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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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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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刚认识橙子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段特经典的理论,他说:我们要当爱情是种很正常的物理状态,虽然要激情澎湃,但也要经常抽身事外来看待它,好像下棋一样,最好是每天抽身一次,是种总结。那才能隆中高卧,让别人去驰骋沙场,最后达到兵不血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至高境界。假如能百分之一百地发挥这套理论,再加上适当的才情和反应速度,情圣就出现了!
  那时看着他,我表情是义无反顾的钦佩,我说要能像你说的一样,还怕耽误什么学习。他一脸得意:那要看怎么驾驭了,一般中学生都没我这样的觉悟,因此大人总是不赞成大学之前的恋爱。我瞧他说话的语气就是个老气横秋的伯伯,对他说:大伯您真是个奸雄。
  可是如今奸雄竟然开始了精神恋爱,以前我听人说起精神恋爱,觉得何等荒唐,搞那调调的人要么心理变态要么有生理缺陷。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橙子身上,发生在推崇把爱情当成物理状态的奸雄身上。我明显觉得,他和沈月之间,已经不是物理状态而是化学变化了。可见立论的人,未必能实践自己的理论。
  然后我问苗剑还喜欢范子静吗?苗剑费劲地点点头,说正在努力。
  我说那就对了,年轻人如果不追求爱情,就别混了。说完这话我发觉花婷变得很不自在,我也突然想到了从前的一些零星记忆。突然间两个人对望着,都沉默了,一时大片大片的忧伤从上方飘下来,落到我们的面前。我多希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能被她用可乐喷的孩子啊。
  以前在仲杰写的书里面看到过一段话,爱情虽让我们迷途,也能让我们懂事。但孩子即便能隐约领悟些东西,毕竟嗓音低小,引不起大人的关注。其实学生的恋爱虽然多半苍白,大人的爱情却也未必醇厚,除了处事略为冷静或者说冷血之外,基本上和孩子一样幼稚。因为在爱情面前只有诗人,没有大人。
  提到诗人,仲杰还说过,诗人多半是流氓和穷光蛋,不穷不流氓就出不了好诗,好像臭豆腐不臭就不好吃。我虽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这样,但我知道仲杰本身是个十足的小混混,用粤语说就是古惑仔。据他自己说在云南楚雄家乡,他是当地黑社会的骨干。他们那个帮会分十三个堂,他是青龙堂的副堂主。  我们这儿平时说“老子把你废了”,顶多打落对方一排牙齿,敲断几根肋骨,弄得他吐几升血,修养数月,又是一条好汉。但仲杰那边就是真的把人废掉。他帮会里的人很钟爱割人的手筋脚筋,割多了就能开上红旗和奥迪。另外基本上每个在娱乐场所混的人都有后台。有一次两个小流氓在游戏机店里敲诈不满十岁的小学生,不幸那小学生是仲杰帮会里一个老大的外甥,敲诈者出门不到三十步就郁闷了,被数辆轿车困住押上车开到荒山里一顿暴打割了手筋,被人废掉。
  我听了觉得我和张子儒、小雨他们的恶迹根本算个屁,我们都是模范好少年。
  仲杰又说为了女朋友和情敌打架时被对方捅了一刀,还拉起衣服给我和大飞看他腹部的刀疤,那刀疤甚是得意,似乎在笑我天真。我被刀疤笑得恶向胆边生,想到了自己后脑上也有道被车撞的疤,绝不能示弱,立马也亮了一下,对两人说这是我小时候一对四被人用铁管敲的,脑浆都出来了。仲杰看了,那疤真的大,比他腹部的牛B,遂嗷嗷大叫,臣服于我,唤我老大。
  然后我一本正经对他说:你虽然在家乡是个干部,不过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出门在外要收敛,不然会吃大亏的。仲杰点头说嗯。可惜这嗯是白嗯,有一次我骑车带他上街买CD,被个脸上写满了欠扁的中年人撞了,那人撞完用杭州话骂我们。我翻译之后仲杰冲过去给了他一拳,只一拳,那人连着脚踏车飘出一丈远,估计下巴脱臼了,吐出些红白相间的东西,躺在那边装死。
  按照我的经验,众人这时候应该围上来七嘴八舌七拳八脚揍死我们。因为我知道城里人是很喜欢打落水狗的。不过半天没人上来,我再一看仲杰,渊停岳峙地站着,于是我明白了,我们不是落水狗,是狮子。最终我载着仲杰扬长而去。
  仲杰虽然暴力,但人却不坏,说得上亦狂亦侠亦温文,对女朋友尤其温文。他女朋友小青也打算考美院,仲杰来了杭州,小青去了北京。那天两人在电话里正闹别扭,小青喜欢别人了,要和他分手。
  仲杰没办法,说爱情是力气解决不了的,他不能飞到北京去把小青打得满地找牙然后捺着她胸口要她说爱他。那天他喝多了,在云河大厦十八楼天台上乱走,然后坐在天台边缘,好像《暗战》里郑伊健坐的那个位置,把呕吐物和眼泪尽情洒向人间。我和大飞瞧着都很心疼。大飞这时就说,女人都是贱货!
