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细读一过。一面细读,一面钞记,一面作文,以仿效之。凡奇僻之字,
雅故之训,不手钞则不能记,不摹仿则不惯用。
自宋以后,能文章者不通小学;国朝诸儒,通小学者又不能文章。余
早岁窥此门径,因人事太繁,又久历戎行,不克卒业,至今用为疚憾。水之
天分,长于看书,短于作文。此道太短,则于古书之用意行气,必不能看得
谛当。目下宜从短处下工夫,专肆力于 《文选》,手钞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
待文笔稍有长进,则以后访经读史,事事易于着手矣。
家书: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谕纪泽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
书家,羲、献、欧、虞、诸、李、颜、柳,一点一画,其画貌既截然不同,
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
放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谁为大家。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通绝群
伦,不足以当大家之日。渠既遇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
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
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
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 (上契之上下齿)扪烛之类,不
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家书: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谕纪泽
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翻,乱翻几叶,摘抄几篇,而
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
尔所论看 《文选》之法,不为无见。吾现汉魏文人,有二端最不可及:
一曰训诂精确,二日声调铿铿。《说文》训诂之学,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讲,
宋以后说经尤不明故训。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学,段茂堂、王怀祖两家,
遂精研乎古人文字声音之本,乃知《文选》中古赋所用之字,无不典雅精当。
尔若能熟读段、三两家之书,则知眼前常见之字,见唐宋文人误用者,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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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不误,《文选》中汉赋亦不误也。即以尔禀中所论《三都赋》言之,如
“蔚若相如,(上若下两虫)若君子”,以一蔚字该括相如之文章,以一(上若
下两虫)字该括君平之道德,此虽不尽关乎训信,亦足见其下字之不苟矣。
至声调之理骼,如“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碧出苌弘之血,鸟生
杜字之魄”,“洗兵海岛,刷马江洲”,“数军实乎桂林之苑,戎旅乎落星之楼”
等句,音响节奏,皆后世所不能及。尔看 《文选》,能从此二者用心,则渐
有入理处矣。
家书: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四日
尔于小学训诂颇识古人源流,而文章又窥见汉魏六朝之门径,欣慰无
已。余尝怪国朝大儒如戴东原、钱辛楣、段懋堂、王怀祖造老,其小学训诂
实能超越近古,直通汉唐,而文章不能追寻古人深处,达于本而阂于本,知
其一而昧其二,颇所不解。私窃有志,欲以戴、钱、段、王之训诂,发为班、
张、左、郭之文章 (晋人左思、郭璞小学最深,文章亦逼两汉,潘、陆不及
也),久事戎行,斯愿莫遂。若尔曹能成我未竟之志,则至乐莫大乎是,即
日当批改付归。
尔既得此津筏,以后便当专心一志,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
由班、张、左、郭、上而扬、马,而《庄》《骚》,而《六经》,靡不息息相
通。下而潘、陆,而任、沈,而江、鲍、徐、民则词愈杂,气愈薄,而圳洁
之道衰矣。至韩昌黎出,乃由班、张、扬、马而上脐 《六经》,其训治亦甚
精当。尔试观 《南海神庙碑》《送郑尚书序》诸篇,则知韩文实与汉赋相近;
又观《亲张署文》、《平淮西碑》诸篇,则知韩文实与《诗经》相近。近世学
韩文者,皆不知其与扬、马、班、张一鼻孔出气,尔能参透此中消息,则几
矣。
尔阅看书籍颇多,然成诵者太少,亦是一短。嗣后宜将 《文选》最惬
意者熟读,以能背诵为断。如《两都赋》《西征赋》《芜城赋》及《九辩》《解
嘲》之类,皆宜熟读。《选》后之文,如《与杨遵彦书》(徐)、《哀江南赋》
(庚)亦宜熟读。又经世之文,如马贵与《文献通考》序二十四首,天文如
丹元子之 《步天歌》(《文献通考》载之),(《五礼通考》载之),地理如顾祖
禹之《州域形势叙》(见《方舆纪要》首数卷,低一格者不必读,高一格者
可读,其排列某州某郡无文气者亦不必读)以上所选文七篇三种,尔与纪
鸿儿皆当手抄熟读,互相背诵。将来父子相见,余亦课尔等背诵也。
家书: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谕纪泽
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汩设性灵。
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七律学社,此两家无一字不细看。外此
则古诗学苏、黄,律诗学义山,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则用功浅
矣。
家书: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致澄温沅季诸弟
学诗从《中州集》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
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
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社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
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益
明一体,则比明也。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
鄙人尝调古今书籍,浩如烟海,而本报之书,不过数十种。“经”则《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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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经》是已,“史”则《廿四史》暨《通鉴》是已,“子”则《十子》是已,
“集”则《文选》《百三名家》、暨唐宋以来专集数十家是已。自斯以外,皆
料装前人之说以为言,编集众家之精以为书。本报之书,犹山之干龙也,编
集者犹枝龙护砂也。军事匆匆,不暇细开书目。阁下如购书,望多买经史,
少买后人编集之书为要。
书信: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复李续宜
尔治经之时,无论看清疏,看来传,总宜虚心求之。其惬意者,则以
来笔识出;其怀疑者,则以另册写一小条,或多为辩论,或仅著数学,将来
疑者渐晰,又记于此条之下,久久渐成卷帙,则自然日进。高邮王怀祖先生
父子,经学为本朝之冠,皆自札记得来。
家书: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
吾于训诂、词章二端颇尝尽心。尔看书若能通洲访,则于古人之故训
大义、引伸假借渐渐开悟,而后人承讹袭误之习可改。若能通词章,则于古
人之文裕文气、开合转折渐渐开悟,而后人硬腔滑调之习可改。
家书:咸丰十年四月初四日谕纪泽
镜丈言读书贵有心得,不必轻言著述;注经者依经求义,不敢支蔓;
说经者置身经外,与经相附丽,不背可也,不必说此句,即解此句也。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廿九日
凡读书笔记,贵于得问。戴东原谓阎百诗善看书,亦以其蹈假抵隙,
能坏攻古人之短也。近世如高邮王氏,凡读一书,于正文注文,…一求其至
是,其疑者非者,不敢苟同,以乱古人之真,而欺方寸之知。若专校异同,
而某字某本作某,则谓之考异,谓之校对,不得与精核大义、参稽疑误者,
同日而语。
书信: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更张裕钊
仆观作古文者,例有傲骨,惟欧阳公较平和,此外皆刚介倔强,与世
龃龉。足下傲骨嶙峋,所以为文之质恰与古人相合,惟病在贪多,动致冗长,
可取国朝《二十四家古文》读之。参之侯朝宗、魏叔子以写胸中磊块不平之
气,参之方望溪,汪钝翁以药平日浮冗之失,两者并进,所诣自当日深,易
以有成也。
书信:咸丰八年十月初一日加彭玉麟片
