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样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并没有深谈。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须
“打发时间”吧。当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几乎直到冬天结束,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这
么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有发现她瞧过我一眼!我以为这是她羞怯的缘
故。再说她病后,样子确实是这么羞怯、温和,这么无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说不定
她会突然走到你身边来呢……”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状地高兴。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我好像故意激励自己,真
的把自己的精神和头脑都振奋起来,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些时间。但
是我的仇恨任何时间也成熟不起来,无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说我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不过是
玩的一场游戏。即便是解除了婚姻,买来了床和屏风,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确
从来没有过。这并不是因为我判定她有罪是轻率的,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
谅她,甚至早在买床以前,就是如此。总而言之,这从我这方面来说,是怪事一桩,因为我
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严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战败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压
制的,因此我有时痛苦地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尽管如此,我有时又对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
到非常高兴。我们处境不一样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勾销了别人欠我的两笔债款,我给了一个穷苦女人
一笔钱,没要她用任何东西作抵押。这事我对妻子也没说过,其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
让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却亲自走来道谢,而且差点下跪。事情就这样张扬出去了。我觉得,
她得知这女人的事,是会真正感到满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时间已是四月中旬,我们取下了双层窗户,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亮
了我们沉默的房间。但是我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我的头脑。致命的、可怕的遮布!
忽然间,遮布从我的眼前掉下来了,于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理解了!这是偶
然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期限已经到来,阳光把我麻木脑袋中的思想和猜测照亮了呢?不,
这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什么猜测,这是一根脉搏在突然跳动。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脉搏,它
开始抖动,复活过来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灵魂和我邪恶的骄傲。我当时真的从原地跳了起
来。而且这事来得突然,毫无准备。它是在傍晚前,中饭以后五点钟的时候发生的。
Ⅱ 遮布突然掉下来了
先说两句。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发现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语,而是沉思默想。这
也是我突然发现的。她当时正在坐着干活,低着脑袋缝衣服,所以没有发现我在望她。突然
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已变得那么瘦小,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所有这一切,再加
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极其惊愕。我以前就听到她小声的干咳,特别是在夜里。我马
上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就去请什列杰尔医生上我家来。
第二天什列杰尔来了。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望望什列杰尔,一会儿看看我。
“我没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后,说道。
什列杰尔并没有对她进行仔细的检查(这些医生往往自视甚高,看病马马虎虎),不过
他到另一间房里对我说,这是病后的后遗症,春天来后不妨到海边去疗养疗养,万一不行,
可以迁到别墅里去住一个时期。一句话,除了说她有点虚弱以外,什么也没说。等到什列杰
尔一出门,她就非常严肃地望着我,突然又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说完以后,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是出于害羞。看得出来,这是羞愧。啊,现在
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还是·她的丈夫,还在关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
的丈夫。但当时我还不明白,把脸红看成是她的谦逊(其实是遮羞布!)。
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当铺里
记帐。突然听见她坐在我们房里她的桌旁干活,干着干着就轻轻地……唱了起来。这一新鲜
事儿,给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我对此还不理解。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
听见她唱过歌,除开我把她带进家来的最初几天里,我们还能够玩一玩,用手枪射击目标以
外。当时,她的嗓音相当不错,很嘹亮,虽然不大准确,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现在
唱出的歌,是那么软弱,啊,虽不凄切(这是一首什么情歌),但好像声音中流露出什么东
西遭到破坏、发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声
哼着的,突然她提高声音,嗓音就中断了——这可怜巴巴的嗓音,就可怜巴巴地中断了。她
咳了咳,又轻轻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来……
大家经常嘲笑我的激动,但永远没人明白我为什么激动!不,我还没有怜惜她,而这是
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
可怕的惊奇,可怕、奇怪、病态的惊奇,几乎近似一种报复的感觉:“她唱歌,而且当着我
的面!·莫·非·她·忘·记·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动,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突然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
么也没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为什么走出来,走到哪里去。卢凯里娅给我送来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对卢凯里娅说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着我,还
是不明白。不过,我确实叫人弄不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吗?”
