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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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伊登-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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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力,把他送到了九霄云外。音乐驱散了肮脏的现实,以美感满溢了他的心灵,解放了他的浪漫精神,给它的脚跟装上了翅膀。他并不懂她弹的是什么。那音乐跟他所听过的砰砰敲打的舞厅钢琴曲和吵闹喧嚣的铜管乐是两回事,可是他从书本上读到过对这类音乐的提示。他主要依靠信心去欣赏她的音乐。起初他耐心地等待着节奏分明的轻快旋律出现,却又因它不久便消失而迷惘。他刚抓住节奏,配合好想像,打算随它翱翔,那轻快的节奏却在一片对他毫无意义的混乱的喧嚣中消失了。于是他的想像便化作惰性物体,摔到了地上。 
  有一回他忽然感到这一切都含有蓄意拒绝的意思,他把捉住了她的对抗情绪,力图弄明白她击打着琴键所传达给他的信息,却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认为她用不着,也不可能那么做,便又更加自由地沉浸于旋律之中。原有的欢乐情绪也随之诱发。他的脚再也不是泥脚,他的肉体变得轻灵飘逸;眼前和内心出现了一片灿烂的光明。随即,他眼前的景象消失了,他自己也悄然远行,到世界各地浪游击了。那世界对他非常可爱。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融会为一个辉煌的梦,挤满了他的幻想。他进入了一个阳光普照的国度的陌生的海港,在从没人见过的野蛮民族的市场上漫步。他曾在海上温暖得透不过气来的夜里闻到过的香料岛上的馨香又进入了他的鼻孔。在迎着西南贸易风行驶在赤道上的漫长的日子里,他望着棕相摇曳的珊瑚岛逐渐在身后的碧海里沉没,再望着棕相摇曳的珊瑚岛逐渐从前面的碧海里升起。场景如思想一样倏忽来去。他一时骑着野牛在色彩绚丽、宛如仙境的彩绘沙漠①上飞驰;一时又穿过闪着微光的热气俯瞰着死亡谷②的晒白了的墓窟。他在快要冻结的海洋上划着桨,海面上巍然高耸的庞大冰山熠耀在阳光里。他躺在珊瑚礁的海滩上,那儿的椰树低垂到涛声轻柔的海面,一艘古船的残骸燃烧着,闪出蓝色的火苗。火光里人们跳着呼啦舞③。为他们奏乐的歌手们弹奏着叮叮当当的尤克里里琴④,擂着轰隆作响的大鼓,高唱着野蛮的爱情歌曲。那是纵情于声色之乐的赤道之夜。背景是衬着一天星星的火山口轮廓,头顶是一弯苍白的漂浮的月牙儿。天穹的低处燃烧着南十字座的四颗星星。 
   
  ①彩绘沙漠:美国亚利桑纳州中部偏北的一片高原沙漠,在科罗拉多河以东,以岩层色彩斑斓得名。 
  ②死亡谷: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部和内华达州北部的一个干燥高温的沙漠盆地,其中有西半球陆他的最低点,低于海平面282英尺。 
  ③美国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亚女子跳的一种动作类似哑剧的舞蹈,又叫草裙舞。 
  ④一种吉他型四弦拨奏乐器。 
  他是一架竖琴,一生的经历和意识是他的琴弦,音乐之潮是吹拂琴弦使之带着回忆和梦想颤抖的风。他不光是感受。他的感知以形象、颜色和光彩的形式积聚,并以某种升华的神奇的方式实现他大胆的想像。过去。现在和将来交汇融合。他在辽阔而温暖的世界上踟蹰,并通过高尚的冒险和高贵的业绩向她奔去,他要跟她在一起,赢得她、搂着她、带着她飞翔,穿过他心灵的王国。 
