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夜,也就十一点钟。”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相信自己也能交好运了。“走吧!”他突然听到了这简短的命令,两条腿的膝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多林尼克连外套都忘了拿,一步就跨到门口,这时哥萨克大尉已经在问下一个人了。保尔是最后一个。 他坐在地上,眼前的一切,把他完全弄糊涂了。 连多林尼克都放走了,他一下子竟弄不明白。 简直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些人都放走了。 但是,多林尼克,多林尼克……他说是夜里上街被捕的……保尔终于懂了。上校已经在审问瘦骨嶙峋的泽利采尔,还是那句话:“你是为什么坐牢的?”
面色苍白、心情激动的理发师急促地回答说:“他们说我进行煽动,可我不明白,我怎么煽动了。”
切尔尼亚克立刻警觉起来:“什么?煽动?你煽动什么了?”
泽利采尔困惑地摊开两只手,说:“我也不知道。 我只不过是说,有人正在征集签名,要以犹太居民的名义向大头目上请愿书。”
“什么请愿书?”哥萨克大尉和切尔尼亚克都向他逼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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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求禁止虐犹。你们知道,这儿就发生过一次可怕的虐犹事件。 犹太人都很害怕。”
“明白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犹太佬,我们会给你写请愿书的!”他转身对大尉说:“这个家伙得弄个牢靠点的地方关起来!把他押到指挥部去!我要亲自审问他,到底是谁要请愿。”
泽利采尔还想分辩,但是大尉把手一扬,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马鞭。“住口,你这畜生!”
泽利采尔疼得脸都变了形,躲到墙角去了。 他嘴唇抖动着,差点失声痛哭起来。就在这时候,保尔站了起来。 仓库里的犯人只剩下他和泽利采尔两个了。切尔尼亚克站在这个小伙子面前,用那双黑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喂,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上校马上就听到了回答:“我从马鞍子上割了一块皮子做鞋掌。”
“什么马鞍子?”上校没有听明白。“我家住了两个哥萨克,我从一个旧马鞍子上割了一块皮子钉鞋掌,就因为这个,他们把我送到这儿来了。”保尔怀着获得自由的强烈愿望,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知道他们不让……”
上校轻蔑地看着他。“这个警备司令尽搞些什么名堂,真是活见鬼,抓来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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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帮犯人!“他转身对着门口,喊道:”你可以回家了。 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 行了,快走你的吧!“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他从地上抓起多林尼克的外套,朝门口冲去。 他穿过警卫室,从刚刚走出来的切尔尼亚克身后悄悄溜到院子里,然后从栅栏门出去,跑到大街上。仓库里只剩下倒霉的泽利采尔一个人了。 他又痛苦又悲伤,回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向门口迈了几步。 这时候,一个卫兵走进外屋,关上仓库的门,加上锁,在门外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在台阶上,切尔尼亚克对哥萨克大尉得意地说:“幸亏咱们来看了看。 你瞧,这儿关了这么多废物。 我看得把警备司令关两个礼拜禁闭。 怎么样,咱们走吧?”
警卫队长在院子里集合好了队伍。 一见上校走出来,马上跑过来报告:“上校大人,一切照你的吩咐准备完毕。”
切尔尼亚克把一只脚伸进马镫,轻轻一蹿,上了马。 大尉费了很大劲才跨上那匹调皮的马。切尔尼亚克勒住缰绳,对警卫队长说:“告诉你们司令,我已经把他塞在这儿的一群废物都放走了。 再转告他,他在这儿搞得乌七八糟,我要关他两个礼拜禁闭。 牢里关着的那个家伙,马上给我押到指挥部来。 注意警卫。”
“是,上校大人。”警卫队长敬了个礼。上校和哥萨克大尉用马刺刺着马,向广场飞驰而去。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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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阅兵式已经快要结束了。
保尔翻过第七道栅栏,停了下来。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跑了。在闷死人的仓库里饿了这么多天,他一点劲也没有了。回家去不行,到谢廖沙家去也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们全家都得遭殃。 上哪儿去呢?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继续往前跑,越过一个又一个菜园子和庄园后院。直到撞在一道栅栏上,他才冷静下来。看了一眼,他愣住了:高高的木栅栏里面是林务官家的花园。 两条疲乏无力的腿竟把他带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他自己想跑到这里来的吗?不是。那么,为什么他偏偏跑到这里来了呢?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应当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知道花园里有个木头凉亭,那里谁也发现不了他。保尔纵身一跳,一只手攀住栅栏,爬上去,翻身进了花园。 他看了看那座隐现在一片树木后面的房子,便向凉亭走去。 凉亭四面光秃秃的,夏天爬满凉亭的山葡萄不见了,现在一点遮挡都没有。他正要转身回到栅栏那里去,但是已经晚了:他听到背后有狗在狂叫。 从房子那边,有一条大狗顺着落满枯叶的小道,向他猛扑过来,可怕的汪汪声震荡着整个花园。保尔做好了自卫的准备。大狗第一次扑上来,被保尔一脚踢开了。 狗又要往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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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扑。 要不是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喊声,真不知道这场搏斗会怎样结束。 保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特列佐尔,回来!”