“不,您不在的时候,她间或唱过的,”卢凯里娅回答道。
这些我现在都清楚记得。我爬下楼梯,走到外面,然后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处,便开
始东张西望。这里人来人往,有的人碰着了我,但我并不觉得。我叫来一辆马车,雇它去警
察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后来我突然改变主意不去了,并且随即给了马车夫二十戈
比。
“我打扰了你,所以给你这点钱。”我说完,毫无意义地对着他笑,但心里却突然感到
无比地高兴。
我加快脚步,回到家里。我的心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可怜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过
气来。遮布从眼睛上掉下来啦!掉下啦!既然她当着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说她把我忘掉了—
—这很明显,也非常可怕。这一点我心里是感觉到了的。
但我内心里的狂喜,压过了我的恐惧。
啊,命运的作弄!整个冬天,我心里除了这种狂喜之外,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也不可
能有,但是这整整一个冬天我在哪里呢?我在我的心中吗?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楼梯,不知道
我进去时是否畏畏缩缩。只记得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颤动,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进房后,
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偏着头缝衣服,但是已经不唱了。她并无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
眼,其实那算不得是目光,不过是一个普通常见的冷漠动作而已,一旦有人进来,都会出现
这种情况的。
我径直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紧挨着她,像个疯子。她迅速地望了望我,好像
吓了一大跳。我抓着她的一只手,不记得对她说了什么,也就是我想说,但说什么已经记不
得了,因为我当时甚至说不出一句正确的话来。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听使唤。我也就不知
道说什么好,而只是直喘气。
“我们谈谈……你知道……你随便说点什么吧!”我突然嘟嘟哝哝,说了句蠢话——
啊,我能聪明吗?她又浑身一抖,在强烈的惊恐中,身子晃了一下,两眼直盯着我的面孔,
但是她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严厉的惊讶。是的,是惊讶,而且是严厉的。她的一双大眼睛盯着
我望。这严厉,这严厉的惊讶一下子将我彻底打垮了:“原来你还想要爱情吗?还要爱情
吗?”她似乎在这惊讶中发问,虽然她并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出来了,全看出来了。我身上
的一切都震动了,于是我卟通一声,跪在她的脚旁。是的,我跪倒在她的脚旁。她赶紧跳了
起来,但我使出异乎寻常的力气,紧紧抓住她的两手。
我也完全理解我的绝望,啊,我是理解的!但是,您信不信,喜悦在我的心头沸腾,已
经达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我想我很快就要死去了。我感到幸福,我如醉如痴地吻她的两
腿。是的,我幸福,无比的幸福,无边无际的幸福,而且是在对我的极端绝望理解下的幸
福!我哭了,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她的惊恐和惊讶,突然为一种关切的思想,一个
极不平常的疑问所取代,她奇怪地望着我,甚至是野蛮地望着,她想尽快地理解什么,所以
微微一笑。她感到非常羞臊,因为我吻了她的两脚,她抽开了脚,但我马上吻她的脚站的地
方。她看见这种情况,突然羞得笑了(人们羞得发笑的神态,您是知道的),歇斯底里发作
了。这一点我看到了。她两手不停地颤抖——这一点我没有想到过,所以我老是向她叨念,
我爱她,我不起来,“让我吻你的衣服……我就这样向你一辈子祈祷……”我不知道,我不
记得——她突然痛哭嚎啕,可怕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到来了。我把她吓坏了。
我把她移到了床上。发作过去以后,她坐在床上,带着可怕的颓丧面容,握住我的手,
求我安静下来:“够啦,别折磨自己了,安静下来吧!”接着又开始痛哭。整个这一天晚
上,我没有离开过她。我老是对她说我要带她去布洛涅①洗海水浴,现在马上就走,过两星
期就走,我说我刚才听到她的声音发颤,我要把当铺关掉,卖给多勃罗恩拉沃夫,一切重新
开始,而最主要的是去布洛涅,去布洛涅!她听着听着,老是觉得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得厉
害。但对我来说,主要的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越来越不可遏止地想又躺到她脚旁,又吻吻
