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山抱拳说:“啊,刘掌柜的。”刘掌柜说:“不敢,不敢,小买卖,混口饭吃。”朱开山说:“往后,还请刘掌柜多指教啊。”
刘掌柜说:“哪说得上指教啊,咱都是山东老乡,我在这街面上混了十几年了,有些事儿得提醒提醒您,您心里好有个数。”朱开山说:
“哎哟,那敢情好了!”
刘掌柜说:“老掌柜的,在这条街上做买卖可不容易啊!”朱开山说:“不容易我想到了。想活着,在哪儿都不容易,是吧?”刘掌柜说
:“您不知道,这条街邪性着呢!尤其那些热河人,奸嘎咕冬坏,损着呢。”朱开山掏出烟袋,在烟荷包里着。他在体味刘掌柜的话中用意。
刘掌柜说:“您知道开绸缎庄的潘五爷不?”朱开山问:“潘五爷?”
刘掌柜说:“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山东人跟热河人,分成两帮,热河帮为首的就是潘五爷。他开了好几处买卖,有货栈、首饰
店,最大的是绸缎庄。这个人交往广,地脉深,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他都说得上话。有他撑着腰,热河人凡事都要压山东人一头。他家
有个大事小情儿,山东人都得上份子,不上就要你的好看。每逢官府要捐要税,潘五爷都要摁着山东人的脑袋,给热河人分担些。平日里,潘
五爷只许热河人到山东人的店里赊账,不许山东人到热河人的店里赊账。光赊账也就罢了,常常还要少还,有时干脆不还。霸道着呢!”朱开
山说:“还有这样的事儿?”刘掌柜说:“我这可是守着灯说话,不掺半句假。”朱开山仍在烟袋。
也在西门脸开饭馆的葛掌柜和潘五爷坐在潘家的客厅里,喝着茶,潘五爷的儿子潘老大站在一旁。潘五爷是个高高大大的胖老头,六十来
岁。葛掌柜刚刚向他讲完山东菜馆开张的事。潘五爷思忖着说:“山东菜馆?”葛掌柜说:“是啊,明天开张。”潘五爷说:“他叫朱开山?
”葛掌柜说:“对,是个山东棒子。”潘五爷说:“朱开山?莫不是当年闹义和团的朱开山?”葛掌柜说:“你知道他?”潘五爷说:“听说
过,据说还有一号呢,什么‘大刀朱开山’!”葛掌柜说:“就是他。他一直在齐齐哈尔,不知怎么就跑咱这地界来了,他们山东人又多了个
铺面。”潘五爷说:“那好哇!咱热河人又多了个消遣的去处。”葛掌柜说:“五爷,他姓朱的能在这道外西门脸开铺面,听说还有个货栈,
挺有道行啊。”潘五爷说:“那是。闯关东的人,都不是白给的,何况他朱开山。当年官府抓他都没抓着,如今能利利整整地有份家业,那道
行还真浅不了呢!”
潘老大说:“爹,这个姓朱的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他明天开业,连个请帖都没送给你。”潘五爷看看儿子一笑说:“没送就没送呗,兴
许人家是忙。”潘老大说:“爹,他这是瞧不起咱!”潘五爷又一笑道:“呵呵,他今天瞧不起,兴许明天就瞧得起了呢。”开当铺的热河人
于掌柜匆匆走进来说:“五爷,五爷……”潘五爷说:“瞅你那个样,火上房啦?”于掌柜说:“五爷,您知道吗,山东菜馆……”潘五爷说
:“你看你,不就是新开了个馆子吗?看把你急的。坐稳当了,喝茶。老大,给于掌柜的倒茶。”于掌柜坐到椅子上,潘五爷也坐下了。潘老
大给于掌柜倒上茶。于掌柜说:“五爷,刚才,我看见杂货铺的刘掌柜进了山东菜馆。”葛掌柜说:“五爷,姓刘的可不地道,他是贼心不死
呀!”潘五爷不动声色,端起茶杯说:“还是喝点茶吧。”
送走了客,潘家上了饭。潘五奶走来,坐下对潘老大说:“以后,我念佛的时候,别总叫我,烦不烦哪?”潘老大说:“你天天对观音磨
磨叨叨的,观音他烦不烦哪。”见潘五爷心事重重地吃着饭,潘老大说:“爹,你怎么啦?要不,咱爷俩儿喝两盅?”潘五爷说:“拿酒去!