  这一切的迹象她在转过头去时都在他脸上看到了。那是一张起了变化的面孔。他用闪亮的大眼睛穿透了音乐的帷幕看到了生命的跳跃、律动,和精神的巨大幻影。她吃了一惊。那结结巴巴的粗鲁汉子不见了,尽管那不称身的衣服、伤痕累累的手和晒黑了的面孔依然如故。但这只不过宛如监牢的栅门,她通过栅门看到的是一个怀着希望的伟大灵魂。只因他那在弱的嘴唇不善表达,他只能词不达意地说话,或是哑口无言。这一点她只在瞬间看到,转瞬间那粗鲁汉子又回来了。她因自己离奇的幻觉感到好笑。可那瞬息的印象却萦绕在她心里不去。夜深了,他结结巴巴地告了别,打算离开。她把那卷史文朋和一本勃朗于借给了他——她在英文课里就修勃朗宁。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表示感谢时很像个孩子。一阵母性的怜爱之情从她心里油然涌起。她忘记了那莽汉、那被囚禁的灵魂;忘记了那带着满身阳刚之气盯着她、看得她快乐也害怕的人。她在自己面前只看见一个大孩子在跟自己握手,那手满是老茧,像把豆蔻挫子,挫得她的皮肤生疼。这时那大孩子正在结巴地说: 
  “这是找平生最美好的一夜。你看,这里的东西我不习惯……”他无可奈何地望望四周,“这样的人,这样的房子,我全都觉得陌生,可我都喜欢。” 
  “希望你再来看我们,”她趁他跟她的哥哥告别时说。 
  他拉紧帽子,突然一歪身子死命地跑出门去,不见了。 
  “喂,你们觉得他怎么样?”亚瑟问。 
  “非常有趣,是一阵清新的臭氧,”她回答,“他有多大?” 
  “二十岁——差点二十一。我今天下午问过地。没想到他会那么年青。” 
  我比他还大三岁呢,她和哥哥们吻别时心还想。 





 

第三章

  马丁下楼时把手伸进外衣口袋,取出了一张褐色的稻单细纸和一撮墨西哥烟丝,灵巧地告成一支香烟。他把第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肺以再慢悠悠地吐了出来。“上帝呀!”他大声地说,声音肃然,带着惊奇。“上帝呀!”他又说。然后再说了声“上帝呀!”于是一把抓住领子从衬衫上扯了下来,塞进口袋。寒雨潇潇地下着,可他却光着头让它淋,而且解开了背心扣子,晃动着身子痛痛快快满不在乎地走着。他只模糊意识到有雨。他处在一种狂欢极乐的境界,做着梦,重新回味着刚才的一个个场面。 
  他终于遇见了意中的女人——对于“她”他想得很少(他本不大想女人),但仍模糊地希冀者有一天会碰上她。他跟她一起吃过饭了,用自己的手摸过她的手了,曾经望进她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美丽的精灵的幻影;——不过那幻影并不比闪现出幻影的那双眼睛更美,不比给予它表现和形象的肉体更美。他没有把她的肉体看作肉体——这于他可是新事,因为他以前对自己认识的女人都是这么看的。可她的肉体不知怎么却有些不同。他并没有把她的身子看作身子,带邪恶的有种种弱点的身子。她的身子不但是她精神的外衣,而且是她精神的光彩,是她神圣的精华的纯净温婉的结晶。这种神圣感令他吃惊,让地从梦幻中恢复了清醒的头脑。以往他从不曾被神圣的话语、启示或讽喻所打动,也不曾相信过神圣的事物。他一向不信宗教,对于引人进入天国的人和他们的灵魂不问一向心平气和地嗤之以鼻。他曾主张死后区没有生命,生命只在此时此地,然后便是永恒的黑暗。可现在他在露丝眼里却看见了灵魂——不朽的永恒的灵魂。他见过的人,无论男女,谁也不曾给他永生的信息,可露丝给了他;她看他第一眼时就悄悄地给了他。他往前走,露丝的面庞在他眼前闪烁——苍白、严肃,甜蜜而敏感,带着同情与温柔微笑着。只有仙灵才会那么笑。她纯洁到了他梦想不到的程度。她的纯洁于他也仿佛是当头律喝,令他震惊。事物的好好坏环地都见过,但作为生命属性的纯洁却从未进入过他的心V。现在地从她身上懂得了纯洁,那是善与净的最高形式,其总体便构成了永生。 
  她的纯洁也立即唤醒了他的雄心,要他抓住这永恒的生命。他是连给她送水也不配的——他有自知之明。能在那天晚上让他见到露丝、跟她交往、跟她谈话是奇迹般的幸运和梦想不到的福分,是巧合,不是应该,他是配不上这样的福分的。他的心情实质上是宗教性的。他谦卑、恭顺,满怀自我贬斥与压抑。罪人们就是怀着这种心请坐到忏悔的长凳上去的。他被判定有罪。但是正如在忏悔席上的谦卑、恭顺的忏悔人瞥见他们未来的辉煌生活一样,他也从占有露丝瞥见了类似的辉煌生活。但是这种占有德俄暧昧,跟他所知道的占有完全是两回事。雄心展开狂热的翅膀飞翔,他看见自己跟她一起登上了高峰,跟她同心同德,共同享有着美丽高贵的事物。他梦想的是一种灵魂的占有,脱尽凡俗地高雅,是难以用确切的文字界定的一种自由的精神契合。他不曾想过——在这方面他根本不去想。此时感觉已取代了理智。他只是满怀前所未有的激情,战栗着,悸动着,在感觉的海洋上美妙地漂浮。感觉升华了,化作了精神,高蹈于生命的最高峰之外。 
  他像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走着,嘴里狂热地前南地叫着:“上帝呀!上帝呀!” 
