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看着这里的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或许是洛伦佐的儿媳,阿方希娜夫人,但她好像没在这里。这似乎仅仅是绅士们的聚会;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但脑海中却思量着我未来的丈夫是否就在人群里面。
“这些是我的朋友。”洛伦佐抬高了声音向我说道。“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和他们聚会了。今天是狂欢节,我希望他们能够玩得尽兴,”他冲我笑笑说。“希望你也能够开心。”
他召来一个仆人,送上一个极为精美的纯金高脚杯,上面镶嵌着我所见过最蓝的天青石。我没有拒绝,杯里面盛着加了水的酒,这是我喝过最为美味的酒了。高脚杯装满了酒。
“这可真是有点多了,”我说道,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
他的表情透露出开心和狡猾的笑。“或许你需要它呢?”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问道:“您不来一些吗?”
他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歉意。“我想我很久以前就不能再放纵自己了。这里……”他把头偏向那边,指向屋子中央坐着的几个男人,“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我最亲密的朋友。”
我喝了一口酒。毕竟我要登场了,而且是直接去见梅第奇家族最亲密的朋友。我努力挤出一个端庄而又腼腆的微笑,同洛伦佐手挽手走了过去。
洛伦佐带着我走到四个人面前,其中三位坐着,一位站在桌子边上。这个站着的男人刚刚和其他人说着话,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他金色的头发中掺杂着一些灰白,身体健硕,面庞光洁,微微泛着饮酒后的红润;看得出他年轻时必定英俊潇洒。他的嘴唇丰满,眼睛大而明亮;蓝宝石色天鹅绒外衣和裁制精细的天蓝色披风显示出他的富有。他一手拿着一个小盘子,堆着食物;另一手拿着一只烤鹌鹑的小细腿,正在侃侃而谈,似乎那只鹌鹑腿是他最好的听众。
“唉,可爱的鸟儿。”他吟诵般地调侃着,“没有被我的这位朋友所救实在是一种遗憾,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却更乐意与你这样的人相识!”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黑发黑眼睛的年轻小伙子,差不多有十八岁,过高的眉骨似乎使他的脸很难维持平衡,而过短的下巴又显得他的牙齿仿佛全都掉光了;他的长相因为突出的眼睛而更加令人不敢恭维,或者可以说,这对于他的风度和气质也有些不太好的影响。在别人插诨打趣的时候,他在一旁喝着自己的酒。他的旁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比较瘦小,有一点谢顶。第三位……
这个第三位,也就是被正在说话的人称之为朋友的人,看起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或者更小;因为从他的穿着和装饰来看,显然不是流行的风格,反倒有些像古希腊或罗马哲学家的穿着。他玫瑰色的束腰外衣长到膝盖,布料朴实,做工也不讲究。他的头发是灰棕色的,夹杂着金色和银色的发丝,带着波浪卷过他的肩膀,几乎垂到腰间。他的胡子也留得很长,和他的头发一样打着卷。虽然这人的装扮有点怪异,但他却是这间屋子里最美的人。他的牙齿光洁平整,鼻梁笔挺,眼睛……如果说洛伦佐的眼睛是神采熠熠的话,那么这人的眼睛简直可以被称为太阳了。他的眼神非同寻常的锐利,似乎能够洞穿一切。
我静静地祈祷着:上帝啊,如果要我在佛罗伦萨千万人中,选出一个男子来作我丈夫的话,那么就是他!
洛伦佐和我离他们还有些距离,所以这四个人不需要打断谈话来向他问候。当第一个人说完话后,那个上了年纪,坐在我英俊的哲学家身旁的老人冲他皱皱眉头,问道:“真的吗?他们怎样说?你真的到市场上买来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鸟,然后把它们放了吗?”
我的哲学家微微一笑,他的笑容非常迷人;那个拿着鹌鹑腿的人替他做了回答。“我陪着他做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了。”他说道,然后把鹌鹑腿塞到嘴里,拽着骨头,啃着上面的肉。他咀嚼着,继续说道,声音瓮声瓮气:“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就这样了。”
那个老者将信将疑地看着哲学家。“所以你不吃肉?”
我心仪的哲学家说得非常简单,既不评判,也不道歉:“我不吃,先生,在我成年以后一直如此。”
老人诧异地说道:“奇怪的观点!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智慧。就这样,我亲爱的马吉利。我喝汤,享受面包、干酪、水果还有美酒。”他举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
“但这种吃法不会让你长寿的!”马吉利坚持道,口气中带着警告。“男人只有吃肉才能强壮!”
我的哲学家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然后向前挪了挪。“我们不如用摔交来决定谁是对的吧。或许这个人不应该是你,马吉利,为你着想的话,我们的山卓会很乐意接替你的位置。”他看着这人肥肥的肚子。“他显然是按照一头狮子的饭量来吃佛罗伦萨的肉食的。山卓!脱了你的外衣吧!让我们看看你的肚皮,猜猜你的食量!”
