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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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罗-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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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茈尧烺未有做声,凝望支起的窗外碧林修竹,兀自出神。直待良久,幽幽道:“如若成事,就算豁了性命,我也要将她保下。”
  许是仍未彻断六根,亦许是我的出现,搅乱他本已平静的心湖。此刻旧话重提,他未有自察目露决绝。只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亦然明了无常世事并非他心有所盼,便可得尝所愿:“旭儿和佑儿夭折后,女御娘娘的眼里便只有皇考和你,如若你们有何万一,她定会随你们而去。”
  好似暗嘲自己的懦弱,他轻漾黯讽的笑意:“就算我当真如愿,她愿委身嫁我为妻。母后可以置之不理,外祖却不可能坐视我背逆伦常,纳父皇的女人为后。”
  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他魂牵梦萦十数年的女子终将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能远远遥望心爱的女人,无疑上天对他一时鬼迷心窍,姑息母亲恶念而施与的报应。黯然垂眼,他苦涩道:“为了一己之私,觊觎父皇的妃子,姑息养奸。世间三恶的贪、嗔、痴,我皆已犯尽,只有常伴佛鼓青灯,了此残生,方能弥偿我当年犯下的罪过。”
  幻梦既已破灭,一如失心疯的苍珥,他亦然懦弱地选择遁世。然,他虽是施害者之一,可往后人生,势将活在痛苦之中,多少唏嘘。沉默片刻,探手搭上他冰冷的手背:“适才之言,梅儿会全部带走。从现在起,尧烺哥可以真正抛尘弃俗了。”
  茈尧烺微怔,眼神渐深:“如果当年皇考当真有所不测,为保你母亲,我许会弃你于不顾。你真不恨我薄情?”
  若是原来的茈承乾,不得而知。我不过是个莫名牵扯其中的局外人,亦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感同身受,亦易释怀。淡笑了笑,我摇首:“过去的事多说无益。梅儿只记得尧烺哥的好。”
  亦非矫情。婉朱的道述,茈承乾的残忆,多是茈尧烺对幺妹无微不至的照顾。亦许是因为茈尧烺是唯一无须在成年后另辟王府的皇室子弟,比起其他出宫建府的异母兄长,茈承乾反与这位原当势不两立的兄长更为亲近。
  幼时骑坐在她「尧烺哥」的肩上在御花园里嬉闹;
  仲夏午后,时常偎在尧烺哥怀里,在树阴下消暑小憩;
  皇考为尧烺哥指了门婚事,虽是不甘不愿,可终是听从母命,红着眼睛,别扭地道着恭喜;
  头一个弟弟夭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什么变故。但见父亲龙颜大怒,甚是可怕,母亲伤心欲绝,不敢使性子烦扰,只得跑去东宫,让尧烺哥紧紧抱着,嚎啕大哭。
  即使年岁渐长、知两家的外祖渐同水火。即使心知肚明,他们之间隔着一张龙椅。可茈尧烺爱屋及乌,茈承乾亦知谁是真心实意地待她,即便上辈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丝毫未损他们的兄妹情。温儒的兄长一如既往地将幺妹捧在手心呵宠,那个梳着双髻的俏丽小女娃照样像条小尾巴紧随其后,形影不离。直待兄长大婚,自己及笄成年,仍是「尧烺哥」、「尧烺哥」唤个不休。这般笃深的手足情,在深宫内院本便难能可贵,缘何定要因是他的一时之念,悉数抹杀?再者……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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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昔总觉这样的诗句不过是无病呻吟,可真正爱过一个人,方知世间确有随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生死相依,我愿如此,茈尧烺亦然,听得诗句,他神色微动,可亦明了他爱了半生的女人兴许已在地下与他的父亲再续前缘。眼神渐黯,他起身走开。望着清瘦苍寥的背影,我不知何以告慰,想了想,起身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学着残忆里茈承乾时常用来唬她尧烺哥的方式,蓦得跳上茈尧烺的背,撑着双肩,捂住他的双眸:“猜猜我是谁?”