  街角一个警察怀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注意到了他那水手式的蹄W。 
  “你是在哪儿灌的?”警察问他。 
  马丁·伊甸回到了地面。他的机体反应灵敏,能迅速地调整,并把变化输送到每一个角落,把它充满。警察一招呼,他立即明白过来,清醒地掌握了情况。 
  “很好玩,是么?”他笑笑,回答,“我还不知道叫出了声呢!” 
  “你怕是马上还要唱歌吧,”警察给他作出诊断。 
  “不会的,给我根火柴我就赶下班车回家。” 
  他点燃了香烟,道了晚安,向前走去。“你没有糊涂吧?”他压低嗓子叫道。“那公安以为我醉了。”他暗暗好笑,想。“我看我倒真是醉了,”他又说,“可我不相信一个女人的漂亮面孔会醉倒我。” 
  他搭了一部通向伯克利的电报局大街的班车。车上满是青年和学生,学生们唱着歌,不时地喊着大学啦啦队的啦啦词。他好奇地研究着他们。是大学男生。跟她同学,跟她交往,同班,说不定还认识她,若是想见到她就每天都能见到。他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不想见她,那天晚上怎么会出去玩而没有在她身边围成一圈去跟她谈话,对她顶礼膜拜。他想了下去。他注意到一个青年眼睛细成两条缝,嘴唇还塔拉着。他断定那家伙阴险;要是在船上他肯定是个告黑状、翻是非、哼哼叽叽的主儿,而他,马丁·伊甸准比他强。这想法叫他高兴,仿佛让他跟露丝靠近丁一步。他开始拿自己跟那些学生比较,意识到自己身体结实,有信心比他们谁都力气大。但是他们却有满脑子知识,跟露丝有共同的语言,这一想他又蔫了下来。可是,人长脑子是干吗的?他激动地问。他们能办到的事他也能办到,他们一直是从书本上学习生活.可他却一直在生活里忙碌。他的脑子也跟他们一样满是知识,不过是另一类知识罢了。他们有几个人能结水手结?能开船?能上班?他的生活在他眼前展开为一系列冒险犯难、艰苦劳动的图画。他想起了他在这种学习中所经历的失败和困苦。可无论如何他同样是优秀的。他们以扈还得开始生活,像他一样经受磨难。好吧,等他们忙着受磨难的时候,他便可以从书本上学习生活的另一个方面了。 
  汽车经过奥克兰和伯克利之间那个住宅稀疏的地区时,他一直在注意一幢熟悉的一楼一底的建筑,楼前有一块神气十足的大招牌:希金波坦现金商店。马丁·伊甸在这个街角下了车。他抬头望了望招牌。除了字面的意思之外这招牌对他还意味着别的:一个狭隘、自私,玩小花头的男人似乎正从那些大字后面露了出来。伯纳德·希金波坦娶了他的姐姐。他对这人很了解。他拿出弹簧锁钥匙开门进屋上了楼。他姐夫住楼上,杂货店在楼下。空气中有陈腐蔬菜的气味。他摸索着穿过厅堂,却碰上了一个玩具汽车,那是他众多的侄儿侄女之一留在那儿的,那车叫他一带,撞在一扇门上“砰”地一响。“吝啬鬼,”他想,“就舍不得花两分钱煤气点个灯,免得房客摔断脖子。” 
  他摸索到门把手,进了一间有灯光的屋子,他姐姐和伯纳德·希金波坦坐在屋里。姐姐在给姐夫补裤子,姐夫那精瘦的身子在两张椅子上搁着。他的脚穿着破烂的毡拖鞋,挂在另一张椅子上晃荡。他读着报,从报纸顶上瞥了他一眼,露出一对不老实的恶狠狠的黑眼睛。马丁·伊甸一见他就禁不住感到恶心。他真不懂他姐姐究竟看上了这人的什么。他总觉得这家伙太像条虫,总叫他牙痒痒的,恨不得一脚踩死。“我总有一天要把他那脸撞个稀烂的,”他在受不了这家伙时常常这样安慰自己。那双凶狠的、黄鼠狼似的小眼睛盯着他,带着抱怨。 
