:“那我就叫你兄弟了,兄弟以后可不要忘了我这大哥。”
卓少华抬目道:“我们今晚结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同命,小弟怎会忘了大哥?”
蓝允文握着卓少华的手,微微起了一阵颤抖,点头道:“兄弟,有你这句话,大哥心里高兴极了,今生今世,此情不渝,我……也不会负你的……”
他神情显得有些激动,连一双星目之中,也起了一阵雾水。这时正好店伙替两人送茶水进来,蓝允文才矜持的退到窗下一张木椅上坐下。
店伙巴结的替两人斟了两盅茶,陪笑道:“二位公子请用茶。”
接着另外一名伙计,在房中摆好两副杯筷,不多一会,就陆续送上菜来。
蓝允文道:“兄弟请入席了。”
卓少华道:“大哥请。”
两人对面坐下,卓少华取过酒壶,说道:“兄弟来。”
给蓝允文和自己面前斟满了酒。
蓝允文取起酒杯,明亮目光,朝卓少华望来,说道:“兄弟,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蓝允文今生今世,只有兄弟一个知己,天明唱别,情何以堪,所以我们今晚这一席酒,须当尽醉……”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微有哽咽,突然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和他几日相处,觉得这位蓝兄倜傥风流,是个俊逸洒脱的人,却没想到在临别前夕,他竟是如此兄弟情深,多愁善感,一时也觉依依难舍,急忙举杯和他同时干了,慨然道:“大哥相爱之深,溢于言表,我们兄弟自然要一醉尽兴,用酒来浇别情离绪了。”
拿起酒壶,又给自己两人斟满了酒。
蓝允文点头道:“这才是好兄弟。”
果然又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陪着他干了一杯,说道:“大哥请用些菜吧。”
蓝允文两杯下肚,脸颊已经绯红,黯然说道:“满桌佳肴,我却难以下咽,兄弟,来,我们再干一杯。”
仰起脖子,咕的又是一口又干了一杯,卓少华只得又陪他喝了一杯,店伙又忙着送上一盘热炒。
蓝允文略为举杯,吃了一些酒菜,忽然抬起头来,双目凝注着卓少华,探怀取出一块玉佩,徐徐说道:“兄弟,这是我从小佩在身边之物,随我多年,我把它赠与贤弟,睹物可以思人,见玉如见愚兄,你好好收藏了。”
随着话声,掌心一摊,伸手递了过来,卓少华只见他掌心托着一块羊脂白玉椭圆形的玉佩,上面还雕刻着一株九蕙兰花,几瓣兰草,正好是玉中翠绿部份,刻得十分精细。尤其在灯光之下,蓝允文五指纤秀,掌心肤色红润如脂,若不是和他结为兄弟,真要误认是姑娘家的玉掌呢。
卓少华看得不觉一怔,抬眼望着他,嗫嚅的道:“大哥,如此珍贵之物,小弟如何能收?”
蓝允文脸上已被酒力烘托得一片红云,急道:“你快拿去,这是我随身之物,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