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些恐怕就要碎掉了。
——这样你还能听得出来?当那荷官将酒盅盖在桌面上,用一种挑战的目光注视着黄旭时,后者果然显出几分尴尬笑容,随口报了个三,荷官掀开盅子,里面并没有三点,周围又是一片喧闹之声,而荷官在从黄旭面前收走押注时,也终于松了口气。
但他却并不知道,黄旭缩在袖子里的手掌,在刚才开盅之前,已经默默屈起拇指,比划出了一个“四”的手势,而当那酒盅掀开之后,里面正有一枚骰子是四点向上的。
黄旭暗中握了握拳,正要进行下一轮尝试,忽然外面有个人急匆匆跑进来,开口大喊:
“黄四郎,你家那位仙人三哥回来了!还不快回家去?”
“什么?!”
黄旭立刻抬头,脸上满是惊喜,然后拔腿就要离开。旁边有相熟的赌客赶紧提醒他:
“四哥你银钱还没拿呢!”
黄旭却连头都没回,很潇洒的一挥手:
“请大伙儿喝杯茶了。”
“好嘞!”
“四哥仗义!”
周围一片拍马赞颂之声,黄旭却早就跑得远了。
…………
黄旭匆匆跑过街头,经过一条窄巷时,却忽然停住脚步——迎面一条彪形大汉从巷口走出,拦住了他的去路,嘿嘿冷笑道:
“黄老四,跑那么快去哪儿啊?”
黄旭眉头微微一皱,脚下立刻向后退去,同时口中却从容笑道:
“诶,是东城的猛子哥啊,失敬失敬……兄弟我有点事先走,下次有空一起喝茶。”
说着便要转身退走,但从后面巷子里也立刻拐出两人,封死了他的后路。而在正面,那位“猛子哥”身后也跟上来四五人,包括两边屋顶上都有人冒出,彻底形成了包围之势。
“嘿嘿嘿,黄老四,你小子一向奸滑似鬼,要堵到你可真不容易啊。我赵大猛在这褒南城里也算个角色了,想找你谈个话,聊个天,还真是难哪。”
黄旭双目微缩,忽然问道:
“是你们假传我三哥回家的消息?”
那赵大猛却是一愣:
“什么假传消息?老子派人盯了你好几天……哈哈!懂了,狡猾小子,又想用你那在仙山上修道的三哥来吓唬咱们?你以为咱们东城好汉都是吓大的?”
稍顿了一顿,他又道:
“也别东拉西扯啦,黄四郎,咱也不想把你怎么样。还是上次那句话——让咱们的人过来城南收点孝敬,到时候分你一份就是。南城黄四郎的名声,咱也不会坏了你的。你自己又不收,光霸着这一块肥地有毛用!”
黄旭根本没在乎他说的话,只是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
“不是假消息就好……赵老大,我三哥回来了,我现在真没空跟你扯皮,有什么话,咱们下次再聊,如何?”
那赵大猛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怒道:
“别扯他娘的臊啦,今个儿你小子还非得给个准信儿不可。自打你们家搬来这褒南城,就老听人把你那三哥吹得震天响,可这么多年了,是圆是扁也没见着个活的……是真是假,老子才没空去分辨!”
听他出言不逊辱及家人,黄旭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而在那赵大猛身边,一个目光较为灵活的小个子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老大,我听说官府已经把各地候选少年都送往镐京城,再过不久就又要开天门爬仙山了。那最近这段日子,好像还真是仙山上仙人下凡的时候。”
声音很轻,但那赵大猛却微微哆嗦了一下,嘴角微动,虽然脸上表情还很硬,口中语气却不觉软了一些:
“黄四,咱不扯那些有的没的,还是说最实在的——也不怕告诉你:咱们可是熊爷的人。熊爷背后是谁,你总应该听说过。别看你爹在郡府中当个小官儿,跟熊爷背后那位比起来,可什么都算不上。”
“南城这边店铺最多,一年收个大几千,也就是拔了那帮奸商一根汗毛。你若是肯配合,熊爷答应还让你管这一块儿。若是不肯……哼哼,挡人财路的下场,你黄四不该想不到吧?”
