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华站起身道:“是啊,掌门人请。”
高天祥道:“这个怎么成?高朋贵客满座,小弟忝为主人,怎好坐到首席去?“一面抬着手道:“雷兄(雷东平)、刘兄(刘寄生)、孟兄(孟居礼)三位年岁较长,请上首座。”
鹰爪门雷东平年已七旬,脸色红润,须发略见花白,闻言急忙抱拳道:“不敢当,高兄虽是主人,乃是寿翁,理该上座。”
九华剑派刘寄生也道:“主人不用客气,今晚是暖寿,寿星坐在上首,才是光耀南极。”
孟居礼随着二人说话之时,只说了句:“不敢。”
高天祥还是再三谦让,最后非要大师兄卓清华坐上首不可。卓清华在几个同门师弟推举之下,只得坐了首席。
高天祥又要九眺先生坐第二位,九眺先生再三不肯,但还是拗不过掌门人,接着按同门次序,高天祥坐了第三位,其次是董仲萱、许瑞仙,下首两个弟子则是卓少华和高美云。庄丁陆续送上酒菜,主人起身敬酒致谢,客人们纷纷举杯致贺,这是咱们任何宴客场面都有之事,不必细表。
酒过三巡,武功门陆鸿藻起身抱抱拳道:“寿星,卓老大,诸位老哥,今天难得大家在这里聚会,兄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诸位老哥一谈,近年来,江湖上虽然还算风平浪静,但自从昔年六合门前辈裴元钧裴大侠过世之后,八大门派就未曾再重选武林盟主,这句话差不多已有五六十年之久了。江湖同道,形若一盘散沙,少林、武当在武人心目中,虽是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事实上,也早巳名存实亡,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这二三十年来,江湖武林,已成群龙无首之势……”
大家听他说话,准也没有作声。鹰爪门的雷东平却听得不住点头,口中「唔」了一声。
陆鸿藻接下去又道:“去年三湘武林同道,已推举少林南派名宿铁指绵掌张椿年为三湘盟主,据说河北各省今年也推举了金刀李千钧为北五省盟主,咱们大江南北,地当全国最繁荣的所在,武术门派林立,从事武馆、镖局的武林同道,更是不在少数,因此兄弟觉得咱们也应该推举一位盟主,团结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实有必要,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雷东平点点头,道:“陆兄说的极是,咱们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岂可后人?这提议兄弟代表鹰爪门,完全赞成。”
孟居礼起身道:“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兄弟代表五龙门,也完全赞成。”
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道:“推举盟主,兄弟也深表赞同,只是该如何推举法呢?大江南北,武林同道不在少数,总不能请大家到齐了开个万人大会吧?“鄱阳忠义堂总舵主徐桐笑道:“大江南北武林同道虽然为数不少,但若说足可代表一方,或以武术门派来说,咱们今晚在座之人,差不多也到齐了,大家如果认为可行,不妨在今晚推举一位盟主,有咱们这些人公推出来的,大江南北,还有谁会不同意?”
徽帮冯子材呵呵大笑道:“不错,拣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当场推举一位盟主好了。”
六合门的人,因掌门人没有开口,谁都不敢独自表示意见。
武功门陆鸿藻目光一转,落到高天祥的身上,洪声说道:“寿星,你老哥怎么不表示一点意见?”
高天祥含笑道:“不敢,这是大江南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诸位老哥既然认为可行,兄弟自当追随骥尾,举手附议。”
陆鸿藻闻言大喜道:“好了,兄弟这项提议,获得大家支持通过,现在就请大家公推一人为大江南北的盟主。”
徽帮冯子材起立说道:“六十年前,主盟武林的裴盟主就是六合门的前辈,咱们自然该推六合门高掌门人当咱们盟主了。”
他话声方落,高天祥慌忙站了起来,双手连摇,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兄弟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如何克当大任?兄弟万不敢当,还望诸位老哥另举贤能,另举贤能。”
孟居礼起身说道:“六合门是江南第一大门派,人材辈出,高掌门人不肯屈就,还有卓老大人品武功,素为大江南北武林同道所钦敬,不如就请卓老大担当重任,不知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好。”
陆鸿藻大笑道:“孟老大此话有理,兄弟极表赞同。”
接着雷东平、刘寄生、邵竹君、徐桐都一致赞成。
卓清华站起身道:“诸位老哥雅爱,兄弟万分感激,只是……”
他话未说完,陆鸿藻就摇手道:“卓老大,这是大家的意见,你老哥不用说就是了。”
雷东平也相继起身道:“大家决议之事,卓老哥就是要推,也推不掉的。”
高天祥也道:“大师兄,他们诸位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答应下来吧,这是六合门的光荣,小弟也与有荣焉,大师兄不用再客气了。”
许瑞仙跟着道:“大师兄能出任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和南张(三湘张椿年)、北李(河北李千钧)鼎足而三,应该当仁不让才是,今晚是掌门人的寿日,也是大师兄荣任之日,小妹敬大师兄一杯。”
