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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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是颗定时炸弹,他引爆自己的方式是找小姐。小姐的身体都是湖,湖里面镇定剂的含量超过百分之九十九,胡安不定期地往里面跳一跳涮一涮,再上来后他就能够虚头巴脑地向人们颔首微笑了。这一次充当镇定剂的小姐叫小齐,她一进来就犹犹豫豫地去抓胡安的引信。胡安把屁股一扭,让开了小齐的手。猪肉涨价了。他阴阳怪气地说,你知道猪肉涨价了吗?这几天新闻联播老讲这个事。
叫小齐的新镇定剂吊着眼睛看胡安。这种眼神大有内容,通常情况下,男人看到的是撩拨,如果这个男人心机很重,会立刻想到阴谋,在个别小心眼的男人看来,它所昭示的,是职业的风骚背后隐匿着的鄙夷和不屑。胡安才懒得在一个小姐身上浪费脑细胞,她们只不过是他的降压秘方。他跟小齐聊起最近的猪肉行情,无非是享用她的一种方式。他喜欢跟小姐们说话。无所顾忌地说话,对胡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享受。你不吭声表明你比较有文化吗?胡安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小齐坐上来。别给老子装蒜了。你是第一次?
你才第一次。小齐小声而严厉地嘟囔了一句,低着头快速向洗漱间跑去。不一会儿她热泪盈眶地走了出来。胡安吃惊地站起来说,你怎么了?小齐猛地往前一冲,把自己塞进胡安怀里,哽咽着说,我想到我的初恋了。胡安一把将她推开。你是说我长得特别像你的初恋?小齐凝重得很像那么回事地点点头,又往胡安怀里拱。胡安一口气没憋好,轰隆隆大笑起来,差点把自己笑断了气。你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小姐,连表演都会。我喜欢在设置的情境中找感觉,来!不如我现在就装成你的初恋好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大笑了好几声。小齐说,讨厌!你嘲笑我。我刚才说的是真的。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你的耳朵好帅哦,像个茶杯盖。说完这段话,她身上先前那股突如其来的正经劲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假得很明确的油滑。她戏剧性的形象大逆转一下子令胡安觉得她是个特别专业的小姐。他越来越觉得解放,索性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气的人。你现在就把我当成你的初恋嘛!快给我汇报一下你的初恋是怎么回事。小齐忽又恢复先前的凝重。凭什么要我跟你汇报,你先说。胡安盯着她脸上不时流露出的凝重,觉得这样的表情特色跟她的身份很不符合。他因自己观察到的这种错位咯咯笑起来。我还没初恋过呢,又怎么跟你说?小齐促狭起来。那不说初恋,说你第一次找小姐。这个“第一次”总不会没有吧?
OCTOBER那个下午胡安感觉特别释放,在庆利宾馆607房间里,他每隔两分钟笑一次。在小齐的强烈要求下,他很简单地回顾了第一次找小姐的情景。时间是三年前的春天,地点是长沙某大学不远处的一间发廊,当时他正在那大学读三年级。他说到长沙的时候,小齐惊叫起来。我以前也在长沙工作过的哦。胡安忍不住又想笑,这回是因为小齐的“工作”二字,这两个字与小姐的身份冠连到一起,无法不令他感到滑稽。胡安笑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笑得都快让他觉得今天不做那事也值了。
可怎么能不做呢?就算他已经觉得做不做无所谓,人家小姐也不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小齐说,要是不那个,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算钱的啵。看来这还真是个注重职业操守的小姐,胡安很爽快地说,那就来。
这句话刚出口,门铃响了,紧接着的是不礼貌的猛烈的叩门声。
查房的警察是个矮个子,这使他看起来不那么有威慑力,但胡安的恐惧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身高打去一点折扣。与电视新闻里被抓了现行的嫖客相比,胡安没有表现出一点创意:上衣一粒纽扣钻错了扣眼,眼镜架跌到鼻尖上,更羞人的是,裤链没来得及拉上,猩红色内裤的一部分逃了出来,无辜地腆在那里。胡安收了收小腹,瑟瑟发抖地寻找警察的眼睛。那双眼睛不怒自威,正牢牢咬住胡安的脸。胡安不费吹灰之力,脑子里出现一大片嫖娼被曝光的后果,他抖得更厉害了。一股尿意冲上丹田,好在他及时运力压了回去。警察说话了,声音相当粗暴。都给我把衣服穿利索了,跟我走。
你说跟你走就跟你走啊?警察就可以随便带人走的吗?胡安的胆子都快被吓破了,却看到小齐轰地横到警察面前。要走的人是你,你这是干涉公民正当权利懂不懂?我们两个犯了什么法了,要跟你走?