  我没反驳,我还想补一句,不只女人,是人都贱。
  艺术类专业考试比高考早四个月,我们所有人的目标,自然都是西湖边蔡元培创办的中国美术学院。它和北京的中央美院是全国最好的两所艺术院校。因此美院每年到招考时,就引发江湖上一场腥风血雨。为了避免自相残杀,我和大飞、仲杰报了不同的专业,我报国画系山水专业,仲杰报了花鸟专业,大飞报了书法专业。
  报名的时候美院大厅里很挤,有好多女孩子晕过去被抬走了,我们三人也被挤得肚破肠流。由于我和仲杰比较矮小,有好几次脚是不着地地被周围巨大的人流挤得悬在半空,推着向前,更可恨的是,压我们的一律都是男生。中国想当艺术家的人实在太多了。  报完名,仲杰兴奋地对我们说:小青要来杭州看我!我问他和女朋友和好了吗。仲杰说:没有,不过她来看我,就表示原谅我了吧?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心想你究竟要她原谅什么,是你害得她移情别恋吗?有些男的一恋爱,就变成个认错机器,每天忏悔,也不知道在忏悔些什么,也许佛语有云:万般带不走,惟有业随身,是真的。上辈子的业障导致他们要在今世消业。
  仲杰问我,要买什么礼物送她。我说玫瑰吧,九朵,也可以九十九朵,再有钱就买九百九十九朵都行。仲杰猛摇头,差点把头摇掉:玫瑰花在我们云南很便宜,论斤卖,一千朵也花不了多少钱,云南女孩子要是收到玫瑰,会哭的,说明示爱的男人鄙视她。
  我一听傻在那边,对他说:这是鄙视?我他妈早就想鄙视鄙视某些人了,只恨没银子。最后他决定买项链,于是就视金钱如粪土,并且甚而视我和大飞的金钱也如粪土,尽数借去了,买了一个白金坠子,一条银链,和一张给小青回北京的飞机票。看得我和大飞乌珠都出血了。
  他们是在断桥见面的。大概地点选坏了,一见面小青就对他说:我这次来只想最后看看你,打算当面说清楚,我真的喜欢别人了,分手吧。仲杰听了,想虐杀生命,给了小青一个耳光,然后把机票递给她,叫她滚。小青把机票揉了一下扔进西湖里,还了仲杰一个耳光,走了。两人见面还不到十分钟。
  回来以后,仲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我们劝他:别为根烂草伤心。仲杰哭着说:不是啊,那张飞机票要一千六啊!然后我和大飞把他拖平在地板上踩,仲杰不停地喊:我有罪,踩死我吧。
  他让我们踩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身无分文了,接下来一直到考试的日子,都得靠我和大飞养他。我们每踩一脚都如踩掉了钱,很心痛,因此格外用力。
  其实我们那么踩他,也是一番好意,指望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稍稍忘记失恋的事实。这点我和大飞是心照不宣的。我们可以营造幽默的气氛,营造愤怒的气氛,但绝不想营造伤感的气氛去勾引仲杰内心的伤。我和大飞都认为:人在极度伤心的时候,最好不要去安慰他。
  那天晚上,仲杰没钱买酒,但是仍然坐在十八楼天台边缘,向人间滴泪。我知道他身上被我们践踏的痛楚,远不及心中被小青践踏之痛。  二月底专业考试那天,王天明给我们打气:你们是最强的。
  但我们不是那么认为的,看着其他考生长得一个个都很巍峨,牛仔裤剪得稀烂,长发披肩,胡子拉碴,都摆明了是十足的艺术家,我们觉得我们是最弱的。我们是三个乡巴佬,委屈地看着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再加上被仲杰他女朋友往西湖轻描淡写扔了一千六,导致这段日子三人都营养不良,就更加缩在旮旯里面了。
