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云沉默了,既然是如此惨痛的经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既然连当年的自己都在下意识里选择忘记,那么事到如今,早已事过境迁,又何必掘地三尺追根究底?
可是,真的能掩藏住吗?这种做法无疑于雪天里埋尸。看似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可是尸体好端端的,在白雪下面栩栩如生。在每一个梦回的午夜,变成跳蚤咬得你不得安生,留下无数噩梦的抓痕,这种积年累月的折磨,会让你长久遭殃,直至疯狂。
飘云不想死,也不想疯,她要好好的活着,跟天佑一起好好的活着。
而且,她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像一只顽劣的黑猫,抓挠着飘云那颗敏感脆弱的心脏。
如果真的被人侵犯过,那么,这个侵犯她的人是谁?同学,邻居,强盗,劫匪?似乎都有可能,在那个社会治安不健全的年代,这种事情并不十分稀奇。
她的母亲知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没有告诉过她?太惨痛,所以她选择独自承担?
不得而知,母亲的骨灰被供奉在龙家的书房里,早晚三炷香。伊人已去,这是一个永久的秘密。
还有,这一切又跟寒城有什么关系?她的这种深切的,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的愧疚感,到底从何而来?这更是一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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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惠,我想知道,是不是我想起当年的一切,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大敌当前,飘云决定勇敢面对。既然逃避不了,索性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理论上是。但是,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心里探究是一把双刃剑,究竟会让人羽化成蝶,还是跟着不堪的真相腐烂发酵,没有人知道。全看当事人—你,是否能顿悟这一切。”
飘云沉吟了一下,抬头看着文惠。文惠的表情很严肃,像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一般壮烈。好像即将面临心灵搏杀的人是她,而不是眼前这个弱质纤纤的小女人。
“文惠,你有办法让我想起来,是不是?”
“是,我跟导师研究过。”
“怎么做?”
“催眠,这是最好的方法。我的导师就是个中高手,如果你决定好了,我可以……”
“不,你来为我做。我只相信你。我跟你的导师不熟悉,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陌生人,即便她是你们行业里的权威。”
文惠低头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好,我来做。可是,飘云,作为你的朋友,我想提醒你,真相或许比你想象得还要残忍。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飘云苦笑一下:“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文惠有些迟疑:“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事情,被隐瞒的密不透风,会是什么原因?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份,或许很特殊。”
飘云的脸色瞬间刷白,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直钩钩的盯着文惠的眼睛,猛烈的摇头:“你不要说了,这不能!这绝对不可能!”
文惠被飘云的反应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
“飘云,你不要激动。我只是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毕竟,他离开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出现过,这不免有些奇怪。而且,暴力倾向严重的人,心态也是极度扭曲的,有时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这种个案,我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文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看到飘云的脸色越来越白,连牙齿都在打颤。
“够了!不要说了。”飘云一下捂住耳朵,不,绝对不会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她就算知道了真相,她也会疯掉。
第六十六章
飘云见到寒城,是在城内最豪华的酒店大厅。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休闲装,litmus专卖店海报上的那一款,不过,他穿起来比模特漂亮。得体的剪裁,简约的款式,时尚而不刻意,张扬在若隐若现间。
头发也刚刚修剪过,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越发显得清俊干净。左肩膀上别着黑布,柳阿姨就在旁边的座位上。造型精致的玉雕骨灰盒,比飘云妈妈的还要高级。
人火化了,并没有举行告别仪式。当地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办了也是一场伤心,不如不办。
飘云在他的对面坐好,寒城的表情很冷淡。只有柳阿姨,笑容依旧。那双慈爱的眼睛,依旧美丽,只是看人的眼神有些直,不会动了。
物是人非。
她下意识清了清喉咙:“火化前,为什么不通知我?让我见柳阿姨最后一面。”
寒城摇头,低头抚摸母亲的脸:“没必要,人都去了。”
说的也是,人都去了。多见一面,又能怎样?
“飘云,我父亲,他想见见你。”
飘云手里的茶杯一歪,茶水洒在裙子上,泅湿了一片。
见面的地点是酒店的小型会议室,门口两个保镖模样的人警惕地注视着走廊,看到寒城,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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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用金属探测仪快速将飘云从到脚扫描一遍,确定没有伤害性武器后,另一个将门打开,举止得当,训练有素。
飘云感到疑惑,保安她见过,没有这么锐利的眼神。江湖打手她也见识过,没有这么严谨的态度。
这些人与其说是保镖,毋宁说是军人。而且,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种兵,绝非等闲。
那么,被他们如此严密保护的人,又是何等人物?
