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了?”她睡了,鼾声又渐渐响起了,“你是不是累了?”
“我累了,”她支支吾吾梦呓般地咕哝着:“我……累,几天几夜没……睡了
……”
“那你睡吧,”萨悟空跪到床边,帮她脱去皮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悬在床沿
的双腿,搬到床上,然后在床上摆正她的身体,“睡吧,”萨悟空又轻手轻脚地把
枕头垫塞进她脑后,“睡了就好。”他又拉开被子,慢悠悠地盖在她身上,“好好
地睡一觉吧。”
“哦,哦……谢谢,谢…谢……”开始,她嘴里还含糊地嘟哝:“你……是个
……好人……你不要……走……”
“我不走,不走,”睡吧,亲爱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萨悟空想,生活中
充满了意外,一个扬州女人下南方,又跟着一个台巴子,到上海冒险,最终落到我
的生活里。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
李梅丽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任他摆布。她已经完全陷于深沉的睡梦中。
萨悟空又在客房的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李梅丽丝毫没有睡醒的迹象。他便离
开客房。
他在楼下,碰到谭龙的两个小蜜,她们向他告状说,孙利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一下午都没来公司,打了他十几个呼机,也不回电,晚上还要一起去请章行长唱卡
拉OK,可他人却失踪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来无踪,去无影的,”萨悟空笑道,“你们也不要去管他
了,反正,没有他在场,章行长会更高兴的。”
萨悟空知道,孙利自有他区别于常人的生命活动的轨迹,也许此刻,他正在搞
定那个明年将获诺贝尔美术奖的油画大师柳山啸呢。
萨悟空忽然悟到,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在这个时道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尤其对像孙利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上海的精灵来说,既使,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
装在展览中心的塔尖上,萨悟空也不会感到惊讶。
※※※※
※不过,孙利这会儿确实是在活动。他在午饭后,先到《美术世界报》,找到
萨悟空上午替他联系好的人物专访版面编辑,他要求那位编辑替他开一份介绍信,
介绍他去采访油画大师柳山啸。
那位编辑看了他的名片说:“你是跑诗人条线的记者嘛,怎么想到要去采访美
术界的人物呢?”
孙利随口说:“上海的老画家陈坚强是柳山啸的学生,多次要求我去探望一次
柳大师,我想趁这个机会采访他,顺便给贵报写一篇人物专访。”
“你能见上柳大师吗?”那位编辑听了他无瑕可击的从容应答,仍将信将疑地
说:“只有中央大报,或者境外的记者,经预约获准后,才可能拜见到他,象我们
这样的上海的专业媒体记者要采访他也是很困难的。你行吗?”
“没问题。”孙利很轻松地说:“我和柳大师在南郊篝火晚会上一起跳过舞、
唱过歌,唱的是柳大师年轻时最爱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浆在法国塞纳河上》,我们
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
孙利又把出席三、四年前的那次篝火晚会的荒野、萨悟空、周丽娜等文艺界著
名人士,一个个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说到那个近年在荧屏上演“贵妃格格”的芭
蕾舞演员、正红火得一塌糊涂的丽娜,孙利说,怎么给她全身涂郑明明修正液,那
口气就像在谈自己家里人一样。
那位《美术世界报》的编辑先是瞠目结舌,渐渐地像中了邪似地,不由得彻底
服帖对方,爽快地给他开了一份采访介绍信。临别时,还送他到车站,一再拜托他
:“这篇人物专访一定要给我们报社发,我们一定把标题做大,放在头版最显著的
位置,稿费从优。”
离开《美术世界报》后,孙利直奔上海画坛权威陈坚强府上,他怀揣着《美术
世界报》的采访介绍信打上门去。
陈坚强也是七十高龄的老画家了,但他又是柳山啸的学生。而柳山啸近年来不
断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声望迅速膨胀,被列入各种世界名人录里,已是国际级
的大师了。陈坚强梦寝以求地想着能有一天去拜见大师,亲近大师,目睹大师的风
彩,给自己的艺术殿堂增添一分光彩。苦于没有好的机会。这是行当里面的规矩。
就像一个信徒不能随便去晋见教皇—样。
现在,终于机会来了,《游吟诗人》编辑部主任孙利先生,持有盖着上海美术
界权威报刊《美术世界报》大红印章的采访大师介绍信,主动上门来求教:“陈老
您好,悉获您老是柳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所以,这次我受《美术世界报》的委托,
去采访柳大师之前,专程来拜访您,请您指点一番,怎么写好这篇人物专访。”
孙利取出一本介绍柳山啸年轻时留法生活的传记《柳山啸在塞纳河畔的日子》,
打开扉页,指着空白处说,“敬请陈老在这本书上,给学生题个字。”
“岂敢,岂敢,”陈坚强赶紧取笔,在空页上题写:柳老青年时代的风采,值
得学生永远仰慕,陈坚强拜书。
然后,陈坚强对孙利回忆起年轻时在上海,如何受到柳老的提携,以及柳老的
许多鲜为人知的趣闻轶事。
在孙利临走前,陈坚强又取出两听装桢考究的产于台湾阿里山麓“一叶原”品
牌的乌龙金萱茶出来说:“这是台湾一位大老板的赠品,自己也不舍得品尝,请小
孙转献给柳老,以表弟子一份微簿的心意。”
话说孙利提着礼品,离开陈府,立马杀往柳山啸大师暂栖的西郊贵宾馆。
那年孙利大约二十一岁,早已脱去在南郊宾馆做服务员时的稚气,肤色依然像
江南女子般娇嫩,但秀丽的眉目间已有一股子都市男性的俊朗,倘把他搬上银屏,
外貌可以超过韶华褪尽的“四大天王”,并可与当下出尽风头的国内娱乐圈“四大
小生”一争高下。他唯一没变的是神态和表情,这个家伙、如果可以称他为“人”
的话,那这个人好像始终不在现实中,他永远像是处在某种梦幻里。抑或这个人,
号称是人,其实完全是一个幻象。
现在,他终于象一片影子一样,飘忽到了安保戒备森严的西郊贵宾馆大门口。
他理所当然地昂首进去,即刻被警卫拦下:“干什么的!”
