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吉罗拉莫说道。“如果他不进来的话,那我也不会进来。”
父亲眨了眨眼,低下头,妥协了。这两个修士跟了进来,多美尼科的神情显得十分戒备。
在他们身后是敞开的房门。那个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红头发、满身麻子的神父也出现了。
“一定是上帝把您派到了佛罗伦萨,吉罗拉莫!”他说道,脸上现出阿谀奉承的神情。“是您每天把不计其数的罪人带上悔过的道路,您就是这个城市的救世主!”
对于这种奉承话,吉罗拉莫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高兴的神情。他把脸轻轻转向一旁,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谦卑。但显然,这些话取悦了他。他开始说话了,夹杂着鼻音。“是我主将会拯救佛罗伦萨,而不是我。你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上帝,而不是给别人。”他顿了顿,然后以非常坚决的声音说道:“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最后说的这句话显然是要求这个神父离开,他正挡在圣器安置所的门口。但他好像并不希望吉罗拉莫过去,除非他能够得到一些实惠。因此,他并没有让开,而是向圣器安置所里面看去。“啊!这是那个被魔鬼附身的女人!”
吉罗拉莫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会把她抽搐的原因留给上帝去判断。”他看了看多美尼科,这个更同情年轻神父的高个子修士不得不向门口迈了一步。
但神父贴着大个子,在他受到阻拦之前就溜进了屋子。“但是,吉罗拉莫,您曾经这样说过:魔鬼试图阻止人们听到上帝给予你的指示。如果不是魔鬼附在她身上,谁也不会说出她刚才的那番话。”他灰色的眼睛闪烁着使人不安的光芒。“她的这种行为在大教堂中也曾经出现过——大声喊叫着魔鬼唆使她说的话。”
多美尼科入神地听着;即便是温文而雅的马西亚诺在走向我们的时候,也被这个神秘神父的话吸引了。
“的确,神父。”多美尼科向他的主人说道。“您的出现会激怒邪恶。他们会多么的愤怒、多么的恐惧啊!这正好是展现主真正力量的机会。”
对话的内容越来越使他不舒服,但又无法回避,吉罗拉莫走过多美尼科和神父,走到我母亲身边,对面站着我的父亲和比科。
“这是真的吗?”吉罗拉莫语气平和地问我父亲。“在大教堂的时候,她在抽搐之前也有过乱说胡话的现象吗?”
大家都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空气。父亲看着我和扎鲁玛。扎鲁玛面色像黄铜一般,喘息着,帽子也掉了。蓝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就像美杜莎张牙舞爪的蛇冠。
“没有,”她撒了个谎。“在她头部受到撞击以后她才开始这样的。但这绝对不是什么魔鬼附身。”
吉罗拉莫将目光转向我母亲,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不再小心翼翼了,胸有成竹地说:“让我们静静为她祷告吧。”
这次我们都听从了,低下了头;我眯着眼睛看着屋里的动静。神父和多美尼科都走了进来,并且带上了身后的铜门。然后他们迅速地站到吉罗拉莫身边。他们都尽量站到我母亲的右边,想要离他们崇拜的对象近一些;他们的这一举动把我和扎鲁玛都挤到了母亲的脚边。
父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低下头,但眼睛却依然是睁开的,目光中充满了警觉和力量。他和比科都站在母亲的左边。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吉罗拉莫的眉头紧皱起来。“上帝刚刚和我说过话。他说是没有被赎清的罪孽引发了这个女人的病症——长久以来这个罪孽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玷污了她的灵魂。我将会向上帝祈祷,净化她的心灵,移除她的负担。等驱除了一切邪恶带来的影响,她就可以重获健康了。”他抬起头,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我父亲:“你知道吗,先生,这个在她心中埋藏的、不愿意向别人诉说的罪孽?”
父亲看着他,脸上显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种惊讶淹没了他,使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连一点痛苦的哀叹也没有。
比科看着他,说道:“安东尼奥,我的朋友,你要相信吉罗拉莫。上帝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我们都希望卢克利齐娅夫人能够好起来。”
“有谁缺乏信念吗?有谁想要从这里离开吗?”吉罗拉莫的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我会与您一起为她祈祷的!”那个神父激动地说。
吉罗拉莫瞪着他,眼神中带着警告。“如果你们希望帮助她走出痛苦的话,那么就把手放在她身上,跟着我一起为她安静地祈祷吧。”
“就祈祷她不再受苦,”父亲赶忙补充道。“就祈祷上帝能够治愈她吧!”
吉罗拉莫答应了他,他的目光使父亲安静下来。神父和多美尼科把手掌放到母亲的小臂和腰上;父亲把一只手放在了母亲的右臂上,比科也是。扎鲁玛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手,只能放在母亲的脚踝上。
那个瘦小的修士举起了他的双手,将它们紧紧地按在母亲的肩膀上,然后闭上了他的眼睛。“噢,上帝啊!”他叹息着,声音非常响亮,就像他布道时那样,“请您看看您面前的这个女人吧,一个痛苦的罪人……”
在他的手下,母亲突然激动起来。眼皮动了一下,她声音沙哑,低声说道:“安东尼奥?”