对于他的威胁利诱,黄旭却是毫无反应,他很有耐心的等着赵大猛把话说完,同时用眼角余光悄悄逡巡着,终于给他找到了一条出路。
“嗯嗯,说得不错。赵老大,咱们下次再聊。”
说着,黄旭翻身跃起,攀住旁边屋檐,跳上了屋顶——那上面虽然有人,毕竟数量最少,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突破点。
赵老大和他那些手下果然立即喧闹起来。
“抓住他!”
“这小子太能溜了!”
小巷中,顿时一片混乱。
二 老黄家(一)()
再一次悄悄的运行内息于腿部和脸部经脉,保持住身体平衡和脸上笑容不变,黄昶已经维持这样的坐姿和表情半个多时辰了——关键是他老妈一直在盯着他。
整整十年没见面的老妈对儿子会有什么样的关注,黄昶现在是彻底领略到了——只要他稍微动一动,老妈就会十分关心的问这问那,没办法,咱不动就是。
家里头变化挺大,首先一点就是父母都明显苍老了。十年不见,再见时已与印象中大不一样,黄昶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感慨万分。还好他准备了昆仑仙桃,到时候总算能恢复一二。
当然家里人看他也一样——从一个十一岁的小小孩童到二十一岁的健壮青年,哪怕他那一贯要面子的父亲再见面时也禁不住热泪盈眶,而母亲更是眼泪汪汪脸上没干过。不过这更多还是欢喜,毕竟成长和衰老完全是两个概念。
家里人口也增加了不少。当初他上山时全家才七口人,什么事情都是兄弟姐妹自己做。而现在,光是在这客厅里的伺候的下人就超过了十人,向来勤快的老妈如今也终于又开始习惯支使下人干活儿了——想当年她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但自从嫁到老黄家以后,就一直过的清苦日子,直到黄昶拜入昆仑山之后才渐渐有了变化。
大哥黄阳和二姐黄昕都已经成婚,不过都还没有孩子,也没有分出去住,而是和家里人住在一起。作为长子跟父母住这很正常,但二姐的情况却有点特殊——黄昕的夫婿冯子铭乃是黄父当年同窗旧友之子,本来也是个不错的小康之家。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家所在地区遭逢妖魔之灾,虽然后来被朝廷派遣的道官和江湖修士平息下来,但整个村镇已经几乎死绝,地方也化作了邪域,剩下极少数的幸存者也再不敢住在那里了。
无奈之下,当时只有十多岁的冯子铭只得按照其父临终嘱托,持着信物前来投奔旧时好友。黄父这边收留了他,名为学生,实为养子,那是黄昶拜入昆仑山三年后的事情。所以他只从信中知道父亲收了个学生,却不知道父亲对这学生很满意,干脆招为了女婿。
黄昶听到这段经历时专门多注意了一下冯子铭和黄昕之间的互动,甚至悄悄用神念感受了一下他们的心境——他前世里在知乎天涯之类地方看过太多这种段子了:大恩反作仇。这边觉得仁至义尽,那一头却总觉得自己心情压抑。欠了人家太多没法子还,一辈子被老婆压在头上的滋味可不好受。之后要么化作家庭暴力,要么干脆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来,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目前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这种迹象,二姐和二姐夫之间处得还算不错,在黄昶灵觉感应之中,两人的心境都颇为平和,确实能感受到夫妻之间那种互相关爱的情绪。
不在家的四弟黄旭则是被老妈重点抱怨了一通,说这小子现在越来越跳脱,跟着家中护院学了几天武,就在城里到处胡闹,居然还被他闯出了一个“南城黄四郎”的名头,聚集了一帮轻侠少年,整日价在外面鬼混。
家里头说了好多次,却也管不了他,关键是这个世道太乱。黄家以前那叫没办法,现在稍微有了点根基,难免就要考虑的周全一些——黄父本身只是个文弱书生,大儿子和二女婿都是跟着他学文,如今也跟着在郡守府衙中做事。而在这个世道中,既然家庭规模扩大了,那总要有个学武的,好守护家族。