冬妮亚沿着小路跑来了。 她抓住大狗脖子上的皮圈,对站在栅栏旁边的保尔说:“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狗会把您咬伤的。 幸亏我……”
她突然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个闯进花园的少年多么像保尔啊!
站在栅栏旁边的少年动了一下,轻声说:“你……您还认得我吗?”
冬妮亚惊叫了一声,急速向保尔跟前迈了一步。“保夫鲁沙,是你呀!”
特列佐尔把她的叫声当成了进攻的信号,猛地一跃,扑了过去。“走开!”
特列佐尔被冬妮亚踢了几脚,委屈地夹起尾巴,向房子那边慢慢走去。冬妮亚紧紧握住保尔的双手,问他:“你给放出来了?”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冬妮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促地回答说:“我全都知道。莉莎对我说了。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吗?“
保尔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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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错放了我,我才跑了出来。他们现在大概又在搜我了。 我是无意中跑到这儿来的,想到亭子里歇一会儿。”他抱歉似的补充了一句:“我太累了。”
冬妮亚注视了他一会儿。 她又惊又喜,内心交织着无限的怜悯和温暖的柔情。 她用力握着保尔的双手,说:“保夫鲁沙,亲爱的,亲爱的保尔,我的亲人,好人……
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你这孩子,我的倔强的小东西,你那天为什么走了?现在,你到我们家,到我这儿来吧。 我说什么也不放你走了。 我们家很清静,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但是保尔摇了摇头。“要是他们把我从你们家里搜出来,那可怎么办?
我不能到你们家去。“
她把保尔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睫毛在颤动,眼睛里闪着泪花。“你要是不留下,就永远别再见我。 现在,阿尔焦姆也不在家,他给抓去开火车了。所有的铁路员工都被征调走了。你说你能到哪儿去呢?”
保尔理解她的心情,知道她很担心,只是他怕连累心爱的姑娘,才拿不定主意。 但是,这些天的折磨已经使他难以支持,他很想休息一下,而且又饿得难受。 他终于让步了。他坐在冬妮亚房间里的沙发上,厨房里母女俩正在谈话:“妈妈,你听我说,现在保尔正坐在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他吗?他是我的学生。 我一点也不想瞒你。 他是因为搭救了一个布尔什维克水兵给抓起来的。 现在他逃出来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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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藏身的地方。“她的声音颤抖了。”妈妈,我求你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里。也许只要住几天。他又饿又累。好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反对。 我求求你啦。“
女儿的眼睛恳求地望着母亲。母亲也试探地注视着女儿。“好吧,我不反对。 可是你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住呢?”
冬妮亚涨红了脸,非常难为情而又激动地说:“我把他安顿在我屋里的长沙发上。这事可以暂时不告诉爸爸。”
母亲直视着冬妮亚的眼睛,问她:“这就是你掉眼泪的原因吗?”
“嗯。”
“可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啊!”
冬妮亚激动地扯着衣袖,说:“是啊,可是如果他不逃出来,他们照样会把他当作成年人枪毙的。”
她们彼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叶卡捷林娜。 米哈伊洛夫娜这一生吃足了苦头。 她母亲是个刻板守旧的妇人,成天讲的是那些虚伪的“礼仪”
、“修养”
,并对她严加管教。 叶卡捷林娜。 米哈伊洛夫娜至今记得,那些旧礼教如何毒害了她的青春年华,所以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她摒弃了市侩阶层的许多偏见和陋习,而采取一种开明的态度。 尽管如此,她仍然密切关注着女儿的成长,有时还为她忧心忡忡,并不动声色地帮助她摆脱各种困境。现在,保尔要住到她们家来,她也为此而不安。可冬妮亚却热心地张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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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他得洗个澡。 我马上就准备好。 他实在脏得像个真正的火夫,已经好多天连脸都没洗了……”
她跑来跑去,忙碌着,又是烧洗澡水,又是找衣服。 接着,她跑进屋,一句话也不说,抓起保尔的手,把他拉进了洗澡间。“你把衣服全脱下来。要换的衣服在这儿。你的衣服都得洗。你就穿这一套吧!”她指了指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子带白条的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子。保尔惊奇地向四面望着,冬妮亚笑了:“这衣服是我的,跳舞会上女扮男装用的。你穿上一定很合适。 好,你就洗吧,我走啦。 趁你洗澡,我去做饭。”
她随手关上了门。保尔只好迅速地脱掉衣服,跳进澡盆。一个小时后,母亲、女儿和保尔三个人一同在厨房里吃午饭了。保尔饿极了,不知不觉地一连吃了三盘。 开头他在叶卡捷林娜。 米哈伊洛夫娜面前很不自然,后来看到她很热情,也就不再拘束了。午饭后,三个人坐在冬妮亚房间里,叶卡捷林娜。 米哈伊洛夫娜请保尔讲一讲他的遭遇,保尔把他遭受的苦难讲了一遍。“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叶卡捷林娜。 米哈伊洛夫娜问。保尔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见见我哥哥阿尔焦姆,然后就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呢?”
