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快
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著虚汗,竟似
要病倒了下来似的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吓出一
身冷汗来,紧急煞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著。
“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问著。
“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怎么弄得错,团部验的尸,他弟弟认的,认完也扣起来了,不知放不放呢!
”
“怎么可能?怎么会?”我近乎哀求著这个年轻的小兵,要他否认刚刚说的事
实。
“他们自己人打了起来,杀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脸都不像了。”
我发著抖,要倒车,排档卡不进去,人不停的抖著。
“我不舒服,你来替我倒倒车。”我软软的下了车,叫那个小兵替我弄,他奇
怪的看了我一眼,顺从的把车弄好。
“当心开!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著,一直抖到医院,拖著步子下了车,见到老门房,语不成声。
“沙伊达呢?”
“走了!”他静静的看著我。
“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结结巴巴的问他。
“不知道。”
“嬷嬷呢?”
“带了几个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达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说不在,下午三点多,她白著脸走了,跟谁都不说话。”
“奥菲鲁阿呢?”
“我怎么知道。”门房不耐烦的回答著,我只好走了,开了车子在镇上乱转,
经过另外加油站,又梦游似的去加了油。
“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这几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开了车不停的在警察部队附近问人。
“看见奥菲鲁阿没有?请问看见鲁阿没有?”
每一个人都阴沉的摇摇头。
“沙哈拉威警察已经散了好几天了。”
我又开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去,一家半开的商店内坐著个老头,我以前常
向他买土产的。
“请问,看见沙伊达没有?看见奥菲鲁阿没有?”
老人怕事的将我轻轻推出去,欲说还休的叹了口气。
“请告诉我”“快离开吧!不是你的事。”
“你说了我马上走,我答应你。”我哀求著他。
“今天晚上,大家会审沙伊达。”他四周张望了一下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度惊吓得不知所措。
“她出卖了巴西里,她告诉了摩洛哥人,巴西里回来了,他们在巷子里,把巴
西里干了。”
“不可能的,是谁关了她,我去说,沙伊达昨天住在我家里,她不可能的,而
且,而且,她是巴西里的太太”老人又轻轻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车,将自己趴
在驾驶盘上再也累不动了。
回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
“进去说。”她推著我。
“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
“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的说。
“是些谁?”
“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
姑卡静坐著,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的叹息著。
始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说。
“晚上几点钟?”
“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军
队不会管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我竟是完全孤单了。
“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
“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
“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
“沙漠军团有一部材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著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
“你怎么知道?”
“罕地说的。”
“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不好,不好
,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著阻止我,几乎哭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的撑著,等著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著沙伊达,如
果是会审,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不
过是一口咬定是沙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乱世,
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潮声,人家沉著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走
路的,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车,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里开著,路尽了,沙地接著来了,我丢了车子
下来跟著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著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
驼的腐肉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
来,亦使人觉得阴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著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
平线上弱弱的照著。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
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惶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著推
去,那么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的向人群霸气的开来,大家急著往后退,
让出一条路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著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
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著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
来挤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著我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
拖著头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拚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著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
这会儿,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嬷嬷安全的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
这那里来的会审,那里有人说话,那里有人提巴西里,那里有人在主持正义,
沙伊达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告怜的暴露在这么
多人的面前。
她仰著头,闭著眼睛,咬著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起
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的问他,他摇摇头
,不肯翻译,我又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的说∶“要强暴她再死,阿吉
比问,谁要强暴她,她是天主教,干了她不犯罪的。”
“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的推著前面的人,
那几步路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
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
个人扑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著滚,
几个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
似的传来……啊……不……不……啊……啊……
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对
著沙伊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的在
嚷著……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像
一道闪电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发向
身后没有人的屠宰场高地退,鲁阿,拿著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著白沫,他
拿枪比著要扑上去抢的人群,那七八个浪荡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起来,开
始向外逃,我拚命住里面挤,却被人推著向后踉跄的退著,我睁大著眼睛,望见鲁
阿四周都是围著要上的人,他一手拉著地上的沙伊达,一面机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凶
光用手跟著逼向他的人晃动著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的一个跳起来扑向他,他放了
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啊……”沙伊达狂叫
起来,不停的叫著。我惊恐得噎著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几枪,人们惊叫推挤
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著,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静了,我翻身坐起来,
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鲁阿张著眼睛死在那里,
沙伊达趴著,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的发著抖,发著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
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
,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波著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
我罩下来。
逍遥七岛游
在出发去加纳利群岛(LasIslasCanarias)旅行之前,无论
是遇到了什么人,我总会有意无意的请问一声∶“有没有这个群岛的书籍可以借我
看看?”几天下来,邮局的老先生借给了我一本,医生的太太又交给我三本,邻居
孩子学校里的老师,也送了一些图书馆的来,泥水匠在机场做事的儿子,又给了我
两本小的,加上我们自己家里现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个小书摊。
荷西一再的催促我启程,而我,却埋头在这些书籍里舍不得放下。
这是我过去造成的习惯,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将它的有关书籍细心的
念过,先充分了解了它的情况,再使自己去身历其境,看看个人的感受是不是跟书
上写的相同。
我们去找金苹果
“荷西,听听这一段远在古希腊行吟诗人一个城、一个镇去唱吟他们的诗
歌时,加纳利群岛已经被他们编在故事里传颂了。荷马在他的史诗里,也一再提到
过这个终年吹拂著和风,以它神秘的美丽,引诱著航海的水手们投入它的怀抱里去
的海上仙岛更有古人说,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被守著它的六个女侍藏在这些
岛屿的一个山洞里。”
当我念著手中的最后一本书时,荷西与我正坐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从大加纳
利岛向丹纳丽芙岛航去。
“原来荷马时代已经知道这些群岛了,想来是奥德赛里面的一段,你说呢?”