黄昶在昆仑山上几次写信回来,也建议说最好让四弟走武道之途。学武花费巨大,黄家以前是支撑不起的,所以黄昶专程送了一笔钱回来。一方面是聘请护院师傅,另一方面就是培养四弟习武。
现在看来家里头还是按他的要求去做了,当然效果恐怕不是太好——以黄家当前的地位,也请不起什么名师,无非是年老落拓,厌倦了江湖生涯,想要安定下来的寻常武师,请个一两位供在家里,一方面看家护院,另一方面顺便教导黄旭一些基础。
不过也只需要教导基础就行了——等黄昶回家后自然是他亲自接手,他对老四的期望可是很大的,若是在此之前先瞎学瞎练,沾染了一大堆乱七八糟东西,误入歧途倒反而不好了。
所以尽管老妈口沫横飞,把老四黄旭说得一无是处,黄昶也只是笑咪咪听着。反倒是旁边黄父有点听不下去,低声咕哝了一句:
“也没那么差的,至少你们家的生意,要不是有阿旭那班兄弟照应着,在这城里可不会那么安稳。”
然后这句话立刻激起了黄母的反击: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说得好像咱们老黄家在那些店铺里不占份子一样!我爹娘不早说过了么,那些铺子有一半算是补给我的嫁妆,你要是有本事经营,就自个儿接手过去!或者干脆不要用那边的钱!”
夹枪带棒一番话,完全体现了当家女主人的强势,黄父顿时缩头搭脑的不开口了。黄昶在旁边赶紧说了几句好话,把话题接过去,同时也顺便掌握到了更多详情。
——随着他们老黄家渐渐向上升的势头愈发清晰,老妈的娘家陈氏对这门亲戚也愈发的重视了。当今之世,官商勾结非但不被认为是坏事,反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黄父在郡守府衙中有了个职位,那么他就理所当然可以庇护一定规模的商家。
陈氏家族原本只能在周边乡镇经营,如今借着黄父的名义,却也有了在褒南城里开设买卖的资格。作为郡城首府,这里的商业气氛和利润肯定远高于周边。不过相应的,在黑道白道没有一定势力的话,也难以立足。
黄父的地位只能保证官面上的人不去找那些店铺麻烦,但城里那些必然会滋生的黑道无赖,则要靠商家自己的本事去打发——用拳头,或者用银子,都行。
三 老黄家(二)()
以前陈氏多半是靠的破财消灾,但是随着黄旭的日益成长,他笼络的那班弟兄也不是光会调皮捣蛋的,不但维护住了自家铺子,连所在城南这一块地面都给护住了。故此才得了“南城黄四郎”的雅号。
听到自家兄弟还有这本事,黄昶倒是挺高兴的。家庭显然没给他什么资助,却能够在近乎于赤手空拳的条件下自己拉扯出一支队伍来,自家兄弟的“统率力”不低啊。将来象是个有大出息的,自己再支援一下子,未来就更可期待了。
之后是五妹妹黄昭,当年黄昶上山时这小丫头只有五岁,如今也才十五,虽然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却仍是一团孩子气。除了不象小时候那样总爱往黄昶怀里扑,求抱抱举高高之外,其它方面给黄昶的感觉与当年并无两样,见面之后很快便大说大笑的,仿佛十年间从未分离,却也让他感受到了当年的温馨。
在介绍完四兄妹的近况之后,黄昶立刻感到爹娘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他父亲,期期艾艾的,但还是让人抱出来一个小孩子,告诉他这是庶弟。
黄昶已经从家信中知道了这位小弟的存在,心理上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也和对五妹一样拿出了一件小挂饰给他做见面礼。只是在听到这孩子迄今尚未取大名,只是有个小名儿叫黄豆豆时,心里头稍微咯噔了一下子。
——小孩子容易夭折,五六岁站住之前只取小名儿也很正常。但他父亲曾是教书先生,一生最爱在这些文字上下功夫。兄妹几个都是才出生就取好了名字的,轮到这孩子偏偏不这么做了,而且刚才介绍时只说庶弟,却不说是六弟,这是连排行都没入啊!
