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卓瞅了瞅列奥纳多的草稿,狡黠地说道:“呵,我看你是要抢我的饭碗喽。”
最近,他一直在议会大楼旁边,正对着绞刑架的地方画壁画。在朱利亚诺死后的惨痛日子里,他受洛伦佐的命令要把帕奇家族所有叛乱者在套索下摇摆的样子都用画笔绘制出来。这些真人大小的作品提醒世人他们激起的怨愤。这里面有赤裸全身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他大腿上的伤口还残留着血;还有身穿主教袍的萨尔维亚蒂。这两个死者的脸正对着观看者,虽然不是特别逼真,但很能起到震慑的效果。当时,把弗朗西斯科从牢床上揪下来,并抓到议会大楼顶层吊死示众的时候,列奥纳多和波提切利当时都在场,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紧接着,萨尔维亚蒂也被带了上来,临死前不知是出于精神紧张还是愤怒,他转向弗朗西斯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幕太过离奇,太令人费解,甚至是列奥纳多也因此过度震惊,没能把这一景象记录在素描本上。其他的刺客,包括主持弥撒的亚科波,都已经完成了,只剩下一个人没有画,就是巴隆塞利。波提切利今天早上也做了素描,以便完成壁画。但在看了列奥纳多的草稿以后,他耸了耸肩。
“没关系。”他轻快地说,“我已经挣够了。看看我的穿着就知道。我当然可以让你这样的穷小子把这个工作干完。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列奥纳多穿了一件长可及膝的工匠的束腰外衣,质地只是廉价的亚麻。外面还套了一件灰色羊毛斗篷。他把草稿夹在胳膊下面,欠了欠身,夸张地表达了对朋友的感谢之情。
“您真是太好了,我的殿下。”他直起了腰说道:“现在,回去吧。您是为了金钱而作画,而我是为了艺术。趁着还没下雨,我还是先把素描完成了吧。”
他微笑着同山卓拥抱了一下,然后两人就分开了。他立刻投入自己的工作,继续观察人群。他很高兴见到老朋友,但是他的到来也打断了他的工作,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腰带上的墨水瓶,突然摸到了一个和弗罗林一样大的金币1。金币上
译注:
1当时佛罗伦萨所使用的钱币。
写着一行字:“举世悲恸”。下面刻画的是巴隆塞利举刀刺向朱利亚诺的场景。朱利亚诺惊讶地看着劈向他的利刃,巴隆塞利身后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手握着匕首。这一切都是列奥纳多提供的细节,尽量复制了当时的场面。但为了让人看清楚,朱利亚诺的脸正对着巴隆塞利。家族雕刻师维罗契欧将列奥纳多的这副画刻在了金币上。
在谋杀发生后的第二天,列奥纳多给洛伦佐德梅第奇写了一封信:
我的主人,我希望能和您私下里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封信石沉大海。弟弟的死对洛伦佐打击非常大。这阵子宅邸四周安排了二十多个卫兵把守。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接见任何人,甚至连来自各地堆积如山的慰问信也一封没回。
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接到回音的列奥纳多借了一块金弗罗林,只身一人来到梅第奇的宅子。他贿赂了这里的一个卫士,好让他的第二封信能被直接交给洛伦佐。他站在廊檐下等着,看着大雨敲击鹅卵石铺成的路面。
尊敬的洛伦佐先生,我不是来向您请求施舍,也不是来谈生意的。而是来向您单独说一件与您弟弟的死密切相关的事情。
几分钟后,列奥纳多接受了严格的检查。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他得到了接见。实际上,这样的检查对于列奥纳多毫无意义,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拿过什么武器,更未想过用武器杀人。
身着一件朴素黑色短上衣的洛伦佐脖子上还缠着绷带。他面色苍白,了无生气。他在书房见了列奥纳多。书房里到处都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上下打量着列奥纳多,眼神中充满了内疚、自责和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想知道画家将说些什么。
四月二十六日的这天早晨,列奥纳多站在距离圣母百花大教堂圣坛几步远的地方。在这之前,他和他当时的老师安德列维罗契欧接到为朱利亚诺雕刻一个半身像的任务。他们希望能够在完工后接近洛伦佐。如果不是与工作有关的话,那么,列奥纳多是不会来参加弥撒的。因为他觉得自然真实的世界比起人工雕琢的大教堂更能启发他的灵感。在过去的几年中,作为被梅第奇家族资助的艺术家,他曾经在洛伦佐家中生活过好几个月。
那天早上,列奥纳多看到朱利亚诺匆忙来到大教堂就感到非常奇怪:当时他不仅穿着凌乱,头发也很蓬松;此外,身边又跟着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巴隆塞利。
在列奥纳多眼中,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美丽,都值得他用心
来体会。但为了艺术,他选择了一种没有报酬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允许爱的潮水扰乱他的工作。他不希望像他的老师维罗契欧一样,为了努力养家糊口而浪费掉自己的天赋。因此,为了研究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民,他选择了逃避女人和孩子。他看过老师为了谋生而为狂欢节的人们画面具,为贵妇的鞋子贴金片。对他来说,如果自己也这样生活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更多时间进行更多的艺术实践和观察,更谈不上什么提高技艺了。