父亲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卢克利齐娅,我在这。一切都会好的。吉罗拉莫正在向上帝祈祷来治愈你。放松一些,要相信上帝。”
在他们轻声耳语的时候,吉罗拉莫依旧进行着他的祷告。“……黑暗在这里埋藏,魔鬼找到了入口。上帝啊!恶魔偷走了她的身体,恶魔正在折磨她……”
母亲的眼睛渐渐睁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虽然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她能够感觉到吉罗拉莫正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她微微动了一下,想要让所有为她祈祷的手从她身上拿开。“安东尼奥!他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那个神父听到了这些话,开始颤抖起来,叫嚷着:“魔鬼俘获了她,噢,上帝啊!”
“是的!”多美尼科也低沉地应和着。“是魔鬼,上帝!”
“住嘴!”母亲低声喝斥道。
扎鲁玛打断了这些人,她的话急促而强硬,冲着神父,也冲着吉罗拉莫。她推搡着多美尼科宽大的后背,想要来到女主人身边。“你们都住手!你们这样会吓着她的!她需要安静!”
“会好起来的,卢克利齐娅,”我的父亲说道。“都会好的……”
吉罗拉莫并没有理会这一切;他还在继续他与上帝的密切对话。“噢,上帝!没有谁能够拯救她,除了您!我在您面前是如此的渺小,但我还是要向您提出我卑微的请求:请把这个女人从她的罪孽中拯救出来吧!将她治愈吧……!”
满脸麻子的神父开始变得烦躁起来,继续着他的祷告,好像是在为他自己祈祷一样。“把她从魔鬼的控制中拯救出来吧!你听见了吗?魔鬼!这可不是我,而是上帝要求你从这位夫人的身体里离开!以基督耶稣的名义,快离开,让这位夫人不用再忍受你的折磨!”
多美尼科受到这个神父的启发,也迸发出很大的热情。他俯下身,用力抓着我母亲的双臂,唾沫漫天飞地冲着我母亲说道:“滚,魔鬼,以基督耶稣的名义!”
“救救我,安东尼奥!”母亲虚弱地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
就在此时,父亲抓住多美尼科的手腕,叫道:“放开她!放开她!”
吉罗拉莫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冲着神父、多美尼科和我的父亲,责备道,“我们在这里祈求她被救助,被宽恕。只有这样,上帝才会将魔鬼从她身体里赶走……”
“你们都停下!”扎鲁玛大声说道,成为祷告声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都对她做了什么吗?”
母亲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的下巴微微颤抖着,身体又开始抽搐,撞击着木制的桌子。她的头从一边翻到了另一边;鲜血从她咬破的舌头溅到人们的身上。
扎鲁玛和我都想上前去帮助母亲,但修士和神父们挡在那里不让我们靠近。这样,我和扎鲁玛只能来到母亲的脚旁,但多美尼科伸出胳膊把我们推开了,看都没看我们一眼。父亲俯下身去,把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肩下。
“看啊,神父!魔鬼现出原形了!”多美尼科胜利地欢呼着,大笑着,“滚开!你再也不能折磨这个女人了!”
“让我们祈祷吧!”吉罗拉莫沉声说道,“噢!上帝,我们请求您,让这个女人从罪恶中解脱出来吧!让她从魔鬼的控制中解脱出来吧!我们希望她能够被治愈。如果还有什么障碍,请您揭露出来吧!”
“魔鬼走了!”神父欣喜若狂地说道。“以圣父的名义,你快走吧!”
多美尼科丑陋的脸上由于令人惧怕的虔诚而发着光。他跟着吉罗拉莫和神父一起祷告。回应着他主人的话语,他也叫嚷道:“上帝啊!揭露一切吧!离开吧!魔鬼,以圣子的名义!”
在他们大叫大嚷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在痉挛中剧烈起伏起来,力量大到在场的人们都无法控制她了。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神父和吉罗拉莫看到这个情景都被吓坏了,停止了祷告。为了控制住我母亲的抽搐,多美尼科用他那双大手按住了母亲心脏的位置。
“快滚开,以圣灵的名义!”
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一阵微弱但令人恐惧的声音:我听到了一种噼啪的声音,好像是我母亲的胸骨断裂的声音。我尖叫起来,简直没听到扎鲁玛的尖叫和我父亲愤怒的吼叫。
母亲的眼睛鼓胀着;血从她的体内流出来,从嘴角淌到她的面颊,流进她的耳朵里。她想咳嗽,结果把血又吸了进去。我们听到扭曲的汩汩声,好像一个人拼命地寻找空气,得到的却只有液体。她正溺死在自己的血液里。
父亲和多美尼科扭打在一起,从桌子这边打到远一些的地方,又打回来。我不假思索地冲向那个木讷的修士,用尽全力捶打他,隐约注意到扎鲁玛也在挥拳打着他。
但我很快清醒过来,回到母亲身边。我把胳膊肘抵在桌子上,与母亲的脸挨得很近,也靠近父亲的脸。扎鲁玛在我身旁,她的肩膀抵着我。
修士们显然已经放弃了她。吉罗拉莫缩回他的手,盯着我母亲,眼神中流露出惊慌与不解;神父也由于恐惧退了下来,颤抖着。比科也惊呆了,他远远地站着,试图理解整个事件为何如此可怕地急转直下。
只有我父亲留在了母亲身边。“卢克利齐娅!”他叫到。“噢,上帝,卢克利齐娅,你说话啊!”