答案就在眼前。
寒城的父亲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事业有成的中年人,银灰色的西装英挺得体,身材高大,貌不惊人。只是那双眼睛,睿智明亮,习惯了用探究的目光观察人和事,眼神带着世事洞穿的犀利和智慧。
在这样的注视下,一向安之若素的飘云竟然感到局促。
“童老师,请坐。”声音清晰,沉稳有力,这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
飘云中规中距的坐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寒城的父亲有一种不怒而威的震慑力和与生俱来的领导力,让人自然而然地听从他的号令。
飘云刚刚坐定,寒城向他父亲示意了一下,就转身出去了,看来会面的程序是父子俩事前安排好的,只是不知道内容是什么?是不是也是事前拟妥的?
飘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去参加宴会,主人家不等你到场就把菜点好了。虽说客随主便,可是客套的询问,和压根取消了你的发言权,这是根本不同的事情。
正想着,寒城的父亲说话了:“童老师,请原谅我的唐突。贸然把你请到这里来,实在有些失礼。不过,寒城那孩子,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他说……”他笑了一下,“你将是他未来的妻子,我的儿媳。”
飘云苦笑了一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的关系,想必您是知道的。我比他大,又是他的老师,您觉得合适?”
寒城的父亲笑了笑:“这并不是重点。寒城喜欢你,甚至肯为了你来求我,可见你在他心里的地位。”
“所以,为了弥补您对他的亏欠。您决定满足他任何的要求是吗?尽管那个要求……或许并不合理。”
“你也说了,只是不合理。并没有不合法,就算不合法。我想,我也有能力满足他。”中年男子笃定的微笑,露出一口跟寒城相似的雪白、牙齿,像某种兽类。
飘云不禁一凛,忽然发现,赎罪的溺爱比娇纵的溺爱更可怕。
他却又低下头,用忏悔的语气,十分诚恳的说:“请原谅我的跋扈,但是也请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情。正如你所说,我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他妈妈是个善良的好女人。可是,我的家族容不下她。我给不了她正常的婚姻,她一明白这一点,后来怀着六个月的孩子就离开了我。而我,当年竟然没有勇气去找她。或许是报应,我的妻子身体一直很虚弱,不能生育,在三年前过世了。在那之后,我一直想找他们母子,登了很多寻人启事。可是中国这么大,人海茫茫,哪里去找?何况,你要找的人又故意躲着你。直到三天前,也就是他母亲过世的那天夜里,我接到他的电话,我登在寻人启事上的电话,我们父子才得以相见。”
情深缘浅的悲情故事,女人独走他乡,怀揣对男人一点可怜的爱意,独自辛苦抚养幼子。男人另娶他人,同床异梦。多年后,事过境迁。男人终于事业有成,于是破镜重圆。遗憾的是,女人死了。
这样的故事,在这个地方的那个年代,并不新鲜。可是,字字血泪。
飘云心里一阵绞痛,这么说,寒城是在那天被她拒绝了之后,打了那通电话,也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男人抬起头,又忽然笑容优雅得不像人类:“我知道,其实他恨透了我。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不会来找我。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他愿意回到我身边,我可以满足他任何的愿望,也有责任教会他更多的东西。就像狼王教导幼崽如何狩猎,跟踪,埋伏,合围,歼灭……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他要学的实在太多。相信,我会是个好老师。”
飘云看着男人太阳般的笑脸,实在无法想象,这番话血气十足话竟然出自一个如此斯文的男人之口,出自一个父亲之口。
“当然,我们都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市场需要决定商品价格,寒城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是无价的,他喜欢的东西自然也是无价的。我要的多,付出的会更多。童老师,我想做个好爸爸,请你成全我。作为回报,我会尽我所能的成全你。而且……”他顿了一下,目光犀利,眼神中有些许的责难。
“年轻人,大多经不起诱惑。你既然喜欢过他,年纪又比他大,是不是该多一些责任感?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的确是很明确了。有情有理,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飘云想,眼前这位爱子心切的父亲,不是个成功的商人,也该是个地位显赫的政治家。
口才出众,头脑敏捷,控制力极强,让你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节奏和步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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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以前的飘云,一定觉得愧疚难当。可是,经历了一场心灵搏杀的她,摆脱了灵魂里的障碍重重,留下的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伴着呼啸的风声,一往无前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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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只蜕变的蝴蝶,她超脱了。
“能让我跟寒城谈谈吗?这个问题,还是他亲自跟我说,比较好。”飘云看着眼前这个或许很显赫的人物,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寒城就在楼上最豪华的观景套房,飘云被保镖带上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一部美国喜剧《加菲猫》。
“你来了。”寒城看看她,扯动了一下唇角,仿佛笑得很快乐。
橘黄|色的肥猫正在电视里跳舞,随着音乐扭着它丰硕的肥臀,回眸一笑,滑稽透顶。如果身为人类的我们,也能像它这么快乐,这么容易满足,世间无战事。
飘云叹了一口气:“寒城,为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寒城看着自己的脚,仿佛在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是个好问题。我有两个好老师。一个是你,一个是龙天佑。你教会我背信弃义,龙天佑教会我强取豪夺。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他笑了一下,“我一直是你不合格的学生,是不是?”