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师妹,你这杯酒,愚兄只好敬领了。”
卓清华举杯和她对干了一杯,然后朝众人连连抱拳道:“兄弟承蒙诸位老哥抬举,复承敝门掌门人的鼓励,看来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谢谢诸位,谢谢掌门人。”
盂居礼站起身,一手举杯,大笑道:“来,来,诸位老哥,咱们来敬盟主一杯。”
于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向卓清华举杯致敬,一饮而尽。
九眺先生虽然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但他素知大师兄淡泊名利,如今眼看大家公推大师兄当盟主,他虽然表示谦让,但等掌门人要他答应下来,大师兄就一口答应,而且脸有喜色,心中不禁暗自泛起一丝疑惑,干了一杯酒,就随着大家默然坐下。
许瑞仙道:“少华、美云,你们还不快跟大师兄敬酒。”
卓少华、高美云也一齐起身,敬了一杯酒。
大家又闹哄哄的喝起酒来,武林朋友,都是善于饮酒的洪量,今晚既是六合门掌门人的寿筵,又是六合门大师兄当选了盟主,这是双喜临门,自然不醉不休,大家既敬寿星,又敬盟主,再向六合门每一位同门致贺。
闹酒乃是中国人历代相传的看家本领,由小杯换大杯,由一杯变三杯,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你敬我,我敬你,互相敬个不休,酒像开水般灌了下去,每一个人由微醺而酩酊,才宾主尽欢而散。众人之中,九眺先生酒喝得最少,但心头像喝醉了酒的压迫之感,却是最多。
酒醉席散,宾客们带着醉意,各自回转宾舍休息,宾舍是在西花厅右侧一排五间楼房,曲廊相通,廊外叠石为山,引水为池,小有花木之胜。九眺先生独自乘着月色,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漫步走近池边,夜色渐深,人声已寂,他负手凝望着倒映入池水中的月亮,池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但他心里恰似被料峭东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涟漪不已。
他在今天午后,曾听卓少华述说经过,这自然是事实,只是这一段经过使他无可捉摸,现在他渐渐的从思索中想把它拼凑起来。譬如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本该铺张的,但掌门人并未邀请外人,只有自己几个同门师兄弟欢聚。
这次掌门人重五寿诞,本来没有什么好铺张的,但却邀请了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据说这是大师兄卓清华的意思。大师兄素为江南同道所敬重,但是他一向谈泊名利,自从镖局收歇之后,就从未和江湖同道有过往来,这次何以要邀集大江南北的同道,替掌门人祝寿呢?五龙庄孟氏三雄和本门很少往来,这次居然也赶来了,据少华所说,孟氏三雄是被兰赤山庄劫持去的,那么他们应该是从兰赤山庄来的了。
今晚筵席上忽然提议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这事已嫌突兀,由推举掌门人而转到大师兄的头上,大师兄居然就一口应承下来,以大师兄平日的为人,已经不尽相合,尤其在大家敬酒之时,他竟然面有喜色,这就更不对了,难道今晚与宴之人,早巳心有默契?
少华在他家中书房里,发现大师兄中人暗算,但计算时日,大师兄早巳到了芙蓉山庄,这该如何解说呢?难道大师兄?一时不觉悚然震惊,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转过身去:“二师弟,还没睡?”
那是大师兄卓清华,他脸含微笑,缓步走来。
九眺先生慌忙垂手叫了声「大师兄」,一面答道:“小弟酒后不能入睡,所以想吹吹风”卓清华道:“你今晚酒喝得不多。”
这话可见大师兄一直在注意着他了。
九眺先生道:“也喝得不少,大师兄也睡不着么?”
“那倒不是。”
卓清华摇着头,微笑道:“愚兄早已息隐林泉,和江湖上久无往返,这回被他们硬推上台当盟主,碍于情面,难以推卸,此事实非愚兄本意,但既承掌门人嘱咐,不得不权且答应下来,因此想找二师弟谈谈。”
九眺先生在他说话之时,仔细谛视,眼前这位大师兄和他同门数十年,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处?闻言笑道:“武林中已经有六十年没有推举盟主了,各大门派各自为政,形成群龙无首,缺乏排难解纷的组识,才会时常引起纠纷,去年八卦门和快刀门约期比斗,双方伤亡惨重,小弟还听大师兄慨乎言之,颇有责怪少林、武当两大门派,不该充耳不闻,曾说:此事如果发生在江南,咱们六合门就义不容辞,可见大师兄已息隐林泉,但侠义心肠,依然如故,仍有出岫之心了。”
去年师兄弟聚会,是在新春里,八卦门和快刀门的争执,是在八月间,师兄弟并未见过面,这话自然是有意试探的了,但因他说得很技巧,是以听来颇为自然,不着丝毫痕迹。
“这话愚兄倒是说过,但没想到这付担子会落到愚兄头上来。”
卓清华一手拈着黑须,目注九眺先生含笑问道:“这么说,二师弟也赞成愚兄干了?”
九眺先生一颗心猛然一沉,他力持镇定,勉强笑了笑道:“这是大家的意思,何况还是掌门人要你干的,小弟自然赞成,大师兄就算想过清闲日子,只怕也得干一阵子再说呢。”
卓清华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愚兄不得清闲,二师弟也总得替愚兄分担点吧?”