老者被这席傻话逗笑了;山卓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道:“这个比试可不公平。你骑了一晚上的马从米兰来到这里看洛伦佐,肯定累得不行。我可不想占一个老朋友的便宜,何况就算休息得很好,他也不可能赢我!”
大家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洛伦佐走了进来,拉着我,说道:“先生们。”
他们都转过身来。这几个人看到我时,显然都吓了一跳,除了那个哲学家以外。我是这里唯一的女孩。
“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女士。”洛伦佐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手,好像我是奖品一样。“这位是安东尼奥格拉迪尼家的丽莎小姐,羊毛商人的女儿。”
那个刚才吃着鹌鹑腿的人把盘子放了下来,一只手横在前胸向我弯腰致敬。“山卓波提切利,画画的。很高兴认识您,小姐。”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马吉利费斯诺。”洛伦佐说道,指向旁边那位更年长的绅士,这位由于德高望重并没有起身向我行礼;费斯诺向我轻轻点了下头,看起来对我没什么兴趣。“我们的马吉利可是佛罗伦萨学院的领袖,同时也是著名的赫耳默斯奥义书的翻译者,因此我们都非常尊敬他。”
“见到大家真是非常高兴。”我对这两位先生说道,行了个屈膝礼,希望著名的波提切利不会察觉出我声音中的颤抖。在那时波提切利已经创作了最富盛名的作品《春》,当然还有那幅《维纳斯的诞生》。这两幅画都挂在洛伦佐位于卡斯特罗的别墅墙上。
“这名年轻人是……”洛伦佐突然放低了声音,朝着这个黑头发、满脸愁容的年轻人笑了笑,“这位就是我们的天才米开朗基罗,他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或许您听说过他。”
“当然听说过。”我说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过于腼腆的缘故,我变得大胆起来。”我经常去圣灵教堂,在那里有您雕刻精美的耶酥受难木雕像。我觉得那个作品简直棒极了。”
米开朗基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好像是对我的回应,也好像不是,但我觉得是,因为其他人都对他这样习以为常了。
我的哲学家站起了身。他看起来又高又瘦,身体就像他的脸一样,优雅匀称。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就微微向后退了些,好像有些困扰;在他的不安消去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忧郁。“我叫列奥纳多,”他的声音非常柔和,“来自一个小镇,芬奇。”
第21章
我非常惊讶,不由得想起上次和母亲一起,在议会大楼墙上看到的最后一幅壁画,画的是谋杀者贝纳多巴隆塞利。画风非常坚定,笔触细腻。眼前站的这位就是这幅画的创造者。
“先生。”我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感动,“非常荣幸能够与您这样杰出的艺术家相见。”
我用眼神的余光看到,波提切利用胳膊肘戳了列奥纳多一下,玩笑似地嘲笑着他。
他抓住我的手,仔细打量着,我的脸都红了;他的凝视不只是一个艺术家的赞美。我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感情,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热情。“我非常的荣幸,小姐,您美丽得就像一件活的艺术品。”他弯下腰向我致敬,亲吻了我的手背;他的胡子是如此柔软,就像小孩子的头发。
我心中默念着,请求上帝,就让这个人来做我未来的丈夫吧。
“我以为您现在在米兰。”我说道,想着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是的,米兰公爵是我的赞助人。”他亲切地回答并放开我的手。“但我把事业留在了高尚的洛伦佐先生这里。”
“真会说话,我的列奥纳多。”波提切利插话道。“在米兰,他绘画,做雕塑,为豪宅设计草图,指导修建大坝,他还会吹笛子和唱歌……”他看着这位老朋友。“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不为公爵做吗?”
这个问题的口气显然是有些狡猾;老费斯诺偷笑了下,但又很快止住,像是忽然想起我和洛伦佐还站在这里。
“就是这些了。”列奥纳多温和地回答。“虽然我还有测量太阳轨迹的计划。”
笑声又开始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笑,除了米开朗基罗。他像是被这种吵闹声吓到,将手中的高脚杯握得更紧了。
“如果有谁能够测量太阳轨迹的话,那么就是你了。”费斯诺略带讽刺地说道。
“亲爱的列奥纳多,”洛伦佐说道,慢慢由微笑转成了严肃。“我想带丽莎小姐去看看我们的庭院——但我得休息一下,因为大夫说这会是我一天中身体最糟糕的时候。你能好心地带着这位小姐到处看看吗?”
