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半年来我这做二哥的也算仁至义尽了,再拖下去终有一日会闹得灰头土脸。
回学校那天晚上自修下课,我主动到范子静班门口候着,提出来要送她回寝室。一路上我紧张地手心冒汗,最后一咬牙打算豁出去了。但是范子静在我豁出去之前突然对我说,二哥,我不要你做我哥哥了。我心里一喜求之不得,嘴上却问,为什么?范子静说,我不想只是亲情而已。我有点纳闷,让她说明白点。范子静脸一下子就红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真是的。然后她转身一路小跑地上楼去了。我刚想女孩子真莫名其妙,接着一个念头闪过,傻在那边琢磨了一下,突然冷汗狂飙四肢发软就想哭,玩儿完了,苗剑还不砍死我。
范子静表白之后,隔日立马对我进行行动轰炸,风风火火有如侠女。那天我看她大大方方来到我们班,在我面前搁了块巧克力和一封信后大大方方走了,我就纳闷什么时候我一下子变成她情人了,看着全班暧昧地逼视我,我血管脆弱一点都会经脉寸断而亡。然后我觉得花婷看我的眼神冷得几乎要把我冻住,冻一万年。
我于是想到了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没错,我现在确实被个儿童弄得要死死不去要活活不安生了。之后我时常会收到范子静给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挂件钥匙圈什么的,我最佩服的是自己衬衫上少颗扣子这等蒜皮小事她都能洞察秋毫,隔日我就看到扣子给补上了。
我很无辜地问橙子,你想想办法吧啊,她是你妹妹啊。橙子说,我早表态了,你拐带她我都没意见。而且我妹喜欢谁我有什么办法,她从小就这样,喜欢一样东西就往死里争取,恕我爱莫能助了,施主。
我觉得丧心病狂的不是我,是橙子。我知道我如果摆不平这件事,我迟早被花婷冻死,或者苗剑找我决斗。可是叫我怎么开口,范子静的脾气太狠了,她表白之前我还有指望,现在如果去跟她摊牌……我仿佛看到我和她挑明了以后她拿一把毒药要和我殉情的场面。凄凉,我又抖了两下。
有时候我挺讨厌自己的心软,假如我像郑屠一样不去纵容范子静,就没这样的事了。
我一直熬到那天圣诞节学校开游园会。晚上趁大家各处忙着喜庆,我把范子静叫到外面走道上对她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范子静愣了一下,沉着脸问我那人是谁。我立时想到了小雪,可是,谁会相信我喜欢一个已经六年没见过面的小时候的伙伴呢,谁要这么说我自己都不信。于是我答不上来。范子静说,我就知道你说不上来,说明你骗我。
我说没骗你。她说骗了,骗子。我情急之下一咬牙冲口而出,是花婷!