显然,我母亲没有办法说话。她身体的抽搐渐渐缓和下来,直到她完全不动。她的脸色惨白;鲜血在她呼气的时候一股又一股地涌上来。我只能为她做我唯一知道的事情:俯在她耳边对她说着我爱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是,我看到生命力和恐惧一起,从母亲的眼中慢慢地消退。然后我看见她的眼神凝固起来,又黯淡了下去。
第16章
我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全然不顾她身上的鲜血。扎鲁玛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父亲的脸颊紧贴着母亲的脸。我们三个人在她身上痛哭了好一阵;忽然,一股愤怒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抬起头,冲向多美尼科。但在我诅咒这个人之前,父亲已经先叫嚷了起来。他的声音尖利刺耳。
“是你杀了她!”他冲向多美尼科;手像两个爪子一样伸向这个大个子修士的脖子。“是你杀了她,我要看着你被绞死!”
修士的脸沉了下来;他伸出一个胳膊来保护他自己。比科和红头发神父迎了上去,挡住了我的父亲,勉强把他拽了回来。
我和扎鲁玛也都大声叫嚷了起来,尽量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杀人犯!”
“凶手!”
吉罗拉莫尽量远离争吵。在比科和神父暂时控制住我的父亲之后,吉罗拉莫便走到畏缩的多美尼科身旁。“上帝宽恕我!”多美尼科哀哀地诉说着,“我不是有意的;这完全是个意外,一个可怕的意外……噢,请相信我,神父!”
父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低沉、痛苦,“这不是什么意外,你是故意的……”
“好了。”比科厉声说道,“这就是个意外,好了。吉罗拉莫和多美尼科都是真心想要拯救她的。”
吉罗拉莫走上前,又显露出在讲道坛上的那股子自信。“上帝刚才和我说:卢克利齐娅夫人已经从她的痛苦中解脱了。在她死去的时候,她的罪孽得到了宽恕,现在她正在炼狱洗清她的罪孽。她的灵魂将会和上帝同在,我们都会为此感到欣慰。”
他的这番话撕裂了父亲的心。“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低声说着,“但是,多美尼科杀了她,这也是真的!”
吉罗拉莫冷酷地说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多美尼科只不过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女人们!”他转向我和扎鲁玛,“把你们的眼泪擦干吧!为你们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升入天堂而感到高兴吧!”
扎鲁玛狂怒地一掌打过去,而后又陷入了沉痛的悲伤之中。
“上帝看着你们的罪孽。”我对他说道。“上帝知道这里发生的罪恶。不论你们如何花言巧语,上帝都清楚真相。正义会来处罚你和多美尼科,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接着,我灵感忽现,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想让上帝宽恕你们的话,那么,就赶快把我母亲抬上我们的马车。”
“没有问题。”吉罗拉莫回答到。“然后,我会向上帝请求宽恕你这些恶毒的言词。不久之后你就会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我们会为你母亲祷告,这样可以让她尽快结束炼狱的洗涤。而且,我会派去一个神父为她施涂油礼。”他对我们大家说道。但他的目光直盯着我的父亲。父亲还在那里站着,无视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全然不理睬比科的安慰。“让我们跪下吧。”吉罗拉莫说道。比科、神父和那两个修士都这样做了。扎鲁玛和我依然站在母亲身旁。
父亲呆呆地站在那里,沉重、僵硬而又阴冷。“是他杀死了她。”
“他是上帝的手。”吉罗拉莫猛烈地回应道。“上帝对我们祷告的回应就是把卢克利齐娅带走;很快,她就会和上帝在一起了,完全没有痛苦。这比起她过去的痛苦生活来说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这个结果甚至要比她在尘世里被治好都要完美。你应该感恩。”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要求大家跪下,“跪下,跪下。我们一起祈祷,祈祷你妻子的灵魂升入天堂。”
父亲发出了一声怒吼般的哽咽。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盯着多美尼科,眼神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多美尼科跪在他的主人身后,睁开眼睛,正好与我父亲四目相对。他的表情写满了不容错辨的胜利。那是一种沾沾自喜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上帝的神圣和正义;在他眼中闪烁着谋算,这无比的邪恶和冷酷使我忘记了呼吸。
多美尼科快速地扫了一眼我父亲,又把他的头转向我母亲躺着的那个桌子;然后,他又缓缓地把脑袋冲向我。
父亲看到这一切,畏缩了。
“跪下。”多美尼科重复着他主人的话。
父亲的胸膛上下起伏得非常厉害,甚至随时会炸裂开来。然而,他用手捂住了脸,在比科旁边跪了下去。
多美尼科笑了,又闭上了他的眼睛。
但我决不会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