看来家里为此事闹起的风波还不算彻底消弭了呢……不过黄昶才刚刚回家,显然不合适马上跳出来就此发表意见,所以也只能装聋作哑,敷衍过去。
既然见了孩子,那其母终究也是要见一见的。当黄昶看见那位姨娘时,对父亲的变化却也多了几分理解——这位姨娘容貌当真生得极好,年龄比黄昶也大不了几岁,正处于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双目总是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确实极其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难怪老爹那么道学的一个人也把持不住。
而在黄昶眼中,这位姨娘身上似乎有一种……用他前世语言来形容,就是“白莲花”般的气质,并且很巧合的是,这位姨娘恰恰是姓白。至于闺名么,那就不是他为人子的应该知道了。
见过了白姨娘,另外一位陈姨娘自然也一起相见。关于此事黄昶先前可是当笑话说给姬若听的,如今当真碰面了,人家倒是大大方方的,却反而是他有些尴尬。
——这位姨娘是他母亲的妹子,家里头排行第七,年龄却是跟黄昶差不多,小时候去外公家走亲戚时还头碰头凑在一起玩儿的,如今再见面却成了长辈。黄昶都不知道是该称呼她“七姨”呢,还是称呼“三姨娘”?
而最后家里人的称呼更是让他哭笑不得——家里竟然都称其为“七姨娘”!搞得黄昶一度颇为紧张,以为老爹又要领出四个莺莺燕燕来。幸好没有,不过以后万一真有了该咋办呢?到时候称呼不全乱套了?——自己这位七姨还真是心大。
最后在家里还有一位长住的亲戚,却同样是母亲娘家的,他大舅的三儿子陈实。这位跟黄昶也挺熟,两人年岁相若,小时候黄昶,黄旭,还有就是这陈实三人年龄差不多,经常混在一起。
三人中以陈实年龄最长,不过因为黄昶有成年人的思维,总是自然而然成为三人中说了算的那个,而黄旭机敏狡猾,也向来不吃亏的,只有陈实是个傻乎乎的小胖子,身上又常有点余钱,于是便成了标准的“地主家傻儿子”,虽然是表兄的身份,却经常给黄昶黄旭两兄弟推出去顶缸的。
不过黄昶对他的印象其实不错,关键是第一次去外公家里,那时候黄家还很穷,而外公陈家条件要好得多。很自然的,陈家许多人都看不起他们,把他们当作了打秋风的穷亲戚。
纵使黄昶思想成熟,碰到这种情况也很郁闷的,陈家大人倒还挺客气,就是一帮小孩子在那儿瞎闹腾,又不好计较,当真是令人无奈。
最尴尬的时候,却是这个小胖子陈实站了出来,拿了自己的玩具和糖果邀请他们一起分享,于是黄昶就一直记着他胖乎乎的,和善的笑脸。
十年未见,当年的小胖子成了个……青年胖子。脸上倒还总是挂着那种和善笑容,一脸和气生财的表情——陈实如今正负责经营城南的那些店铺,陈家出的本钱,但利益是由黄陈两家共同分享的。
家庭成员基本上就这么多了,剩下无非一些下人,使女之类,在这个世道中也都是依附主家生活的,加起来二三十口的样子。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还算不上什么大家庭,只是一个刚刚脱离了赤贫的小康之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