尔言鸿儿为邓师所赏,余甚欣慰。鸿儿现阅《通鉴》,尔亦可时时教之。
尔看书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诗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
法,亦当不止于此。今年已二十三岁,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父兄师长不能
为力。作诗文是尔之所短,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看书写字尔之所长,即宜
拓而充之。走路宜重,说话宜迟,常常记忆否?
家书: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
尔之才思,能古雅而不能雄骏,大约宜作五言,而不宜作七言。……
尔要读古诗,汉魏六朝,取余所选曾、阮、陶、谢、鲍、谢六家,专心读之,
必与尔性质相近。至于开拓心胸,扩充气魄,穷极变态,则非唐之李杜韩白、
宋金之苏黄陆元人家不足以尽天下古今之奇观。尔之质性,虽与人家者不相
近,而要不可不将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实 《六经》外之巨制,文字中
之尤物也。
家书:同治元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
读书之道,杜元凯称,若江海之侵,膏泽之润;若见闻太寡,蕴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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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譬犹一勺之水,断无转相灌注、润泽丰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
也。
日记: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
余所责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叶,诵熟
书一千字 (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入股试帖。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
背诵为止,总宜高声朗诵),三八日作一文一诗。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
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馀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家书: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谕纪鸿
诗文指要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
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
字教尔之短,一圆字望尔之成也。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
瘐 (信),而不知江 (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虫刃))则
亦圆,进之潘 (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湖之东汉之班(固)张(衡)
崔 (但)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湖之西汉之灵(谊)晁(错)匡(衡)刘
(向)则亦圆。至于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
而细读之,亦末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卿、云三人,夏
县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
家书: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
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
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
家书:同汉四年六月初一日谕纪泽纪鸿
日内心沾滞于诗,明知诗文以积久勃发为佳,无取乎强索,乃思之不
得,百事俱废,是所谓溺心者也,戒之。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古之善为诗古文者,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若寻行数墨,以求之余
之,愈迫,则去之愈远矣。
文:《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
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而初晴,登高山而望
旷野。如按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儿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土,揭裘而来,
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
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具、苏子瞻得此气
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
与晓事人语,表里璨然,中边俱澈,固自不可几及也。
读书录:阳明文集
作诗文,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乎日积理既富,不
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
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盛酿
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适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
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抽,
所谓修调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
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
巧伪媚久矣。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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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思古文有八字诀,曰雄、直、怪、丽、淡、远、茹、雅。近于茹字
似更有所得。而音响、节奏,须一“和”字为主,因将“淡”字改为“和”
字。
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廿四日
是日,思白香山、陆放翁之襟怀澹宕,殊不可及。古文家胸襟虽淡泊,
而笔下难于写出。思一为之,以写谈定之怀,古所谓一卷冰雪文者也。
日记:咸丰九年六月十七日
因思古人成一小技,皆当有疮丁解牛,(田鹿)蝼承蜩之意。况古文之
道,至大且精,岂可以浅尝薄涉而冀其成者!
日记:咸丰九年七月廿六日
吞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二种。大
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出之;深美者,吞
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论著类、词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
奏蚁类、哀祭类宜喷薄;诏令类、书牍类宜吞吐;传志类、叙记类宜喷薄;
典志类、杂记类直吞吐。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如哀祭虽宜喷薄,而祭郊社
祖宗则宜吞吐,诏令类虽宜吞吐,而檄文则宜喷薄;书牍类虽宜吞吐;而论
事则直喷薄。此外各类,皆可以是意推之。
日记: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
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
一胜之大见如要,一指之大见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
高于项,五官在上,两辟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
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
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