我望著远方在云雾围绕中的海上仙岛,叹息的沉醉在那美丽的传说里。
“荷西,你把奥德赛航海的路线讲一讲好不?”我又问著荷西。
“你还是问我特洛伊之战吧,我比较喜欢那个木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的
说著,显然他不完全清楚荷马的史诗。
“书上说,岛上藏了女神的金苹果,起码有三四本书都那么说。”
“三毛,你醒醒吧!没看见岛上的摩天楼和大烟囱吗?”
“还是有希望,我们去找金苹果!”我在船上满怀欣喜的说著,而荷西只当我
是个神经病人似的笑望著不说一句话。
大海中的七颗钻石
这一座座泊在西北非对面,大西洋海中的七个岛屿,一共有七千二百七十三平
方公里的面积,一般人都以为,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非洲的属地,其实它只是西
国在海外的两个行省而已。
在圣十字的丹纳丽芙省(SantaCruzDeTenerife)里面,
包括了拉歌美拉(LaGomera),拉芭玛(LaPalma),伊埃萝(H
ierro)和丹纳丽芙(Tenerife)这四个岛屿。而拉斯巴尔马省(L
asPalmas)又划分为三个岛,它们是富得文都拉(Fueteventu
ra),兰沙略得(Lanzarote)和最最繁华的大加纳岛,也就是目前荷
西与我定居的地方。
这两个行省合起来,便叫做加纳利群岛,国内亦有人译成金丝雀群岛
因为加纳利和金丝雀是同音同字,这儿也是金丝雀的原产地,但是因鸟而得岛名,
或因岛而得鸟名,现在已经不能考查了。
虽然在地理位置上说来,加纳利群岛实是非洲大陆的女儿,它离西班牙最近的
港口加底斯(Cadiz)也有近一千公里的海程,可是岛上的居民始终不承认他
们是非洲的一部材,甚而书上也说,加纳利群岛,是早已消失了的大西洋洲土地的
几个露在海上的山尖。我的加纳利群岛的朋友们,一再骄傲的认为,他们是大西洋
洲仅存的人类。这并不是十分正确的说法,腓尼基人、加大黑那人、马约加人在许
多年以前已经来过这里,十一世纪的时候,阿拉伯人也踏上过这一块土地,以后的
四个世纪,它成了海盗和征服者的天堂,无论是荷兰人、法国人、葡萄牙人、西班
牙人和英国人,都前前后后的征服过这个群岛。
当时加纳利群岛早已居住了一群身材高大、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的土著,
这一群仍然生活灸石器时代模式中的居民,叫做“湾契”,十四世纪以后,几次登
陆的大战,“湾契”人被杀,被捉去沦为奴隶的结果,已经没有多少人存留下来。
当最后一个“湾契”的酋长战败投崖而死之后,欧洲的移民从每一个国家陆续迁来
,他们彼此通婚的结果,目前已不知自己真正的“根”了。
自从加纳利群岛成为西班牙的领土以来,几百年的时间,虽然在风俗和食物上
仍跟西国本土有些差异,而它的语言已经完全被同化了。
也因为加纳利群岛座落在欧洲、非洲和美洲航海路线的要道上,它优良的港口
已给它带来了不尽的繁荣,我国远洋渔船在大加纳利岛和丹纳丽芙岛都有停泊,想
来对于这个地方不会陌生吧!
不知何时开始,它,已经成了大西洋里七颗闪亮的钻石,航海的人,北欧的避
冬游客,将这群岛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要分别旅行这么多的岛屿,我们的计划便完全删除了飞机这一项,当然,坐飞
机,住大旅馆有它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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