真是个意外。胡安根本没料到,这个小姐应急机动作战能力这么强。这就叫变守为攻,反咬一口,倒打一耙。胡安的眼睛触到了小齐脸上的理直气壮,他一下子有了底气,向警察用力把脖子一挺,嚷道,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是犯法的你懂不懂?请你给我出去。
警察可不是纸糊的,像这种捉奸在床却还敢怒发冲冠的主儿,估计他不知道遇到多少回了。他的眼睛说瞪就瞪了起来。嘴硬不是?你们俩,一个卖淫,一个嫖娼,还用我告诉你们犯的是什么法?再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走!
胡安马上被警察的气势慑住,腿肚子又开始抽搐。他一紧张就说不出话,只好站在原地筛糠。小齐却又给他制造了一个惊喜,只见她脸上露出受到侮辱后的羞愤表情,抬手就给警察来了一记耳光。你说什么?你大爷才卖淫,你妈才嫖娼。把话给我说清楚,谁卖淫谁嫖娼了?
警察捂住自己的脸,望着小齐,眼睛里是无数个难以置信。事后第二天胡安绞尽脑汁地琢磨这个不可思议的下午,才发觉就是小齐的这一巴掌使事情最终无法收场。但小齐现在把自己当成了绷在弦上的箭,她只能尽力扮演一个受侮辱后失去理智的纯情少女。你赶紧给我出去,别妨碍我们两个人谈恋爱。
迎接小齐喊叫的是房间里的一阵沉默。警察把头低下来,眼睛望着地面,慢吞吞往里走。他绕过宽大的席梦思床,在床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仿佛要向这两个自作聪明的狗男女演示什么叫老谋深算,他盯着二人,诡异地笑了。谈恋爱!喔!原来你们在谈恋爱。他目光蜇向胡安,用手指了指小齐,慢条斯理地问,这女的叫什么名字?又快速一指胡安,问小齐,告诉我,他叫什么?
小齐翻了个白眼。你可真逗!我老公的名字我能不知道吗?他叫胡安。老公!你告诉他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免得他还赖在这里碍手碍脚。
胡安佩服着小齐的镇定,结结巴巴地把她要求他说的话对着警察大声说了一遍。这几乎是个常识了,警察查房的时候会提哪些最基本的问题,有经验的嫖客和有经验的妓女都会早早做好防范,互相向对方透露一点儿真实信息。这么老套的提问难不倒一个老到的小姐。
警察的脸上没有因他们流利的回答流露出一丝表情,他点点头,这次不再看胡安和小齐。胡安!嗯!这个名字不错。不过叫胡扯可能跟本人更般配些。来!胡扯!唔!胡安!你告诉我,这是第几次出来嫖娼了。
胡安的战斗力是那么容易消失,警察新一轮的逼问又镇住了他。他仓皇瞥了小齐一眼。小齐正待开口,警察一挥手,语气咄咄逼人。还有你,齐丽虹!你的卖淫史有几年了?