说出这个名字我自己都惊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天花婷的眼睛那么寒冷好像冬季一样,现在终于明白了。虽然我和花婷什么都不是只是同桌,但是也许,我们在彼此的心里都已经囤积了一些触摸不到却又心照不宣的很缠绵的情谊,不容许别人插足的情谊。
范子静说,花婷不是子儒哥喜欢的人吗?你骗我。我豁出去了,我说没错,我和张子儒都喜欢花婷!然后范子静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也猜不透这眼睛里面到底是什么材料,只是水一样地荡漾开去了。
我突然觉得很悲壮,已经打算好了要服毒自尽。不料范子静突然踢了我一脚,正好在胫骨上,挺疼的。我看着她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难受。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小妻子一样跟在我左右,慢慢地我都习惯了那种两个人的气派,暧昧却又有些危险的气派,但是我知道她这一走,这种气派就被四处引散了,从此我自由了,但也乏味了。转念一想,还好她没要我喝毒药,任务算是惨烈完成。
然后我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却看到花婷冷冷地站着,只离我两米。
当时建造新教学楼的砖头堆离我很远,否则我尽可矮下身抄一块把自己的脑浆当场砸出来,砸完了再不解气的话还有得抄。我既抄不到砖头,也没家伙随身,更无洞可钻,只得不说话,很沉默,把头垂低,很低,等待花婷过来将我三长两短掉。可是我等了良久,花婷没过来,最后她说,秦沐,你今天说的话,我不会当真,我知道你只是拿我当挡箭牌。我连忙点头说对啊对啊。然后发现不对,花婷比方才越发寒冷了。四分之一炷香之后,她也给了我一脚,胫骨上的老位置,疼死了。 我看着花婷渐行渐远,在原地留下了一阵的清寒,虽然学校里此时四处回荡着歌声和欢笑,我却不自觉地发抖。前几天我只开玩笑地对花婷说了句你是不是爱上我了,结果她就说我讲话不负责火得差点要连皮带骨吞了我。今天我又在范子静那边拉她做牺牲品,难怪她会气恼。然后我想,我到底是不是纯粹把她当挡箭牌了,或者,我真的喜欢她。
一下子很多念头纷至沓来,那些我生了病她陪在我左右的场景,喷我一身可乐的场景,一幕幕如此清晰。我觉得脑袋里渐渐地开水般滚了起来,恶向胆边生,追上去把花婷一把拉住了。我说,既然我都说出来了,我就说个彻底,我确实喜欢你,没骗她,也不骗你。花婷呆了一会儿,脸上慢慢升起一朵红霞,这一朵红霞的精彩,好似幼时的小雪一样迷人,我一时傻了眼。
不过花婷脸上红霞马上落下去了,一脸惊愕地看着我身后,我本能地感觉不妙。
我转过身,好像历史重演一样,张子儒冷冷地站着,只离我一米五。 我难受得想拿豆腐砸自己,我就想现在只有大地震和空袭才能缓冲一地的尴尬。我心虚地看着张子儒好像贼一样,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去看远远的那些砖堆,琢磨着要不要自我了断,一边在想运气怎么会这么背,每次摊牌的时候,就有一个我最不想见的人站在我身后,还像幽灵似的。
正当我卡在水火之间不知进退的时候,苗剑找过来了。他气急败坏地对我说,秦沐,我看到范子静出校门去了,我去留她被她一顿骂,现在只有你能劝她,她是住校的,可不能在外面出什么事。我看着苗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我说我马上出去找她,你快去通知橙子,还有其他人,帮着找找。然后我望了花婷一眼,她蹙着眉,矛盾全写在了脸上。我不敢再看张子儒,就向校门口跑过去了。
我跑出校门在夜晚冷冷的风里四处寻范子静的时候,觉得分外委屈,我想起了小雪,本来也是好好地说定了要打算做我老婆,虽然童言无忌作不得数,结果我还是被人陷害出局,我想上辈子一定欠了女人很多债,要这么折腾我,可心里反倒希望别这么快找到范子静,不然回学校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两个人。我记得当初我答应过张子儒,对花婷是没有想法的,还口口声声要帮他摆平花婷。结果我越俎代庖了,我觉得我真是禽兽。
可是爱情此物就是横冲直撞的,要把握它的人从来把握不了,我妄图以一人之力撄其锋是傻的。
我一路找去不知不觉来到了西湖,才发现已经走得很远了,我用手机给橙子打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找到。橙子说没有。这时候我才真有点着急了。杭州城这么大怎么找啊,可是找不着范子静我今天干脆投湖自尽算了。我告诉橙子我在西湖。他说和其他人一路过来和我会合,然后再想办法。
挂断电话正苦恼,我听到了一声尖叫,听得出是范子静的声音。当我高兴地循声赶去之时,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满脸淫笑地抓着范子静的手,她在挣扎。
范子静看到我,大声叫了出来:二哥!