  还好,考完之后三人感觉都不错,方有借口要在王天明那儿敲一顿,老王一口答应。可惜天明老师欠了洞察秋毫的心机,结果那一顿我们穷凶极恶地吃得他心都碎了。
  专业考试结了,我回学校的那天,橙子苗剑和花婷他们也都考完回来了。大飞和仲杰分别回四川和云南去复习文化课。
  那时离高考正好还有一百天,虽然赵从戎越来越凶猛,弟兄们却越来越放纵。郑屠甚至开始在自修课喝啤酒,喝完了用酒蘸着梳子,拿张A片当镜子梳头。听别人说他已经被老赵打皮了,打出了瘾头,一天不挨几下就浑身难受,因此常要挖空心思制造一些理由,作为一种挨揍的方便。
  我一回学校第一件事是和张子儒郑屠几个弟兄们约定,在今后的一百天内,要发奋学习,只要人不犯我,我就不犯人,人来犯我,我才犯人。然后大家同时记起前几个学期数十起战役理论上似乎都是被动出手,此约定毫无价值,均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我下定决心发奋图强后没多久,一次次高考模拟考汹涌而来,压得我眼前满天的星星,最终贫血铿然倒下了。贫血贫得略微严重,我在医务室吊了数天的盐水。除了橙子两兄妹,张子儒也都每天一得空就来陪我,说穿了是因为花婷每天都来,张子儒是来陪花婷的,陪我反而成了其次。
  那几天因为打着陪我的牌子能和花婷出双入对,是子儒最快乐的日子,不过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病痛之上。他总是在小卖部买很多好吃的来医务室探望我,然后把东西都呈给花婷吃,顺便才喂我一点,让我不至被冷落。我还格外感动,毕竟他只是重色轻友而非重色忘友。
  赵从戎也来看过我,说秦沐你还撑得住吗,有命赶考吗?我一听胸口就闷想吐血,碍于贫血没货一吐没吐出,说谢谢赵老师关心我没事。赵从戎就站医务室里扫一眼,顺手教了我好些西药的分子式,叫我背下也许以后要用。
  我问他高考有那么难吗。他说:高考是不用的,也许你以后考研会用到,到时候你就会记得自己当年高中时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这个班主任还教了你那么多知识。说完洋洋得意。我说你怎么说话的,谁奄奄一息了。赵从戎笑笑说:好,算我说错了,我语文不大好,不是奄奄一息,是气若游丝。
  我就觉得他是真的不懂说人话,文盲。
  从医务室出来后过了些时候,有军方到学校来招飞行员。
  一开始班里没有一个人报名,赵从戎见不好交待了,就告诉我们说,飞行员是很悠闲的,只要开个两三年战斗机,就能去航空公司开航班。每个航班一开就可以拿到一两万,还有机会见到各种大牌明星。
  因此突然间班里一米七几以上能吃能睡四肢健全的都去报飞行员了。我当时也想立马去做激光手术把晶状体切掉一圈,然后屁颠屁颠跟去报名。数银票的行当多美好呀!叫美院见鬼去!结果我妈没同意,说只要有一亿分之一的几率手术失败,就不让我去。言下之意我当场听出来了:你这辈子别想弄什么眼珠切割!我只好歇了。
  郑屠也报了名,最后偏偏只有他通过了第一轮体检,这叫什么世界啊。被刷下来的哥们儿就嫉妒了,纷纷说,暴牙是不能开飞机的,会受不了高空气压而窒息。又说他一旦放屁也会使得机舱气压不稳,弄不好还会导致坠机。另外放屁之时位处几万米高空,尚有蔑视上帝之嫌。郑屠见犯了众怒,有些心慌,最后灵机一动答允众人,等他真的当上飞行员,就开轰炸机把赵从戎的家炸平。于是大家立马由反对改为拥护。