”潘五奶说:“喝酒——又有啥心事了吧?”潘老大拿来酒壶和酒盅,倒上酒。潘五爷说:“这山东菜馆儿,还是叫我心里别扭,就像有一根
鱼刺卡在嗓子眼儿,上不来,又下不去。我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潘五奶说:“人家开馆子,不招咱,不惹咱,犯不上跟人家较劲。”潘老大
说:“娘,你不懂,行里有行里的规矩,他应该知道谁大谁小。我爹是谁呀?他不说孝敬孝敬,连个屁都不放,这就把馆子开了?”潘五爷说
:“他开一个小馆子我倒不在意,可他是山东人哪。这条街上的山东人,别看表面上都对我点头哈腰的,骨子里却恨不得把我嚼了!啃了!他
们在等机会,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人!哼!我绝不能让这个人出头!”
潘五爷喝了一口酒。潘老大说:“对,要让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潘五奶说:“你们爷俩呀,干啥总来横的呀?老大,你也三十好几
了,处事儿就不能稳当点儿?喷火冒烟的好哇?”潘老大要反驳,潘五爷说:“你娘说得也对,事是得稳稳当当地做。”
朱家一家人也在吃饭。文他娘说:“他爹,照刘掌柜的话说,咱这买卖还不好干呢。”朱开山说:“是啊,这个潘五爷,可不是一般人啊
。按说,咱应该先跟他打个招呼。”那文不忿说:“都什么年头了,民国了,这个潘五爷还摆什么前清王爷的臭谱?要摆,我比他还能摆呢!
”传文说:“咱初来乍到的,就别和人家较真了,低下头做好咱自己的生意才是正理儿。”传杰说:“那也不能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呀!”
朱开山说:“我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才琢磨出点儿为人处事的道理: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才称得上大丈夫。老大,老三,你们把我这
句话都记牢实了。想龇牙,都给我把嘴闭上;想伸爪,都给我把手褪袖子里去。明个儿,咱山东菜馆就开张了,爹不图希一开张生意就多么红
火;要紧的,是把街坊邻居们给我都处好了!”文他娘说:“这话对,和气才能生财嘛。”朱开山说:“三儿,吃完饭,你去给潘五爷送份请
帖,跟人家客气点儿!”
吃完晚饭,传杰就来到了潘五爷门外。开门的是潘老大。潘老大说:“啥事儿?”传杰说:“我找潘五爷。”潘老大说:“有啥事儿跟我
说吧。”传杰说:“您是……”潘老大说:“我是他儿子。”
朱传杰赔着笑脸说:“啊,是潘大哥呀。小店明天开张,敬请……”潘老大说:“是山东菜馆吧?”传杰说:“是,是。”潘老大说:“
这么晚才来请啊?”传杰说:“这两天不是准备开张嘛,实在太忙……”他递上大红请帖,潘老大接过,看了看说:“知道了。”回身进院,
傲慢地把门关上了。传杰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呸”地吐了口吐沫。
潘五爷看完请帖,将帖放到桌上。潘老大问:“去吗,爹?”潘五爷说:“当然得去了,不下河咋知道河深浅哪?”潘老大说:“要我说
就不去——给他个下马威。”潘五爷说:“你不去,人家咋知道你威不威呀?”
一回来,传杰向朱开山和传文讲完了送请帖的经过。传杰说:“真牛啊,他连大门儿都没让我进。”传文说:“也行啊,只要他收了请帖
就行。”传杰说:“他还嫌咱送请帖送晚了呢。”朱开山并不言语,点了袋烟,闷着头抽。传杰说:“爹,明天不能出事儿吧?要不要做点儿
准备?”朱开山说:“准备啥呀?大不了摔个凳子,砸扇门,天塌不了。干别的不会,咱们装孙子还不会吗?明天都给我老老实实的!”