小齐尖叫起来。再血口喷人我就去告你。我都说了我们俩是在谈恋爱。
谁能证明你们是谈恋爱?你能用什么东西向我证明你们在谈恋爱?你要是证明不了就是卖淫嫖娼。不容小齐辩解,他站起来,直接踩过席梦思床回到先前站着的这里,用手背在小齐的脸上拍了两下。你还袭警,要数罪并罚懂不懂。
小齐仍没泄气,但看得出来有点胆怯了。她仓促看了胡安一眼,声音出现一点点的不自信。但总的说来,她的回答还是及时的。我们——我们今天下午就去领结婚证。告诉你警察同志,我和我老公今天是出来领结婚证的,人家办证的要两点钟上班,我们就先开个房在这里休息一下——她抬高音量——这不行吗?
警察笑了,看得出来先前小齐那一巴掌已将他激怒到不把这事收拾利索绝不罢休的地步。他狠狠地瞪了瞪小齐。结婚?你能编不是?恭喜你们啊!好!下午我就不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去领证。他抬腕看了看。现在已经是两点十分了,你们还不走?
胡安的脸色陡然苍白,脑细胞再也找不到去处。他求救似的察看小齐。她显然也已经疲于应付,习惯性地凝重在那里,忽又下意识地举起手,咬了咬手指。再将手放下来,这个怪招迭出的小姐有词了。你闲得慌愿意跟我们去就去呗!走!老公!我们现在就去领。
笑话越闹越大了,胡安立刻意识到小齐在说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他惊慌失措地跑上前,试图拉住飞快走出房间的小齐。警察却已在他身后挡住他的退路。他糊里糊涂地和小齐并肩走在前面,被警察“押”着离开了宾馆。无论如何都不能胡闹下去了,他想。但不这样还能怎样?坦白嫖娼行径先罚款再让警察通知单位或他家里来领人?这是万万不能的,打死他都不能,那样的话他死定了,一辈子都玩儿完。他昏头昏脑地和小齐走向出租车。中间有一阵子,警察与他们拉远了距离,使他们有机会进行短暂的窃窃私语,小齐捏了捏胡安的手,严厉地安慰他:
怕什么?胆小鬼!结了不可以离吗?一单是一单,先把眼前这一单搞定。
胡安被彻底吓蒙了。他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敌视这个时代。放在以前,领个结婚证那得多少道手续啊,可现在好了,把他和小齐的身份证合在一起往办事员手里一塞,填好表,交十来块钱手续费,他们就奇迹般地变成了合法夫妻。第二天,胡安坐在办公室里,对昨天发生的事惊异万分。将场景一一回放后,他悲哀地发现,就算昨天他跟小齐一样处乱不惊,也斗不过那个老练的警察。都怪小齐不够慎重的那一巴掌,弄得警察跟他们较上了劲,非亲眼目睹他们拿到结婚证不可。胡安回想警察成竹在胸地站在他身侧的样子,觉得太惊险了。要不是最后真把那证领给他看,这事不知道要闹到何等危险的地步。胡安想到单位里曾经有个家伙被拘留后身败名裂的事情,越想越感到庆幸。
可这事终究太戏剧性了,让胡安一时回不过劲儿来。二十七年来,他一直审慎地对待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以至于现在还没找对合适的婚娶对象,现在倒好,一个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帮他把这事落实了,想想多少有点恶心。办公室里人多,胡安怕同事觉察到他的反常,连着两次跑进厕所,把厕门闩紧了,就着被樟脑味掩盖的臭味感受身体里的惊恐。第二次躲在厕所期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给小齐打了个电话。昨天他和她说好了,抓紧时间把结婚证变成离婚证。没想到小齐根本体会不到他的急躁。她一点都不以为然,竟有心思卖弄小姐的那一套。小齐效仿电视剧里的滥俗台词,用港台腔说,老公,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可以改的。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为你做牛做马都愿意。胡安一声断喝,对着电话大骂。呸!跟你说正经事你还那么骚。没等他催促她办离婚手续,小齐已经转换成正常的语气。喂!帅哥!你把位置摆摆正,再跟我说话好不好?她嬉笑两下,重又轻佻起来。现在是你求我哦。你不把我哄好,我可不会跟你去办的。赶紧过来哄哄我吧。我想死你了。胡安吼道,不办拉倒!生气地挂断。没隔三秒钟手机响了。小齐故意发呻吟声。是你自己不办的哦,后悔了就来找我。