“我想不出比这更荣幸的事了。”艺术家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我揽住他的胳膊,非常紧张,但没有流露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洛伦佐想要他成为我未来的丈夫呢?如果能和这样一位富有魅力、才华横溢、享有盛名的人一起生活的话,那该多好啊!哪怕我们要去米兰,去鲁多维科斯福扎公爵的庭园,哪怕我还太小,这都令人感到高兴。
“那我先告退了。”洛伦佐向几位点头示意,然后便离开了。
“这可真是不公平。”波提切利说道,看着离开的洛伦佐,“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来陪伴您。”
列奥纳多领着我向远处的一排门走过去;当我们走近的时候,仆人把门打开。
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列奥纳多说:“您完全不用紧张,丽莎小姐。我觉得您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而且很敏锐;您是和您的同龄人在一起,不是一些比您更高贵的人。”
“您这样说真是太善良了,先生。我没有什么天赋。我只能欣赏别人创作出来的美丽。”
“能够鉴赏美就是一种天赋。洛伦佐大人就拥有这种天赋。”
外面的空气非常寒冷,但是这里却有熊熊燃烧的火把和一堆石头围成的篝火。
“小姐,我可以为您披上我的披风吗?”他将那张完美的面庞转向我;落日的光辉照在他脸上,泛着珊瑚般的光泽。
我看着他递给我的这件衣服;黑色的羊毛织品,有些薄,上面还有洞和补丁。我笑道:“我已经很暖和了,谢谢。”
“来,我带您随便看看吧。”他带着我走到篝火边上。在它旁边,有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是一尊铜制的年轻男人的裸体雕塑。他的头发很长,戴着一顶牧羊人的草帽,身体柔软圆润,像是一个女人。他的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拄在腰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锐利的剑尖触到地面。他脚下是一个巨人被砍下的奇形怪状的脑袋。
我走向这尊火光映衬着的金属雕塑。“这是大卫吗?”我问道“看起来像个女人!”我立刻把手放到嘴边,为我毫无遮拦的言语感到尴尬。我是谁?怎么能够这样粗鲁地评价大师的作品?
“是的,”我的向导回应道,有点心不在焉。我看着他,发现他一直在打量我,好像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女人似的。“这是多纳太罗的作品,大卫。”他停顿了很长一会,全没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之后,他才回过神说道:“他一直都矗立在这里;实际上,在洛伦佐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它就被放在这里来守卫这个院子。但其他东西都是为了让你高兴才放在这里的。”
为了让我高兴?我思索了一下,然后认定列奥纳多是在奉承我。
我们走到一对半身像的面前,这两个像都立在石基上,因为年代久远,我甚至辨认不出那是石头。“这两尊雕像看起来都非常有年头了。”
“是的,小姐。他们一位是凯撒奥古斯都乌斯,另一位是亚基帕将军,古罗马时代的雕像。”
我伸手触摸着这个被称为奥古斯都乌斯的半身像。在韦基奥桥附近,这种很久以前由罗马苦力们创作的雕塑很常见——但是像这样,刻画着千年古人面容的艺术品还是令我心生敬畏和崇敬。我不禁伸出手来抚摩这些珍贵的作品。
“洛伦佐非常喜欢这些古董。”他说道,“在这个宅子里有来自全世界的艺术品,各式各样,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
我又来到另外一尊半身像前。这是一尊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塑像,是一个长着圆球鼻子和大胡子的老人,但仍不能比列奥纳多更让人印象深刻。“这位是谁?”
“柏拉图。”
我用手轻轻地触摸,手指在这个冰冷的雕塑上滑动,想像着如果他活过来会是什么样子。另外还有一尊塑像——赫尔克勒斯,肌肉健壮而且精力充沛,据说是佛罗伦萨的缔造者。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高脚杯,然后便把它丢在了脑后。
尽管我很兴奋,但还是觉得有些冷,正想请他带我回去,我的眼神
又落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陶质雕像上,它被摆放在庭院的另一边。他是个现代人,英俊而高大,看起来非常年轻。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嘴角上挂着笑意,就好像他刚刚看到了一位亲密的朋友一样。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这个人看起来非常眼熟。”我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着是否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
“你肯定没有见过。”列奥纳多回答道;他尽力让他的声调轻松一些,我察觉到他好像有什么痛苦的回忆。“他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这是朱利亚诺德梅第奇,洛伦佐被杀害的弟弟。”
“他看起来就像活着一样。”
“是的。”列奥纳多回答说,从声音中我听到了一种痛苦。
“那么你认识他?”
“是的。我那时是梅第奇家的常客。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善良的人了。”
“看的出,哪怕是从塑像里。”我又回头看看列奥纳多。“这个塑像出自谁之手呢?”
“我的老师维罗契欧在朱利亚诺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制作这个雕塑了。我在他死后完成了它。”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来自过去的痛苦,然后又将这种痛苦抹去。他很熟练地从腰带上把他的速写本和笔拿了出来;声音变得活泼起来。“小姐,您能帮我个忙吗?我可以为您画一幅速写吗,就在这里,您看着雕像的样子。”
我受宠若惊。这是来自于芬奇的伟大艺术家的邀请,而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羊毛商人的女儿;一时间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列奥纳多并没有注意到。
“您就站在这里吧。能稍微向右挪一点点吗?就在这,对对!看着我,放松。想想奥古斯都乌斯和亚基帕,想象着您触碰他们的感觉。现在,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慢慢地呼气。不要看我。看着朱利亚诺,然后回想您第一眼看到他的感觉。”
我试着按照他的话去做,但紧张还是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