  “行了,”马丁问,“有啥话就说。” 
  “那道门我是上个礼拜才油漆的呢,”希金波坦先生半是哀号,半是威胁,“工联规定的工钱有多高你是知道的。你应该小心一点。” 
  马丁想反驳,可再一想,反驳也没有用,便越过那灵魂的严重丑恶去看墙上那幅五彩石印画,那画让他大吃了一惊。他以前一向是很喜欢它的,现在却仿佛是第一次见到。那画廉价,跟屋里其他东西一样,只能算是廉价。他的心回到了刚才离开的住宅。首先看见了那儿的画,然后便看见了在跟自己握手告别的露丝,她正看着他,温柔得能叫人融化,他忘掉了自己现在的地点,忘掉了希金波坦还在面前。希金波坦问道: 
  “你见鬼了?” 
  马丁回过神来,看见了那对含讥带讽、专横却又怯懦的小眼睛。另一对眼睛像在银幕上一样映入了他的眼帘:希金波坦在楼下商店里做生意时的眼睛:讨好、吹嘘、油滑、奉承。 
  “没错,”马丁回答,“我是见到鬼了,晚安。晚安,格特露。” 
  他打算离升屋子,却在松垮垮的地毯一条绽开的缝上绊了一下。 
  “别把门关得砰砰响,”希金波坦先生提醒他。 
  他一阵怒火中烧,却控制住了自己,在身后轻轻带上了门。 
  希金波坦先生得意扬扬地望着他的妻子。 
  “喝上了,”他沙哑着嗓子宣布,“我告诉过你他会喝上的。” 
  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的眼睛倒是有些发亮,”她承认,“领带也解掉了,可出去时是打上的。不过他可能只喝了两杯。” 
  “连站都站不住了,”她的丈夫断然地说,“我观察过他。走路已经歪歪倒倒。你自己也听见的,他在大厅里几乎摔倒。” 
  “我看他是撞上阿丽丝的车了,”她说,“黑暗里看不见。” 
  希金波坦先生发起脾气来,提高了嗓门。他整天在店里低声下气,把气留到晚上对家里的人发。晚上他就有特权原形毕露。 
  “我告诉你,你那宝贝弟弟是喝醉了。” 
  他口气冷酷,尖锐而且专断,嘴唇像机器上的铸模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他的妻子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健壮女人,总是穿得邋里邋遢,总是因为自己个子太大,工作太重,丈夫太刁而精疲力竭。 
  “我告诉你,那是从他爸爸那儿遗传来的。”希金波坦先生继续指摘,“有一天也照样会醉倒在阳沟里去哼哼的,这你知道。” 
  她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补裤子。两人意见已经一致:马丁回家时确是喝醉了。他们灵魂里没有理解美的能力,否则他们就会看出那闪亮的眼睛和酡红的面顿所表示的正是青春对爱情的第一次幻想。 
  “给孩子们作了个好榜样,”希金波坦先生在沉默中突然哼了一声。他的妻子要对沉默负责,而他又讨厌她的沉默。他有时几乎恨不得他妻子多反驳他几句.“他要是再喝酒,就得给我走人,懂不懂?我不会听凭他胡闹下去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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