“记者采访!”他从胸袋里刷地掏出《游吟诗人》的记者证,头也不回地直往
里冲。贵宾馆的警卫可不买你这个记者账,这里接待过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的元首,
中国最高领导人,他们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什么样的记者没到见过?“美国广
播公司”的《纽约时报》的路透社、法新社的等等,等等,人家还是金头发、蓝眼
晴呢,凭你这么个黑头发、乳臭未干的普通小记者,竟敢不跟大爷我打个招呼擅自
往里冲。操,就算有采访任务也不照样不让你进,怎么样?两个持AK47型手提冲锋
枪的武装警卫冲过去拦住他,差点把枪托砸在他小屁股上。
可是,这回是警卫看走了眼,孙利不是什么普通小记者,放在现在,可以用
“神奇”两字来形容,米罗仅指导一帮小伙子打进几个球而已,而日后孙利可是把
一批“大人物”踢得晕头转向,人民币像开了闸门的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朝他身上
席卷而来。他可没把两个身高马大的小警卫放在眼里。
“站住,不要动!”孙利转身,马上拿出威势来,“什么东西!我是游吟编辑
部主任,受世界报的委托,有极其重要的采访任务,眈误了我采访柳山啸,你们可
要犯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
两个警卫果然被唬住,因为他们见识再广,也确实未曾听到过什么“游吟”这
个词,而且人家还是“主任”,说不定是新设定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保密部门,再加
上那个“世界报”,从地理上讲那可包括五大洲四大洋啊,两个警卫呆若木鸡了。
这时,惊动了正巡视到大门口的警卫部长,部长经验果然老到,他稍瞥了孙利
一眼后便说:“对不起,记者同志,根据柳老的接待规格,要采访,必须先通报。”
这怎么难得到“神奇记者”孙利呢?“通报吧,给美林阿姨打个电话,说《美
术世界报》的记者小孙来了。”
所谓美林阿姨者,乃是柳山啸大师在八十八岁高龄时新娶的五十多岁的太太。
孙利早就刺探到这个情报:柳大师的一切行动,都要受制于这个美林阿姨。而美林
阿姨的称谓,只有关系最亲近的那一层次的人士,才有资格如此称呼。而孙利流畅、
敏捷的反应,无疑使警卫部长感觉到了来者的身价和份量。他不得不提起门卫室的
内线电话,拨通柳大师专线:“喂,这里是警卫处,请问有一位《美术世界报》记
者,叫孙利的是否预约了采访柳老大师?”
“谁是孙利呀!”电话那头传来一位中年女性响亮、高亢而又清晰的声音,
“没有没有,柳老正忙着接待欧洲艺术电视台记者采访呢!”
警卫部长正想放下话筒那瞬间,只见孙利用闪电般利落的动作,接过了他手中
的话筒:“喂,美林阿姨啊,你忘了吗?陈坚强老师让我送两听乌龙茶来孝敬柳老,
我还带来了他的一封亲笔信呢。”
对方即刻作出了反应:“喔……是陈先生托的人呀,”因为陈坚强在美术界也
不是等闲之辈,除开师生关系之外,以陈坚强的社会地位,柳山海也不可待慢的,
美林阿姨终于松口,“好吧,那就把信送进来吧。”
孙利顾不上和门卫多说半句废话,便一阵风似地直抵柳山啸大师栖居的宾馆小
别墅。
孙利昂然地踏上台阶,推开落地窗,只见柳山啸大师端坐在广敞的客厅里侧沙
发中央,一边是翻译,一边是一位二十几岁的金发女郎记者,正在提问。翻译的一
边灯光师举着摄象照明,金发女郎一边录音师手执长臂话筒伸向柳老和金发女郎之
间,而客厅中央,摄象机聚焦着这样场面,导演和摄象师显得格外紧张和忙碌。
谁也没注意到孙利的出现,美林阿姨收下两听乌龙茶后,转身进了里间,而孙
利便悄无声息地在客厅不引大瞩目的一角坐下。
欧洲艺术电视台的采访在继续,采访到了柳大师的年轻时代,话题进入了巴黎,
金发女郎忽然提及:“大师,你在巴黎街头,是怎么搭识你第一个异国情人的?”