“我想到乌曼或者基辅去。我自己还说不准,不过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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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这儿。“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变化得这样快。 早晨他还在坐牢,现在却坐到了冬妮亚身边,穿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而最主要的则是已经获得了自由。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一会儿乌云满天,一会儿太阳露出笑脸。 要是没有再度被捕的危险,他现在可真算得是一个幸福的小伙子了。然而,正是现在,在这宽大而安静的房子里,他随时都可能被抓走。应当到别处去,随便到哪里,反正不能留在这里。但是,心里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真见鬼!以前读英雄加里波第的传记,多带劲!
他是那样羡慕加里波第,看,他的一生过得多艰难!
在世界各地都受迫害!
而他,保尔,一共才受了七天痛苦的磨难,就好像过了整整一年似的。看来,他保尔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你在想什么呢?”冬妮亚俯下身子问他。 保尔觉得她那碧蓝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冬妮亚,我给你讲讲赫里斯季娜的事,你想听吗?”
“你快讲吧!”她高兴地说。“……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吃力地讲出最后这句话。房间里,时钟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冬妮亚低下头,使劲咬着嘴唇,差点没哭出声来。保尔看了她一眼。“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他坚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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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
她把纤细温暖的手指轻轻伸到他那不驯顺的头发里,温情地抚摸着。“冬妮亚,你该帮助我。 你到机车库去找一找阿尔焦姆,再捎个纸条给谢廖沙。 我的手枪藏在老鸹窝里,我自己不能去拿,让谢廖沙给拿下来。 这些你能替我办到吗?”
冬妮亚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莉莎。我们俩一起到机车库去。你写条子吧,我给谢廖沙送去。 他住在什么地方?要是他想见你,告诉他你在这儿吗?”
保尔想了想,说:“让他今天晚上亲自把手枪送到花园里来吧。”
冬妮亚很晚才回来。保尔睡得正香。她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惊醒了。 冬妮亚高兴地笑着说:“阿尔焦姆马上就来。他刚刚出车回来。亏得莉莎的父亲担保,才准他出来一个钟头。 火车头停在机车库里。 我不能告诉他你在这儿。 我只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转告他。 你瞧,他来了。”
冬妮亚跑去开门。 阿尔焦姆站在门口,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冬妮亚等他进来后,关上了门,免得患伤寒病的父亲在书房里听到。阿尔焦姆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保尔,弄得他的骨节都格格地响起来。“好弟弟!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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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商量定了:保尔明天走。 阿尔焦姆把他安顿在勃鲁扎克的机车上,带到卡扎京去。平素很刚强的阿尔焦姆,这些天来,一直不知道弟弟的命运怎样,心烦意乱,已经沉不住气了。 现在,他说不出有多高兴。“就这么办,明天早晨五点钟你到材料库去。火车头在那儿上完木柴,你就坐上去。 我本来想跟你多谈一会儿,可是来不及了,我得马上回去。 明天我去送你。 我们铁路工人也给编成了一个营,就像德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一样,有卫兵看着我们干活。”
阿尔焦姆告别以后,走了。天很快黑下来。 谢廖沙该到花园里来了。 保尔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等着他。 冬妮亚和母亲一块陪着她父亲。保尔和谢廖沙在黑暗中见了面。他们互相紧紧地握着手。瓦莉亚也跟来了。 他们低声地交谈着。“手枪我没拿来。你们家院子里尽是佩特留拉匪兵,停着大车,还生起了火。 上树根本不行。 太不凑巧了。”谢廖沙这样解释着。“去他的吧!”保尔安慰他说。“这样说不定更好。 路上查出来,脑袋就保不住了。 不过,你以后一定要把枪拿走。”
瓦莉亚凑到保尔跟前,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瓦莉亚,天一亮就起身。”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讲一讲吧!”
保尔低声把自己的遭遇很快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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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亲切地告了别。 谢廖沙没有心思开玩笑了,他心情非常激动。“保尔,祝你一路平安!可别忘了我们!”瓦莉亚勉强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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