这种观念正是列奥纳多的爷爷——安东尼奥传授给自己孙子的。他深爱着孙子,虽然他实际上是他儿子和一个婢女的孩子。列奥纳多长大后,只有爷爷注意到了他的绘画天赋,并给了他一叠纸和一支碳笔,开始教他画画。在列奥纳多七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用银尖笔在大木板上作画了,学习如何表现风从橄榄园吹过、树叶翩翩起舞的样子。
爷爷曾经对年少的列奥纳多说过:“不要在乎传统,我的孩子。我有你一半的天赋——是的,我曾经擅长绘画,也很喜欢,就像你一样,去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但是,我听从了我的父亲。在我来到农田之前,我是一个公证人的学徒。这就是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的传统,去作一个公证人。他们将这个观念传给了我,我又传给了你父亲。那我们终究给予了这个世界什么呢?除了那些合同、支票以及终究会变成尘埃的文件上的签名,我们什么也没有留下。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梦想,即便是在我成为了一个职业公证人之后,我也会在私下里偷偷地画。我会去观察鸟儿、河流,思考大自然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我认识了你奶奶露齐娅,我爱上了她。那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我娶了她,放弃了艺术和科学。我有了孩子,再也没有时间来观察森林、河流。露齐娅发现了我的画稿,把它们都扔到了火里,烧了。但上帝将这一切艺术的气质赐予了你,你聪颖的智慧,机灵的眼睛,灵巧的小手。你这一辈子都不该放弃艺术。你要向我保证,孩子,你不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走到其他道路上去。”
对于这些要求,年幼的列奥纳多都答应了。
后来,在他成为梅第奇家族的门客和密友以后,洛伦佐的弟弟彻底吸引了他。朱利亚诺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不仅因为他相貌英俊——若论相貌,列奥纳多自己就常被朋友称赞美貌——更是因为他天性善良纯洁。
但列奥纳多一直将这个念头藏在心中。他并不希望热爱女性的朱利亚诺感到不舒服。他也不想给他的主人和赞助者洛伦佐带来丑闻。
在教堂的时候,列奥纳多就坐在距离朱利亚诺只有两排距离的地方。从这个位置他可以尽量靠近洛伦佐,以便仔细地观察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朱利亚诺身上。他看得出朱利亚诺非常沮丧消沉,但当时他心中没有同情和关切,有的只是苦闷的嫉妒。
前一天晚上,列奥纳多本打算到洛伦佐那里去谈谈这次的工作。他先是来到哥利大道,然后路过圣洛伦佐大教堂向前面不远处的梅第奇宅邸走去。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西面高高耸立着这个城市的议会大楼和有着弧型穹顶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塔楼。随着天色渐渐变暗,地平线开始由白亮的珊瑚色变成薰衣草般的淡紫色,最后变成淡淡的灰色。
这个时间,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列奥纳多在路边陶醉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这时,一匹高大的骏马拉着马车从他身边疾驶而过。骏马黑亮强壮的身体挡住了身后落日的余晖。列奥纳多觉得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黄昏是他最钟爱的时刻,因为渐去的光辉把所有东西都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午后时光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
高大的黑影笼罩着他,骏马抖擞着雄伟有力的肌肉,威风凛凛地仰着头。它们来到跟前时,他不得不赶紧让开。他发现自己站在梅第奇宫殿的侧面;而他的目的地,是离这里不到一分钟路程的拉赫加。在前面不远处,车夫猛地拉住了马匹,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列奥纳多后退了几步,看见马车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姑娘。黄昏为她白皙的肌肤蒙上一层灰色,眼眸和肌肤都显出难以描绘的阴暗。精致的面纱与长袍、低垂的头都表明她是一个富家使女。她脚步匆匆,神情慌张地来到梅第奇宅邸的大门口,确定四下没有人,才伸手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使女回到马车边,匆忙向车里的人比划着。
紧接着,车中的女子优雅而迅速地步下马车,向梅第奇宅邸走去。
列奥纳多下意识地高声喊出女子的名字。她是梅第奇家族的一位老朋友,经常到这里来;他也和她攀谈过。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她走路时微微倾斜的肩膀和转头看向他时轻旋颈项的样子,他还是认出了她。
列奥纳多上前一步,才看清了她的面孔:
她的鼻子挺拔修美,鼻尖有些下垂。前额宽阔,下巴很尖,但脸颊非常圆润,就像她的肩膀一样。即使她转过了身子,肩头依旧朝向梅第奇家的大门。
她一直非常漂亮,然而此刻昏暗的灯光柔和了她的脸部特征,竟让她的面容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她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没法看出哪里是阴影,哪里是她。她明亮的面庞、露在空气中的肩膀和双手似乎在黑发和黑衣的森林里漂浮着。她脸上散发着幽会的快乐,她的眼眸隐藏着高贵的秘密,她的唇掩盖不住密谋的笑容。