我没回答,冲过去两脚把那个男的踢翻了,可是那两脚太猛,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脚趾甲也被踢翻了。我顾不得疼,拉着范子静就跑。后面一声吆喝,那壮汉起身发疯般追来。我心里叫一声苦,大冷天的找了半天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没事搞个英雄救美的情节给我钻干啥,这个年头英雄太难当了。于是大约奋力跑了两丈路我们就被追上了,我只好回身挡在范子静身前。
那人其实和我上下差不多年纪,只是身子很壮,脸也长得很霸道,他满面杀气地说,妈的你还敢停下来,今天不打到你爹娘都认不出来我就不混了。
我知道,任谁这么被我拼了脚趾甲翻掉死命地踢上两脚,都会很想把我打到爹娘都认不出来的。但我更加知道这时候慌不得,小雨说的,打架切忌“心浮气躁”,这四个字十足真金,乃是他扇了几百个人的反手巴掌扇出来的宝贵经验。于是我沉住气问那个少年大汉: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结果证明四肢发达的大约头脑都比较弱智,他果然又打算再说一遍,今天老子不打到你爹娘……于是我怀疑他有没有在外面混过,打架哪那么多废话的,我趁他这遍还没讲完又一时停不下来的尴尬时机照他脸上又是一脚,然后冲上去再补了两脚,这回他躺着一时起不来了。我说以后打架别老提别人的爹娘,然后转身拉着范子静继续跑,一边跑一边觉得脚趾疼得厉害,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经验教训,以后踢人不该用匡威的薄头帆布鞋,得用皮靴。
我带着范子静闯过两个红灯,仍不见人追来,方长出一口气。我知道要不是耍计,我一定会被那人拦腰拗断。
范子静这时方回过神来,嘴巴动了两动但一句话都没说,哇地一下就哭了,相应的我头嗡地一响就要爆炸,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我拍拍她的头说,算了别哭了,都过去了,像我这样专门窝在马路边上等着救你的英雄实在不多的,所以今后别一声不响就随便跑出来四处溜达引人犯罪,知道不。
范子静哭着笑了一声,然后继续哭,我拉起她的手说,刚才情急的时候你自己都叫我二哥了,说明我还是做你哥哥比较称职,从现在开始我还是做回你的二哥,好不好? 范子静用眼看看我,然后微微颔首,我终于放下了心头大铁。但我还来不及高兴,范子静却把脑袋垂下去靠在了我肩上,更猖狂的是她伸手抱住了我。我从来没被女孩子抱过,一时被吓得难以寸动,随即开始懊悔当初为何不将自己的第一次拥抱给小雪结果糟蹋在一个儿童身上。范子静大约觉得我挺大方的一动不动任她为非作歹,于是也索性抱着不放了,抱了好久好久,直到我看到橙子和张子儒他们赶来了,我才想起刚才和他们约了在西湖碰头的。
和他们一起来的当然还有花婷和苗剑,这两个人看着我们两个人,眼睛里一个闪烁着冰的寒光,一个燃烧着火的怒芒,我急忙一把推开范子静,恨不得这时候来辆车一脚油门撞晕我。 由于我那一大片优柔寡断,我连续伤害了四个朋友,事隔一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该死。
花婷告诉我说,秦沐你的话就好像雾一样缥缈,所以那天晚上对我说的,我不会当真,也不敢当真。
之后大概为了避免在我雾一样的话里面继续缥缈,她下午就连人带椅遁到了教室后头,把橙子换上来了。我一年半的美女同桌就此离我而去,这便是我第一次向女孩子表白的结局,用四个字形容叫做不了了之。了得我有些莫名的心酸。
橙子一丝不苟把他的桌子和我的对到一条线上,然后一如既往地浅浅一笑,他笑的时候多半我是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的,他的眼神总是释放着明慧,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仅堪嘲弄,我都觉得自己在他眼下是个弱智。他换过来之后绝口不提范子静的事,只是说了一句话,他说,花婷走了,现在我是你的新同桌,不要欺负我。