她两脚站过的地面,向她祈求。我时不时地反复说:“我决不再,决不再向你要求什么了,
你什么也不要回答我,根本不必注意我,只让我从角落里望望你,将我变成你的一件东西,
变成一条狗……”她一直哭个不停。
①法国海港,著名的海滨疗养地。
“可我一直以为您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了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她是那么情不
自禁,也许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怎么说的,然而——啊,那是她那天晚上说出的最重要、
最要命的一句话,对我来说也是一句最易理解的话,它仿佛给我的心脏捅了一刀!它向我说
明了一切,但是只要她在我身旁,在我眼前,我就满怀着不可遏止的希望,而且我感到非常
幸福。啊,那天晚上,我弄得她精疲力尽,而且我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停地想,我现在
要把一切改变过来!到深夜的时候,她终于完全没有力气了,我劝她睡觉,她马上就睡着
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以为她会说梦话,她说了,但说得非常轻。我夜里几乎每隔一分钟就
起来一次,穿着便鞋,悄悄地走去看她。我站在她面前绞着手指,望着这个病人,躺在这可
怜的小铁床上,这张铁床是我花三个卢布买给她的。我跪着,但不敢吻她睡着的小脚,(没
有她的许可啊!)我跪着祷告上帝,但又爬起来了。卢凯里娅老是从厨房里走出来,仔细望
着我。我走到她身边,叫她躺下睡觉,说明天会开始出现“完全不同的情况。”
而且我对这一点是盲目、疯狂、可怕地相信的。啊,喜悦,喜悦使我沉醉了!我只等着
明天到来。主要是,我不相信会出现任何灾祸,尽管已经有了征象。全部理智还没有恢复,
尽管遮布已经掉下,但理智还是好久好久地没恢复过来。啊,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这会儿
还没恢复!!理智当时怎么能够恢复呢,她当时不是还活着吗?她当时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我则站在她面前,想:“她明天就会醒来,我会把这一切都讲给她听,她会看清一切的。”
这就是我当时的思想,简单、明了,因此非常高兴!最主要的是这个布洛涅之行。我不知道
为什么总是想,布洛涅就是一切,到了布洛涅就会有某种结果。“去布洛涅,去布洛
涅!……”我疯狂地等待着明天早晨的到来。
Ⅲ 我太明白了
要知道,这事总共只才发生在几天以前,五天前,一共才不过五天,上星期二发生的!
不,不,只要再等一会儿,只要她再等一刻钟,我就会把黑暗完全驱散!难道她不放心吗?
到第二天,虽说她心慌意乱,还是带着微笑听我说话了。……主要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
在这整整五天中,她心慌神乱,要不就是满面羞惭。她也害怕,非常害怕。我不争辩,我会
像疯子一样,自相矛盾。恐惧是有的,她怎么能不恐惧呢?我们不是早就格格不入,相互回
避吗?可突然这一切……但是,我对她的恐惧并不在意,新的东西已经在习习闪光!……的
确,毫无疑问的是,我犯了错误。甚至可能,错误很多。第二天一醒来,打从清早起(那是
星期三),我突然立刻就犯了一个错误:我忽然把她当成了朋友。我太急了,过于匆忙、过
于仓促了。但是坦白是需要的,必不可少的,坦白是太需要了!我甚至把我瞒了一辈子的
事,都坦白出来了。我直率地说了:我整个冬天都相信她的爱情。我向她解释说,开当铺不
过是我的意志和理智堕落的一种表现,是个人自怨自艾、自我吹嘘的想法。我告诉她:我当
年在小卖部的确是胆小怕死,那是我的性格,是我生性多疑造成的:环境让我吃惊,小卖部
把我吓坏了。使我惊慌的还有一个问题:我怎么突然走开,走开不是愚蠢吗?我怕的不是决
斗,而是怕出丑……可到后来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并且折磨所有的人,也使她感到痛
苦,再以后我同她结婚,那目的也是使她受苦。总的说来,我大部分的说话,好象发热病似
的。她亲自拉着我的手,求我别再往下说去:“您夸大其辞……您在折磨自己,”接下去又
是眼泪汪汪,几乎歇斯底里又要大发作!她一直苦苦求我不要再说这件事,也不要再去想它。
我没有理睬她的请求,或者说很少注意,我一心想的是:春天,布洛涅!那儿有太阳,
那里有我们的新太阳!我只说这个!我把当铺关了,业务盘给了多勃罗恩拉沃夫。我突然向
她提出,把全部财产散发给家人,除开从教母那里得到的三千卢布之外。这点钱是要用作去
布洛涅的用费的。然后我们回来,重新开始过新的、劳动的生活。事情就这样说好了,因为
她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她的微微一笑只是出于礼貌,为了不便我感
到伤心。因为我发现我是她的一个累赘。您不要以为我有那么蠢,我有那么自私,连这一点
都看不出来。我全看出来了,一点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楚,都知道
得清楚。我全部的绝望都暴露出来了!
我老是对她谈我自己、谈她,也谈卢凯里娅。我说我曾经哭过……啊,我马上改变了话
题,我也努力做到,绝口不提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