那是六、七十年前的往事啦,柳大师仰首眯起了昏花的双眼,他是无论怎么也
想不起香谢里榭大街上的那一次邂逅,也可以说艳遇吧。
大师像一切老人一样,是非常愿意谈谈年轻时代风流倜傥的故事,这对一个真
正的艺术家而言,是艺术生涯中一抹奇异的色彩,这段录象,以后在欧洲播放,也
可以大大丰富国际级大师的生命形象,可是……可是……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脑子里一片白雾状的虚空……
采访陷于尴尬的停顿中,摄制组全体成员都在焦急地等待,这真真叫急死人的
事情。客厅里静极了,空气也仿佛凝固成了胶着状。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样一个有关大师风流史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卡壳的关键
时刻,一个明亮、悦耳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那天,早春三月的巴黎街头阳光灿
烂,大师披了一件引人瞩目的红色大衣,引吸了无数法国女孩的目光,一个金发碧
眼、丰满性感的巴黎姑娘,大胆地走到大师跟前,勇敢地对大师说:”可爱的中国
艺术家,我们能认识一下吗?‘,于是,大师回答:“可以啊,浪漫的巴黎姑娘’,
就这样,大师迅速挽着那金发姑娘的蛮腰,而那位对大师一见钟情的法国姑娘,把
她的小脑袋搁在大师宽阔的肩上,俩人共同去攀登埃费尔铁塔,在这座举世闻名的
观光塔上,大师为他的第一国异国情人,画了一张名垂艺术史的人物肖象:埃费尔
铁塔上的异国情人……”
当然,毫无疑问,这就是孙利,在那个关键时刻,他从客厅的角落里站起来,
他像一个优秀的演员毫不怯场地走到大师和摄象师之间,他那样从容不迫地背诵着、
娓娓动人地叙述着大师在巴黎的日子,他围绕着大师,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举止
是何等的洒脱而又沉静,仿佛把在场的人全都带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巴黎。
陈旧的岁月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乃至他们的
心灵,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他似乎使展了某种魔力,使得录象师
的长臂话简,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渐渐地伸到了他的面前,灯光师高举的灯具也
慢慢地罩到了他头部的上方,而导演就像被某个神灵牵动着的木偶,默不作声地举
起手势,指挥摄象师悄悄地移动摄象机,把镜头对准这个、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
的“天外来客”。
这简直是一个天才,才能创造出来的情节,没人敢唐突地打破这个奇妙的场景,
除了任其自然发展,难道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
他恰如其份地回答了金发女记者敏感的题问,他打通了柳大师阻塞思绪和话路,
他免去了翻译的口舌,他让导演的人物传记片连贯地摄录而不必浪费胶片,随后,
他趁在场所有人尚未醒悟之时,俯在柳大师身边,不知咕噜了几句话什么话,采访
便顺畅地继续进行。
而此时孙利也顺理成章地蹲跪在大师的膝下,双臂轻轻搭在柳大师的腿上。在
法国女记者继续提问的过程中,孙利时不时地低声提示大师,大师回答采访的言语
顿时流畅起来,说到得意地时,不禁抚摸起孙利脑袋上柔密的黑发,以示宠爱。
孙利呢,干脆常把脑袋也贴到柳大师的腿上,这当儿,孙利则像一只乖巧、可
爱的宠物、又像一个帝王跟前受宠的弄臣、更像一个蜷伏在柳大师膝下的小孙儿,
在老爷爷跟前童稚无忌了。
欧洲艺术电视台顺利地结束采访后,孙利己经和柳大师熟捻到浑如一家了。当
晚他就留在西郊迎宾馆,和柳大师一起款待远道而来的法国客人。
※※※※
※当孙利在西郊迎宾馆厮混时,萨悟空独自离开南空招待所。他沿着常熟路,
走到静安宾馆旁边的法式面包房,他进去买了两袋刚出炉的奶油羊角小面包。然后
又到一家食品店,买了一听荷兰炼乳。
他提着这些食品回特设客房,见李梅丽的睡得死死的。他把羊角面包放在客房
的电烤炉边,把荷兰炼乳放在矮柜的热水瓶旁。他是一个善于体贴女人的上海男人。
他也是一个在异性眼里的性情中人。
他坐在客房的单人沙发上发呆,期待着床上这个睡梦中的女人醒来。醒来以后
将会怎么样呢?这种男女之间的故事,对萨悟空这样一个娱乐圈里的人来说,当然
是不陌生的。但是舞台、情节、演对手戏的角色是新鲜的,也是从前未曾经历过的。
因此,对萨悟空还是有吸引力的。这个扬州女人在上海的冒险经历,很独特,
也使他产生强烈的好奇。从外表和气质上看,李梅丽也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
萨悟空像一个猎人,面对他的猎物,产生了种种猜测。她为什么会离开扬州去
南方的呢?她是通过什么手段钻进市引资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