  这个恐怖主义候补分子去上海第二次体检的那天,我收到消息说专业考试成绩过了,第十三。这消息多振奋哪,这可是全国第十三。我在那边自我陶醉,就听天明老师放话过来,大飞和仲杰都上线了,于是我的陶醉醒了三分之二。后来橙子他们说画室里一票人全都过了,我他妈就怀疑,这堂堂美院怎么搞得良品杂碎兼收并蓄的。当然我不是希望自己的弟兄们落榜,我目前也是一杂碎,绝对不是良品。  紧接着赵从戎就发志愿表了。虽说艺术生降分录取,我还是比较吃紧的,因为我只填了一个志愿,志愿表下面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弄砸了没有退路,只能杀身成仁。橙子和我一样的土匪脾气,也只填了一个志愿,说非中国美院不入。我们约定,要么同生共荣,要么相互安葬。
  话虽信誓旦旦,但模拟考时我三门课都弄得糊里糊涂的。
  最后一场大综合,说实话是我背得最多的一门课,心里十分踏实。不料卷子一下来我发现许多题目都需要洋洋洒洒的宏篇大论,而我考前基本上每一题都只背了骨而没带上肉,将众骨头往卷子上尽数垒去尚觉苗条有余,圆润不足。偏偏此科阅卷老师是个女性,十分嫉恨苗条的答案,基本上难逃她魔笔。我赶紧拼命回忆,一时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学习上最忧心忡忡的,其实是张子儒,只因花婷的成绩是远远高出他的,他生怕自己的成绩没法留在杭州而错入异地的大学,从此鞭长莫及。所以他变得很厉害,开始走火入魔地学习,没日没夜把几本平时垫桌角的习题册吞食着,丝毫不逊老饕噬肉。我说兄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折腾坏了。张子儒一副百死不悔的样子说:为了爱情我可以牺牲。
  只可惜爱情不是单方面的故事,就我对花婷三年来的了解,她绝无半点考虑张子儒的可能,周末的时候,仍同往常一样出学校去打工,毫不为高考所改变。在城西一个家政公司的介绍人和花婷的姑父是战友,每周末只要她一过去就能接到几个钟点工的分派,运气好时大约一天可得六七十元,每周就有至少一百元的赚头,扣除伙食,她会把余落的尽数存起来,那种存钱方式透着无以名状的执著和寂寞。
  我偶尔跟去帮她,无论我做多少,末了她总会分我一半的酬劳,并拒绝我的拒绝。数次之后我没再好意思去插手。极少数的客户会为难她,她却和在学校时完全不同,会很静很静地道歉从不发脾气,但眼神依然冰冷彻骨。
  临考七八天,张子儒两眼肿得稀烂,估计再这样弄几个星期就能顺利瞎掉。很多次他在教室看书会头一沉忽然睡死过去,好半天惊醒过来一抹口水拿掌击一下印堂穴继续看,就这样也能一天复习完一整册书。
  末了他叫我们出题考他,每听到一题就兴奋:这题我背过我知道。然后在众人的期待下猛抓头皮,猛击脑门,最终放弃。有几回击得很重,我生怕他打得自己脑浆迸裂。一旦他放弃一题,接着就会一问三不知,打得脑袋晕乎乎的又去重新复习那一册书。连日来他始终捧着同一本书,用情之专,令其余的书妒忌非常。那本书在他手里则不得半日闲,几乎被他打盹时的口水浸化。
  那几天小胖依然半夜三更把棉被拢成粽子打着电筒玩游戏机,大热天即使闷得熟了亦坚持不懈。虽然他和张子儒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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