那时那刻,她哪里是一位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天使。
列奥纳多伸出了手,仿佛自己的手会穿越她的身体。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幻影。
她推开了他,昏暗中他还是发现她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芒,嘴唇也半张着。她显然没有料到会被别人发现。如果这时画家的手中握着画笔,他倒更希望能够将她皱起的眉头抹平,重新画上那神秘的笑容。
他低喃着她的名字,这次却是个问句,但她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大门。列奥纳多跟着她向宅子走去,瞥见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朱利亚诺。他的身体被黑暗挡住了,他只看到了那位姑娘而没有注意到列奥纳多。
见到朱利亚诺,这位姑娘立刻像花儿一样笑开了。
列奥纳多什么都明白了,他扭过头来,感到灭顶的苦闷。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那晚他没有去见洛伦佐。他回到了他的小屋,痛苦地躺倒在床上。他抬头盯着天花板,凝视着黑暗中浮现出的那位姑娘的身影。
第二天,列奥纳多又在大教堂见到了朱利亚诺。他为自己这苦闷忧伤的爱情无限踌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朱利亚诺和那个女子幽会的情景。他意识到他们心心相印。他责备自己为什么如此脆弱,会去嫉妒这样一对恋人。
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以至于被眼前的突然变动吓了一跳。就在朱利亚诺转身的时候,一个穿着袍子的身影窜到他面前,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声。接着便传来了巴隆塞利可怕的叫声。列奥纳多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受到惊吓的朝拜者们开始往门口逃跑,把列奥纳多挤到了后面。他挣扎着想要冲过去保护朱利亚诺,可他甚至都站不稳。
一片混乱当中,列奥纳多没有看到巴隆塞利的刀子穿透了朱利亚诺的身体。但他看见了弗朗西斯科狂暴的最后一击——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刺向朱利亚诺。像是报应一样,后来大主教萨尔维亚蒂狠狠地咬着弗朗西斯科的肩膀。
列奥纳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吓坏了,大声地、口齿不清地冲着那些杀手叫喊。最后人群散开了,只剩下列奥纳多和杀手。他朝他们跑去,弗朗西斯科也往前跑去,还发出阵阵尖叫。他来得太迟,再也无法保护朱利亚诺善良纯洁的灵魂了。
列奥纳多跪在朱利亚诺身边。朱利亚诺蜷着身子倒在地上,他仍然有一丝呼吸,鲜血从他嘴里和伤口里汩汩流出来。
列奥纳多将一只手按在朱利亚诺胸前最深的一个伤口上。他甚至能听到从他肺里传出来微弱的、流水般的声音,仿佛肺部努力要把血液从里面挤出来,吸进空气中一样。列奥纳多无法挡住喷涌的血液。
鲜血从朱利亚诺淡绿色的束腰外衣里不停地往外流,先是分开的,然后又涌到一起汇集在大理石地面上。
“朱利亚诺!”他喘息着喊叫,看到正在忍受痛苦的年轻人,看到美丽的朱利亚诺一点点逝去,列奥纳多不禁泪如雨下。
朱利亚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半睁着的眼睛已经望进了另一个世界。列奥纳多在他的上方,朱利亚诺呕出一口血;他四肢一阵抽搐,双眼睁大。他走了。
在洛伦佐面前,列奥纳多只字未提朱利亚诺生命最后所忍受的痛苦。这些细节只会增加洛伦佐的伤痛。列奥纳多也没有提起巴隆塞利或是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相反,他说起了第三个人,那个还没有被找到的人。
列奥纳多尽力回忆着。当时一个穿袍子的身影走到朱利亚诺右边。他相信正是此人发出了第一击。当时朱利亚诺想从巴隆塞利后面脱身,这人很快地挡住他,狠狠地压制着他,不让他逃跑。慌乱的人群挡住了列奥纳多的视线,那人很快就消失了,可能是摔倒了,但他很快站稳了脚跟。当弗朗西斯科拿出刀疯狂地刺向朱利亚诺的时候,他没有后退,而是镇定地站在那里,直到弗朗西斯科和巴隆塞利离开。
朱利亚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列奥纳多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很快朝着广场方向溜掉了。那人必定会在某处停下来确认他的目标是否已经死去。
“凶手!”艺术家喊道:“站住!”
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出离愤怒的威严,那人出乎意料地停在了路中央,很快回头看了看。
列奥纳多看清了那人的身影和眼睛。他穿着一件忏悔者常穿的连帽袍子——用粗麻布制成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袍子上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的嘴和下巴。
那人手臂紧贴着身体,手中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小钻孔锥。
他逃跑后,列奥纳多轻轻地把朱利亚诺的身体转了过来,在他背后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孔——很小但非常深。
他把这些告诉了洛伦佐,但他却没有说出心中纠结着的痛苦念头:他列奥纳多应该为朱利亚诺的死负责。
他的负罪感并非不理智。这是长时间冥想后得出的结论。如果他没有被爱、痛苦、嫉妒夺去理智,朱利亚诺或许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