  稚气的捉弄,终是换来他逐开笑颜,柔唤了声梅儿,他轻拨开柔荑握入掌心,视若珍宝:“如果将来你要向母后讨回公道,尧烺哥不拦你,只求你网开一面,饶荀攸不死。”
  我颇是莫名,微微皱眉,然忖个中利害,终是释眉淡笑:“人不可貌相,从未看出尧烺哥原是这样狡猾的人。”
  客太后虽是罪魁祸首,可眼下我意在皇位,如若追讨当年血债,和势力盘根错节的客氏平起争端,实非上策。然,虽可暂先放过罪魁祸首,可荀攸不过一介死卫,只要我放低身段,对茈尧焱开口,法办这个帮凶并非难事。不明茈尧烺缘何要我放荀攸一条生路,我淡说:“荀攸不仅害我亲手刺死母妃,且是两度行刺。一个和我有杀母之仇的佞人,我为何要对他网开一面?”
  自知适才所提,确是不近情理,茈尧烺苦笑,可听我心平气和,道说当年遭荀攸暗算的往事之时,乍听「噬骨散」三字,蓦然瞠目。知他忧念,我微是一笑:“及时服下荧颎花,早无大碍。”
  茈尧烺释然点头:“听说这「噬骨散」乃江湖失传相传的秘毒,往日无人幸免,梅儿你可逃此劫,许是女御娘娘在天庇佑。”
  听他话中有话,我疑惘。他黯然一笑,语气晦涩:“为令我顺利即得大统,外祖铲除异己,向来果决。可皇考不是个糊涂人,朝堂上的要臣亦非泛泛之辈,若要做得不着痕迹,只有另择手段。”
  立身窗前,茈尧烺澹然道陈那些未白天下的勾心斗角。我抱肩倚在近旁木墙,静静聆听,临末了,望着目露疲惫的年轻僧人,沉肩轻说:“凡事皆有因果,过去孽行太深,客相和太后娘娘也算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深望我一眼,茈尧烺苦笑:“梅儿说的是,确是我们自尝苦果。”
  可饶是悖行累累,这个性情温懦的男子仍是提出一个不情之请:“打入苦牢,充军,或是流放极边之地皆可,只求梅儿莫要立时取了荀攸的性命。”
  茈尧烺适才所提,乃是对十恶之罪以外的重犯的处刑,时常有去无回。迎向我意味深长的凝视,他寞寥怅笑,淡道了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我半知半解,却不深究,来日方长,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颌了下首,我淡道:“已让旻夕和即大人久等,梅儿该走了。”
  他看了看天色,淡笑点头,亲送我出了竹林,见朱雀守牵着旻夕远远候在前方的灵佛殿外,阖了阖眼,意味深长:“多看看眼前人,莫要和尧烺哥一样,空留悔憾。”
  折回陋室前,他抬首望了眼一蓝如洗的苍穹,惘于迷途的眼眸渐然清澈。心平气和,请我得空,前去探视蛰居沁春苑的前帝储妃,以及另个他心有牵念的亲人。虽未明说,可想是要我代他向守了半生活寡的妻子道声抱歉,苦笑了笑,我爽快应承,望着他徐步离去,直待褐色僧衣隐没竹林,方才转身走向久候的一对异姓父女。
  “妈妈,不哭哭……”
  许是知晓当年的前因后果,积了数年的委屈怨愤自茈承乾的身体宣泄而出,心湖分明平静,可抬手摸去,脸颊竟是一片濡湿。垂首望着小女儿染了伤情,嘟起小嘴,似要陪哭,我胡乱用手抹去满脸的泪痕:“风迷了眼,旻夕给妈妈吹吹可好?”
  蹲身在她跟前,小娃儿不疑有它,鼓起腮帮子,较真地冲我眼睛吹气。在旁的朱雀守亦不问原由,凝住我微红的眼眸,墨瞳渐深,直待下山,他一手稳抱伏在肩上打起小盹的旻夕,另一手紧握柔荑,抽之不得。
  “不见了手套,借你一用。”
  若想效仿登徒子,当寻高明一些的借口。瞥了眼从睡得不亦乐乎的小娃儿怀里露出的一隅毛边,深叹了口气,只得由着他牵着走下蜿蜒的石阶。
  “呐,清曜。”
  下至山脚,我压低了头,飞快扫了眼周遭游人香客或羡或愕的目光,终是忍不住问:“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即莫寻吗?”