飘云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所以,你就让你父亲来跟我谈条件。寒城,你什么时候学会做人肉买卖了,这也是我教的?”
“或许,这要归功于隋洋,他当年用钱用权砸得你抬不起头,不错,效果很好。起码你对他千依百顺,不会背对着他,说走就走。”
飘云摇头轻笑:“原来,你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被人欺负的,我还以为你忘了。”
寒城震动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
“那么现在呢?我在他身边吗?我有爱过他吗?除了肉欲,他还能得到什么?寒城,隋洋不是个好教材,我以为你会懂。”
寒城冷笑:“那又如何?如果我说懂,你就会爱我吗?你无非想让我心甘情愿的成全你,但是很可惜,我做不到。你没有尝过失去的滋味,如果真正尝试过,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成全?什么叫希望你过得比我幸福?诺言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转眼成垃圾。就像你对我,我就是你不要的垃圾。不过,没关系。我找回了我的父亲。你看到了,他很有钱。不过,这个世界光有钱是不够的。幸好,他也很有权。只要我开口,隋洋,龙天佑,包括你。都要向我低头,这就是金钱和权力的好处。可惜,我现在才认识到。不过,不算晚,是不是?”
飘云看着一直在微笑的寒城,脊椎上仿佛爬着银亮的蛀虫,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点一点侵蚀了她的身体。这孩子心底一直有个很阴暗的角落,一不小心就会沉入阴郁的泥沼无法自拔,她早就知道的。
她努力过,用尽所有的方法让阳光普照那片阴冷的湿土。她以为她成功了,谁知道。寒冷只是假意离去,表面的硬实感迷惑了她的眼睛。脆弱的外壳下面依然是片夺命的沼泽,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寒城,我以为我们可以沟通。”他的本性不是这样。他是一个好孩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飘云一直坚信这一点。
可寒城只是摇头:“要说的,我已经让他告诉你了,我们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话,他只盯着电视,再也不看她,漂亮的侧脸仿佛一个冷漠的剪影。
飘云注视他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坐在他旁边:“寒城,不要这样,我们不该这样。我今天来,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有一个故事,在我心里压抑得太久了,久得连我都分不清它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过,又或者仅仅是我的梦境。它像个可拍的毒瘤深埋在我的骨血里,被我鲜血淋漓的挖了出来。现在,我想把它说给你听,也只能说给你听。”
寒城扭头看着她,不远处的街心广场,有小孩子在放风筝。五颜六色的风筝,高高贴着天空的脸,快活而惬意。飘云闭上眼睛,记忆就像风筝一样,随着清风扶摇直上。可是,天纵高,地纵宽。无论它飞得多高多远,总要回到原地。因为,有一种记忆,叫永远。
文惠的催眠很成功,却没有她预料的那么久远。时间不过倒退了两年,被掩埋的真相就暴露在阳光下,沉冤昭雪。
“事情发生在我大四那年的秋天,我被学校分配到C市一所重点高中毕业实习。在我实习的班级,有个家境很困难的学生,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喜欢穿干净的白衬衫,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做着自己的事,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跟以前的你很像。”飘云看了看寒城,仿佛意有所指。寒城看看她,没说话。
“实习老师都是受学生欢迎的,因为年纪相差不远,没有太多的顾忌。笼络人心对我来说是件很轻松的事,包括那个男孩。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因为他特殊的家庭,我对他多了一些关心。宽裕的时候,会买一些小礼物送给他,有时候也单独带他出去玩,自以为是的希望他的生活更阳光一些。或许就是这样,让他有了某种错觉。一天晚自习之后,他拿着一朵玫瑰花,站在我回学校的小路上,向我示爱。”
寒城紧盯着飘云的脸,飘云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他是一个很单纯、很害羞的孩子。能做到这一步,想必一个人辗转反复了很久。可是,我当时太年轻了,面对这种事一点经验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一本教材教过我该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