胡安恼羞成怒地离开厕所,在推开办公室门的最后一秒才调整好自己的脸色。坐在前面的曹旭林又开始对他出言不逊。这个和胡安同岁、同一年来到水利局的小子用很不尊重的语气责问胡安。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怎么跟个飞毛腿导弹似的,说没影就没影?胡安一听到曹旭林的声音就烦,他记不清楚曹旭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他张口就是一大堆责问的,他也弄不懂这个姓曹的鸟人有什么资格责问他。非得找到一个解释,大概胡安在人前太小心翼翼。办公室总是个扑朔迷离的地方,精明的人善于利用那些软柿子来抬高自己的地位。通常情况下胡安不是个勇于翻脸的人,他的顾虑太多。但今天胡安无法容忍曹旭林的挑衅了,他没好气地说,我刚才去上厕所,怎么了?曹旭林说,上个厕所跟生孩子似的,那么长时间。办公室另外两个人笑了起来。曹旭林受到笑声的鼓励,更加放肆。你该不会生痔疮了吧?还是掉进坑洞里去了?另两人失声大笑。胡安气急败坏,喉咙发干,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咬住嘴唇,考虑着要不要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夹砸烂曹旭林的尖嘴猴腮。这鸟人那张破嘴许多人都领教过,一般情况下给他一声棒喝他就老实。隔壁办公室的小李就曾经啐他一脸,此后姓曹的再不敢当着小李的面信口开河,但他却更爱对小李说三道四,只不过把阵地转移到了地下。胡安考虑着这些,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回击的机会。曹旭林已心满意足地笑着出去。办公室里蓦然一片肃静。胡安想起了那张神奇的结婚证。
下了班他赶紧打电话约见小齐。这次没要他啰唆,小齐爽快地答应赴约。在红树林西餐厅,她又变成了一个凝重的女孩。她两肘撑在桌上,张大眼睛凝视胡安,慢慢眼圈竟红了。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去办离婚证啊?是觉得找一个小姐做老婆很丢人吧?胡安耐住性子说,不是你说的这回事。小齐埋怨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们做小姐的,否则不会急着要跟我离婚。胡安用拳头猛敲桌子。你搞清楚,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那不叫离婚。不叫离婚你叫我去办离婚证明是什么意思?小齐义正词严。胡安实在没心情和这个无聊的小姐纠缠下去,他不耐烦地说,明天上午你有空吧?明天上午就去办,别拖了,这有什么好拖的?小齐忽然向他眨了眨眼睛,表情和语气都暧昧起来。万一我爱上了你,不想跟你离怎么办?胡安说,别逗了!我没空跟你闹着玩儿。小齐耸了耸眉毛。嘿!反正现在是我说了算。你不好好侍候我,我就不跟你离,就不!
胡安猛地火冒三丈。真奇怪一惯隐忍的他面对这个小姐却总是那么释放。他恶狠狠地盯住小齐,小声而冷酷地说,臭婊子!你再胡闹,我揍你个半死。小齐大笑起来,西餐厅的宁静被她的笑声打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老公!你再对我凶,我就站起来跟大家说,你找了个小姐做老婆。我还会去你们单位、去你们家,告诉你们领导、你爸妈。胡安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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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的父亲经常说类似这样的话:人就活一辈子,想那么多不累吗?爱干吗就干吗去。因为过分纵容天性,这个搞艺术的男人没来得及在美术界混出一点小名,就在一次写生的过程中失足掉到悬崖下死掉了,留下胡安与病恹恹的母亲相依为命。胡安的父亲死得很早,他早在胡安记事前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匿迹了。是否是父亲之死给胡安留下后患,这不得而知,反正他从小就是个特别循规蹈矩的人。他偷偷给自己制定了很多人生目标:一定要做个孝子,一定要事业有成,如此等等。为了做一个孝子,上大学的时候,他把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带到长沙,租了个小房子,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勤工俭学。这件事还被当做新闻在当地的报纸上报道过。一时间胡安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