  肆章 · 壬生 '三'
  出宫的这几日里,身畔的男子仿若脱胎换骨,一反往昔的循规蹈矩。乃至我异想天开,这个偶有放肆的男人亦然身中异术,让苍秋附了魂。可若真是我那素喜毛手毛脚的丈夫,不会这般发乎情,止乎礼。听我匪夷所思的问话,他只淡笑:“「朱雀守即莫寻」在东渡云桑的那日,就已经不在了。”
  诚然,他现在只是云桑国的前皇太子清曜,现了真性情的狡黠木头罢了。
  我无奈笑笑,见山脚有人在卖糖葫芦,对朱雀守说:“听人家说心情低落的时候,吃甜食最管用。”
  前回不得已而为之,现下却是一反常态,想要甜甜嘴,消弭离愁。朱雀守深望我一眼,终是松手,走去买糖葫芦。我坐在一方山石歇脚,淡看往来香客。许是前些日子降低关税,待过明年新春,德蓉公主茈莞菁又要远嫁伽罗国和亲的缘故。来时便曾看见一个规模庞大的伽罗商团,现下又见三个蓝眸高鼻的英伟男子悠步而来。许是有身份的公子哥儿,尾随在后的两个侍从神情漠然,略带警色。走在前方的年轻男子相对温和,面容清俊,气宇轩昂,许是察觉有人不甚礼貌,对他抱以审视,淡然回眸,却见一个风帽掩面的女子,目光遽尔深邃,抬手挥退正要上前的侍从,轻漾一抹温雅淡笑,朝我微一颌首,即便转眸,步上石阶,往盛名远播的壬生寺而去。
  “伽罗国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
  待朱雀守折回,我佯做轻描淡写。他闻言微怔,将糖葫芦递到我手里,不无惋惜:“已近迟暮之年,确是可惜了德蓉殿下。”
  毋须细明,他亦知我心中所想。虽说德蓉公主和亲,与我季悠然并无关联,可除了淡出红尘的东宫,德蓉公主是茈承乾在现世唯一的血缘至亲,不免心存侥幸,希冀柳暗花明,她远嫁异国,亦能寻到一位良人,不至抱撼而终。只是童话不过现实残酷方才应运而生。遥望渐远的背影,我怅然摇首:“公主的良人,不全是王子。”
  帝王家的女儿亦是可怜人,一生从富丽堂皇的宫阁,迁到另一处华丽笼舍,身不由己。若非遭遇变故,由我取而代之,茈承乾亦然难逃指婚下嫁的命运。黯然移眼,我咬了口山楂果子,甜腻中的酸楚渐然蔓至心扉,直待次日起程回宫,仍未散去。看着旻夕扯着吴嬷嬷的衣袖,抽起了鼻子,我和即家兄妹皆是神色惨淡,可恋恋不舍亦是无济于事,老天施舍的旖梦既醒,噩梦一般的权斗接踵而至。尔虞我诈,这才是我该直面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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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了一笑,抱起旻夕,走出这座令人温馨安适的宅子。因是德藼亲王「抱病罢朝」,理当在永徽宫静养,自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宫。坐进茈尧焱遣来的一顶宫轿,悄然进到皇城,刚将旻夕送回梅蕊小筑,托给她的那群宫人玩伴,路公公便来永徽宫传口谕,宣我去承明殿议事。
  “呵,皇兄转性了?可喜可贺。”
  每日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无动于衷的皇帝,终于记起一国之君的责任,实乃羲和百姓之福。
  我冷笑着跨进阔邃的殿阁,刚在殿中站定,便听身后传来震天的阖门声,回首,便见怒气冲冲的帝王疾步近前,不无意外,蓦得扣紧腰身,极是粗暴地攥住我脑后的头发,迫我仰首迎向他冰火两重天的眸子。
  “皇上该是这般待见自己的朝臣?”
  许是被我唇角似有若无的讽笑激怒,只感发根几要被他扯断,激痛不已。可在他面前,我断不示弱,眉头亦不皱一下,淡凝狂愤的双眸,即使他重压上我的唇,反复蹂躏,亦是拂不去映在他眸里的漠冷眼神。
  “你休想从朕的身边逃走!”
  屈指算来,我离宫不过十数日,便将他逼至这般境地,看来往昔我确是低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我冷笑渐深,对峙良久,他蓦得松手,移至膝下,将我凌空抱起,疾步走进供他午憩的东阁,重重摔在床上。亦不挣扎,我木然望着他重压了上来,粗暴地扯开身前的衣襟,阖了阖眼,淡漾恬笑。
  “你笑什么?!”