九眺先生连忙摇手道:“大师兄,小弟闲散惯了,对江湖上的事儿,实在生疏得很,这个差使,小弟可分担不了,大师兄已经把少华托付给小弟了,小弟宁愿替师兄照管孩子,闭门课徒为乐。”
“好吧。”
卓清华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你一向如闲云野鹤,愚兄也不好勉强,但真要有事找到你,也不怕你不来帮愚兄的忙。”
随着笑声,缓步朝廊上走去。
九眺先生和他说话之时,手掌心已经微微沁出汗来,此时目送大师兄远去,不觉仰首轻轻舒了口长气,心中暗自盘算,自己该不该把事情去告诉掌门人?但继而一想,目前事无佐证,岂可贸然去惊动掌门人?四师弟董仲萱,为人一向足智多谋,不如先和四师弟磋商,再作定夺,想到这里,立即举步朝董仲萱房间走去。
花格子窗户上,还映出荧荧烛光,显然四师弟尚未入睡,九眺先生缓缓走到门口,举手轻轻叩了两下。只听董仲萱在房间问道:“是那一位?”
房门呀然开启,一眼看到九眺先生,不觉喜道:“是二师兄,请到里面坐。”
九眺先生举步走入,一面含笑道:“师弟还没睡么?”
董仲萱道:“没有,小弟刚才多喝了几杯,一时还睡不着,正在看书。”
九眺先生莞尔道:“你真用功,二十年来我看你一直手不释卷。”
董仲萱道:“二师兄夸奖了,小弟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罢了,哦,二师兄有事?”
九眺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就在左首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看了师弟一眼,抬头道:“愚兄正有一件事,要和师弟磋商……”
董仲萱看得出来,二师兄平日沉默寡言,只要看到眉心微攒,夤夜来找自己,必有重要之事,这就跟着坐下,隔着一张茶几,凑近头,凝目问道:“很重要么?”
两人坐下之后,窗外暗处,正有一双炯炯目光,朝他们望来。
“唔。”
九眺先生轻唔了一声,才道:“方才大家公举大师兄担任江南盟主,师弟的看法如何?”
董仲萱道:“小弟觉得这二十年来,江湖上确实群龙无首,像一盘散沙,咱们江南武林同道,能举出一位盟主也是好事,大师兄一向为同道所推祟,由大师兄出任江南盟主,正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九眺先生点头道:“师弟话是不错……”
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来。
董仲萱惊异的看了二师兄一眼,说道:“二师兄不同意小弟的看法?”
九眺先生道:“愚兄觉得大师兄平日为人,谈泊宁志,自从镖局收歇之后,这些年来未和同道有过交往……但这次替掌门人祝嘏,大江南北的同道,那是大师兄所邀集的,对公举江南盟主一事,似乎早有成议……”
董仲萱一怔,方道:“这不可能吧?”
九眺先生道:“四师弟可知少华今天赶来,是为什么吗?”
董仲萱道:“他自然是跟大师兄拜寿来的了。”
“不是。”
九眺先生微微摇头道:“他是找愚兄来的,因为他遇上了几件无法解释的怪事……”
董仲萱惊奇的「哦」了一声,问道:“他遇上什么怪事?”
九眺先生压低声音,把卓少华回家所遭遇的事,以及方才大师兄交谈的话,都详细说了一遍。
董仲萱听得身躯微微一震,神色依然道:“这么说……”
九眺先生一摆手道:“师弟知道就好,愚兄就是为此事来的。”
董仲萱道:“掌门人还不知道么?”
九眺先生道:“事无佐证,怎好惊动掌门人?愚兄之意……”
他底下的话,声音说得更轻,几乎只有董仲萱一个人听得到。
董仲萱连连点头道:“二师兄此话甚是,那就这么办。”
九眺先生道:“师弟,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五师妹是个急性子,干万不可和她提起。”
董仲萱点点头答应,九眺先生起身道:“时间不早,师弟安息吧。”
他这一站起身来,窗外那双炯炯目光,也随即隐去。
第二天一早,高美云就到宾舍来找卓少华,他们本来就熟,现在更熟了,她拉着他一同来到四师叔董仲萱的房里,缠着四师叔,教他们「六合二十四手」。董仲萱没收过弟子,他们一个是大师兄的儿子,二师兄的门人,一个是掌门人的女儿,五师妹的门人,他自然倾囊传授,就在小天井里,和他们讲解二十四招散手的精义,然后教两人如何练习,如何拆解。
这一教几乎整整教了一个多时辰,只见一名庄丁匆匆走入,朝董仲萱施礼道:“董四爷,前面来了许多客人,庄主请四爷出去帮着接待宾客。”
董仲萱点点头道:“我马上就来。”
一面朝两人道:“你们自己练吧,我出去招呼一下。”
说完转身往外就走。
原来今天是六合门掌门人五十晋五寿诞的正日,本来邀约的客人,都已到齐了,但因昨晚公推六合门大师兄卓清华为江南盟主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是江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也是六合门双喜临门。上午还只有附近的同道,听到消息,前来登门道贺,等到快近午牌时光,客人陆续赶来,下午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