文他娘说:“怎么都还不睡呀?”朱开山说:“正合计明儿个开业的事儿呢。”文他娘说:“这有啥可合计的,敲锣打鼓地就开呗!”传
杰说:“爹,娘,我二哥看来是赶不上明天的开业了。”朱开山说:“你在信上不是都和他说明白了吗?”传杰说:“说得明明白白,咱家山东
菜馆开业的日子,还有咱家新搬到的这个地方,都说明白了。”
朱开山说:“你二哥赶不上开业也好啊,刚开业少不了乱糟糟人来人往的,他那个脾气一上来,说不定又添什么乱子呢。”文他娘说:“
提起老二,我就又想起了鲜儿,也不知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朱开山也叹了一声说:“是啊,有朝一日咱回了山东老家可怎么和人家老谭家
说啊……”
2
山东菜馆的匾额一侧挂着四个火红的幌子,随风摇荡。锣鼓齐鸣,鞭炮炸响。这条街上山东帮的买卖人纷纷上门道贺。朱开山带着传文和
传杰站在门口,恭迎前来道贺的人。刘掌柜和几个人走过来,刘掌柜向朱开山抱拳说:“老掌柜的,恭喜发财呀!”朱开山抱拳还礼:“大家
发财!大家发财!”
刘掌柜向同来的人介绍朱开山说:“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咱山东的大英雄,朱开山!”朱开山说:“什么英雄啊,都是毛头小子莽撞
气盛时的事儿。快请进,快请进。”人们都进了屋里。
刘掌柜兴致勃勃地向同桌的人讲朱开山当年的英武,说:“朱开山,义和团的大师兄,了不得,手下有一千多人马呢,洋鬼子都惧他。他
带领弟兄们一直杀到济南府。他浑身是血,可一点儿也没伤着,都是洋鬼子崩的血呀!那才叫英雄呢!哎,还有人编了鼓词儿唱他呢。”有人
问:“咋唱的?”刘掌柜说:“我记得几句。”
有人鼓动:“你唱唱,唱唱。”
刘掌柜清了清嗓子,用筷子敲碗,唱起来:
洋鬼子洋枪洋炮响不断,
朱开山手舞大刀冲在前。
刀光闪处,洋鬼子呼啦啦倒一片,
刀花翻飞,洋鬼子个个心胆寒。
直杀得日月无光天地暗
直杀得山崩地裂大海起波澜……
刘掌柜突然收了声。众人顺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潘老大带几个人进来了。传杰迎了上去说:“来了,潘大哥。”潘老大扫视一下屋里的人
。朱开山和传文也走过来。传杰向朱开山介绍说:“爹,这位就是潘五爷的大公子。”朱开山笑着,一抱拳说:“啊,潘大公子,失迎,失迎
。请上坐。”潘老大招呼随来的人说:“来,都坐下,都坐下。”潘老大坐下来偏偏头,望着门外的幌子,说:“老掌柜的,咱这店面不大,
幌子可是没少挂啊。这挂几个幌子可是有讲究的,对吧?”传文接过话说:“那是,那是,一个幌子是小店,两个幌子能做地面上的各道炒菜
,三个幌子就得南北大菜都拿得出手了。”潘老大问道:“那挂四个幌子呢?”传文赔着笑说:“那就得客人点什么咱就上什么了。”潘老大
脖子一梗说:“山东菜馆有这么大的本事?”传文说:“请潘大哥多指教。”潘老大说:“那好,就给我们几个弟兄来一道爆炒活鸡好了。”
传文愣了说:“爆炒活鸡?”店里的人也都蒙了,面面相觑。
刘掌柜旁边的一个人小声说:“这是找茬儿来了。”他又斜着潘老大悄声说,“这个傻瓜跑这来耍横,有他好看的。朱开山是什么人啊?