  眉峰轻扬,我抬手,极是轻柔地抚过俊美面庞:“和秋一样,你长得真是好看。”
  不无意外,触得一手渐起的寒栗。他神色渐冷,眉头越犟越深,却是换来我酣畅笑意,“我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贞节烈妇,想要这身子,尽管拿去。不过我若怀了你的孽种,记得将我看紧些,否则一不留神落了胎,指不定便是一尸两命。”
  兴许他当真要我为他诞育子嗣。眉间渐蓄一抹寒厉,凝住我隐衅的眸,咬牙切齿:“朕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手的!”
  四两拨千斤,几不费力,便然得到旁人梦寐以求的皇位的男人,确有说此大话的资本。可皇位是死的,人是活的,孩子长在我身上,是生是死,皆在我一念之间,至多玉石俱焚,和这个注定遭人唾弃的孩儿共赴黄泉,以令这个处心积虑多年的男人前功尽弃。冷笑了笑,我漠声道:“落胎的办法多得是。就算退一步,让你防得滴水不漏,我至多当是掉了块肉,随你交给哪个娘娘抚养,和我无关。”
  后宫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毋须我自己动手,他的妃子们不会置若罔闻,归仲元也不会坐视这个背伦逆德的孽种毁我声名,阻我登位。故而茈尧焱虽是愤怼瞠视,却奈我无何,移手紧攥住我的下颌,恨声道:“有朝一日,朕定会让你心甘情愿,给朕生养皇嗣!”
  “呵,那敢情好。”
  我笑睇不甘挫败的九五之尊:“臣妹拭目以待。”
  待他抑下暴怒,拂袖而去,我坐起身,捡起地上的紫貂大氅裹身掩去扯裂的衣裳,若无其事,走出东阁。
  “把这些折子带去永徽宫。”
  适才暗潮汹涌,可回头那位余怒未消的天子便令我将积压的奏折带回永徽宫批阅,确是应验君心难测,实在教人啼笑皆非。不过他既然将军政大权拱手相让,自是没有推委的道理,我恭声称是,背身正要唤宫人进里搬奏折,便听他冷然说道:“开春后,各地待选秀女就要进京,到时你也列席,替朕甄选新妃。”
  素来只有皇后或是宠妃伴驾陪选,未曾听说有公主替皇帝哥哥选小老婆的先例。大致猜到他拉我下水的用意,轻嗤了嗤,我未置可否,转身扬长而去。
  “本宫赶着回去处理公务,让他们走快些。”
  虽是颐气指使,可厌恶的气息无处不在,令人一刻不愿多留。对伴来紫宸宫的薛公公冷淡嘱了声,我兀自掀了帘子,火急火燎地坐进轿去。倚向软垫,闭目养神,忖着回宫后先泡个热水澡,再行处理那堆即要批到手软的奏折。可冷不防轿身一震,忙是抓住近旁的扶手,稳住身子,即又听到轿外传来尖利的呵斥声,下意识皱眉,倾身掀帘一探究竟。
  “你是哪个宫里的奴才?竟敢冲撞德藼殿下的凤驾!”
  想来宫里的升平署近来定有请过戏班子进宫给各位娘娘唱戏解闷。望着自己宫里的首领内监拈着兰花指,尖声细气地训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宫女,我翻了翻眼,冷然清嗓,以令这个过去在客太后身边狐假虎威惯了的小人莫要越俎代庖,免得我一个不高兴,再让他受回皮开肉绽的丈刑。
  “都起来吧。”
  睨了眼噤声退到一边的薛公公,我走出轿去,淡唤匍匐在地的两个宫女起身。许是以为得罪德藼亲王,形同触怒龙颜,回头我一状告到茈尧焱那里,她们的主子便会吃不了兜着走。冲我重重磕了个响头,方才低垂着脸,起身回话:“奴……奴婢是落英斋里的使唤宫女。”
  前日触景生情,念及进宫后未曾谋面的德蓉公主,未想今儿个便撞见她底下的宫女,正是慨叹机缘巧合,便闻茈莞菁染了风寒,抱恙在身,不由关切:“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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