然后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得和苗剑交代一下,橙子总会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虽然我和郑屠、张子儒每日里在全校四面树敌,我还是不想失去一个苗剑,因为我对他付出过,我教唆了他几乎整整十个月去接近范子静,我不想为了范子静一抱抱散了我们的师生之情。
找到苗剑的时候,我本打算应该要费些口舌动点脑筋,可是苗剑却直截了当地说,秦沐不用多说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都是真心帮我,我很感激,至于昨晚的事,我不愿追究,也没有资格追究。
我把眼珠子翻了两翻说,你这话怎么和花婷的一个模子,是不是受了点委屈的人说话都这个套路。
苗剑苍凉地一笑,受多大的委屈都好,反正我给自己立了军令状,将来不娶到范子静,干脆把自己军法处置了干净。
这话多豪气,我立时想到了那时对小雪的承诺,那时我也是那么笃定地要弄她回去当老婆。于是我说,哥们儿你真有胆魄有骨气,和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样,难怪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说不出的顺眼。
苗剑听得一脸纳闷。我没有解释,只因我也纳闷,我纳闷这么有魄力几乎和小学一年级的我一样出色的男子,如何会喜欢上儿童。苗剑说是因为范子静给他们画室做过模特,就此一见倾心。我琢磨着也可能苗剑的心本就生得不大正,于是对有点姿色的女孩子看上个把时辰心就倾过去了。
橙子告诉我说,子静也算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孩子,所以我不必担心看到她以后尴尬。其实我根本没有尴尬的必要,因为那天以后范子静基本上在我周围蒸发了,有我的地方就一定没有她。一下子同时失去了花婷和范子静,那段日子我的生活特别阳刚,净和郑屠头陀他们混在一起,又回到了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时光。
江湖中人,只有我念念不忘还得陶冶情操,于是打打杀杀之间我还经常和橙子去苗剑的画室溜达溜达。画室是个奇怪的地方,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黑格尔说,一个深广的心灵,总是把兴趣推广到无数事物上去。橙子的心灵无疑是深广的,在来了数次之后,他突然对我说:沐,我决定画画,我要考美院!
我在初中就曾一度想要成为艺术家,这时听他一说正中下怀,两人当天就到辅导老师那里申请。美术辅导老师叫郑笑红,说此事必须家长和校领导双方同意。我早就知道艺术道路的坎坷了,也没惊讶,和橙子两人在一周之内双双说服家人和校方,切入了画室。
这是一个传奇的转折点。传奇是情节离谱的一种归纳,归纳包括:在我和橙子进画室方一个星期,花婷也进来了。橙子说她是冲我来的,我没敢同意。花婷来了以后才打破了我和她近六个星期的沉默纪录,她很简单说了一句:我也想画画。我当然说好啊,以后我们就一起努力吧。虽然是和橙子苗剑四人一起努力,我仍然招致了张子儒的嫉妒。
人家说女人的嫉妒是种美德,男人若是嫉妒就不慎变成是气量狭隘,小肚鸡肠。其实在女生眼里男生是很容易变成小鸡的,因此女孩子喜欢罕见的大公鸡,修养好,风度翩翩。不过有经验又安于平淡的女孩明白,很多大公鸡的鸡冠是虚扣的,羽毛是粘的,经不住斟酌,最终得出结论:还是会嫉妒的小鸡实在,小鸡终有一日能长大,假公鸡却会永世地假下去。无论男女,皆由此成熟。 可惜花婷还没体会到小鸡的苦心,张子儒也还没长大,所以张子儒对我的嫉妒就只增不减。为此我和张子儒在外面打群架的时候配合渐渐开始没那么默契了,时常双双鼻青脸肿地铩羽而归,这就是所谓的红颜祸水。
高二下半学期文理分班了,我很庆幸和我要好的几个都选理科而留在了班中,学文的被赶了出去。然后,班主任换成了教化学的赵从戎,我虽不知道赵从戎最后为何从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