砍洋人的脑袋就像切西瓜似的。”传文半天接不上潘老大的话茬。朱开山问传文说:“咱到底是能做不能做这道菜啊?”传文苦笑着摇头说:
“做不了……”朱开山一笑道:“那还愣这儿干啥呀?摘幌子去啊。”传文愣了,看着朱开山。
传杰说:“爹……”朱开山说:“怎么,还非得我老胳膊老腿地上梯子爬高吗?”门外传来几声大笑。随着笑声,潘五爷和葛掌柜、于掌
柜走了进来。潘五爷说:“咱都是一大把年岁的人了,怎么能劳驾兄弟你啊?”席间有人忙站起来,恭敬地招呼说:“潘五爷来了。”朱开山
上前,抱拳施礼说:“哎哟,是潘五爷呀?五爷好,谢谢光临。在下朱开山。”潘五爷打量朱开山,笑了笑说:“朱开山?这名字好啊。开山
,含着开天辟地的意思。”朱开山也笑道:“哪有那么大的心气,爹娘胡乱起的。”潘五爷指着潘老大说:“去,搭个手,带咱的人帮人家个
忙,把幌子摘了。”潘老大说:“好咧!”潘老大和他带来的人向外走去。朱开山微微皱了一下眉。
潘五爷又喊道:“就摘一个幌子,不许摘多了。”朱开山暗松一口气,招呼朱传杰说:“老三,去搬梯子!”传杰不情愿。朱开山说:“
去呀!”传杰只好走出去。
潘五爷向朱开山介绍葛掌柜和于掌柜说:“这位是开当铺的于掌柜,这位跟你一样,开馆子,葛掌柜。”朱开山向二人抱拳说:“于掌柜
,葛掌柜,以后还请二位掌柜的多照应。”于掌柜说:“好说,好说,你要变卖东西啥的,尽管找我。”葛掌柜说:“我就照应不了你了,我
把客人都照应你了,我那儿不黄铺了吗?”朱开山说:“葛掌柜,您真会开玩笑。”潘五爷向各桌看去说:“客人不少啊!哈,都是山东老乡
吧?”有人悄悄站起来,向外溜,刘掌柜也起身要走,潘五爷按住他的双肩,把他按在座位上。
潘五爷说:“刘掌柜的,你别急着走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也该跟朱掌柜的唠唠体己嗑儿呀!”刘掌柜气得起身离席。潘五爷
说:“等等!山东菜馆开张,我知道信儿太晚了,今天来得又急了点儿,也没备什么礼品。刘掌柜,从你铺子里搬两坛子好酒来,算在我潘某
人的账上。”
朱开山笑着说:“怎么能叫潘五爷破费呢。”他叫传文说,“老大,你揣上钱,跟刘掌柜的搬酒去。”传文答应着跟刘掌柜走出屋去。潘
老大踩在梯子上,摘下一个幌子,扔下来。刘掌柜和传文出来,幌子正好落在刘掌柜的头上。刘掌柜从头上拿下幌子,向上看了看,狠狠将幌
子扔在地上,唾了一口道:“呸!狗屁英雄!囊囊膪!”
潘五爷、于掌柜、葛掌柜,以及潘老大和他带来的人围坐一桌,朱开山为他们斟了酒,说:“今儿个咱敞开了喝,谁也别藏奸!”传文又
端上来一盘鱼说:“五爷,尝尝这浇汁大鲤鱼——这鱼就是咱松花江的。”潘五爷夹一口鱼说:“嗯,挺地道。葛掌柜,比你家的味道还好呢
!”朱开山说:“五爷过奖了。五爷,你还喜欢吃啥,叫他再给你做几个,看看他的手艺。”
潘五爷说:“行了,这就行了,以后我会常来的。”朱开山说:“那敢情好。”又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常来呀!”于掌柜说:“来,一
定来。”葛掌柜说:“到时候别烦我们就行。”朱开山说:“五爷,要我说……”潘五爷说:“哎,别五爷、五爷的,他们叫行,你可不行,
你叫会折我的寿。”
朱开山说:“那我咋和你说话呀?”潘五爷说:“你还没到六十吧?”朱开山说:“快了。”潘五爷说:“我可六十出头了。”朱开山说
:“那——那我就叫你老哥?”潘五爷说:“哎,这听着多近乎。”朱开山说:“老哥,我初来乍到,开这个小馆子就为了养家糊口,往后什
么地方做得不周,还望老哥多指点些。”
潘五爷把大手一摆说:“客套了!客套了!你是带过千军万马的人,谁指点谁呀?还借义和团两个字,往后咱兄弟就处个‘义’字,处个
‘和’字,好不好啊?”朱开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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