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一口气,哇地哭出声来。文他娘心疼地说:“俺老儿气背过气儿了。”朱开山说:“这孩子,怎么气性这么大呢!”
吃了饭,传文把一郎领到院当中,扯开个架势,说:“一郎,俺教你几手绝招好吗?”一郎说:“哈咿!”传文说:“给我说中国话!”
一郎说:“好,教吧!”传文一边说一边比画着道:“记着,这是绝招,别人再欺负你的时候,你一看打不过人家,怎么办呢?你得侧着身子
慢慢地走,可眼睛不能闲着,干什么呢?你得看地下有没有石头,你走到有石头的地方,首先是喊一声跳起来,趴到地上,两掌一拍地……”
一郎问:“拍地干什么?”传文比画着说:“拍地呀,你看我手里抓的是什么?”一郎说:“黄土。”传文说:“这就对了,这两把黄土噗地
朝他眼睛扬去,一下子他就迷眼了。这个时候你再捡起石头,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明白了吗?这招还是你二哥教的,百战百胜!”一
郎自己琢磨着,笑了……
文他娘正在拉风匣做饭。一郎从背后搂住了文他娘。文他娘说:“小老儿,干什么呢?又馋了是不是?别急嘴,锅里烀着猪蹄儿呢,一会
儿锅开了你先吃,可别让你大哥看见,又好说俺偏心眼子了。”一郎不说话。文他娘拉着风匣说:“怎么了?小老儿,说话呀。”一郎轻声地
说:“我,看黄历了,今天,我过生日。”文他娘一愣,旋又乐了说:“天啊,你怎么不早说呀?好,咱换饭!今晚咱炒八个热菜,娘给你擀
长寿面吃,咱吃出点动静来!”
当夜,朱家还真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打传武走后,就没这么热闹过。朱开山喝了个大红脸,说:“咱一郎的生日酒喝得差不多了,上面
吧。”那文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山东打卤面放到八仙桌上。文他娘说:“一郎,吃面吧。”一郎捋着圆滚滚的肚子说:“我,吃不下去了。
”朱开山说:“一郎,这碗面你得吃,咱中国人过生日就得吃长寿面,这是个讲究。什么意思呢?就是图个吉利,长长远远,顺顺当当。你看
看,这是山东打卤面。我告诉你,你吃了这碗面一辈子都能记得住,你看这卤里都有什么,酱油打卤,漂了一层蛋花,还有咸肉片、黄花菜、
山木耳,这卤,只有地道的山东人才能打出来,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儿吃什么面,真要吃上一碗山东打卤面就不那么容易了。来!”他挑起长长
一根面条,不由赞道,“好长,这是你娘的手艺,没个比,接着!”一郎张开嘴接着这根长长的面条,吃得吸溜吸溜的,一家人都给逗乐了。
正热闹着,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文忙去开门。片刻,传文领着一对穿戴不俗的中年夫妇走进来。全家人愣怔怔地看着他俩。一郎突
然呼吸急促起来,用日语喊了声:“爸爸妈妈!”哭着扑到中年夫妇怀里。朱家人全明白了,也全傻眼了。
一郎的父亲不停地向朱家人鞠躬,用日语夹杂着汉语哭着说:“谢谢你们给了我的儿子第二次生命,我们以为他死了,我们回到日本后,
又听说他被一家好心的中国人救活了,还曾经去找过我们,我们又从日本赶到这里。谢谢你们,你们是他的再生父母,我想领他走,可以吗?
”见朱家人面面相觑,他急忙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说:“这是我的补偿,不好意思,如果不够我还可以送来,请收下吧。”朱开山看着文他娘
。文他娘说:“孩子你可以领走,钱,你给俺收起来,你别把俺们看扁了!”一郎母亲小声地问:“你需要什么?”文他娘轻声地说:“今天
是孩子的生日,俺想按照中国人的规矩,你们让孩子吃完了这碗面再走!”一郎父母点头如捣蒜:“当然可以!”文他娘不看他俩,俯下身对
一郎说:“一郎,吃面!都吃下去!这可是长寿面!”
一郎看着文他娘,端起碗来,慢慢地吃,吃着吃着,肩膀抖动起来,突然放下碗,跪到文他娘面前,哭着喊了一声道:“娘……”文他娘
轻声道:“面吃完了,跟你爹娘走吧。”一郎说:“娘……”文他娘一挥手,抬高了声音说:“走!跟你爹娘回家去!”说罢缓缓地走进里屋
,脸上早已挂满了泪……
朱开山扶起跪在地上的一郎,动情地说:“好孩子,你是老朱家的第四个儿子,爹娘会一直想着你……”一郎再次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
响头,然后转身向门外跑去。众人皆愣,传文欲要追去,朱开山阻拦着说:“让他去吧,我琢磨着他是想到秀儿了。”
一郎泪流满面地跑到外头,跪在地头上,向着空旷地田野呼喊着道:“秀儿姐,秀儿姐……”
3
传文哭喊着跑到屋里说:“爹,不好了,咱家马厩里的马丢了一匹,圈里的猪也死了不少,你快去看看吧!”朱开山面不改色说:“我早
就说了嘛,不会这么太太平平安安稳稳,该来的都来了。”传文说:“爹,肯定是韩老海干的,我去找他算账!”朱开山苦笑道:“找人家算
账?你的证据呢?谁能证明是他偷了咱的马,毒死了咱的猪?找人家算账是把脸送给人家打!”传文说:“这还用证据吗?谁跟咱家有仇?这
不明摆着的吗?我去告官!”朱开山说:“你以为就你鼻子下长的是嘴,人家的也不是窟窿!”传文说:“那就这么算了?俺咽不下这口气!
”
朱开山厉声地说:“咽不下也得咽!人心向背这句话那文教没教你?咱家的人现在出门人家都戳脊梁骨,你现在去找人家说理,元宝镇所
有的人都不会向着你说话!”说着语音悲怆起来道,“孩子啊,人这一辈子创出个好名声不容易呀,可要想臭了名声不费事,只要你一句话说
得凉了大伙的心,一件事做得伤了大伙的情,再想挽回好名声就难上加难了!传文哪,咱老朱家的名声全让传武当成揩腚纸扔到茅坑里去了,
咱得把它捡回来,洗净了,晾干了,晒它几个伏天的太阳,让老冬的冰雪冻几个来回,你再拿回来闻闻,说不定还有臭味儿呢!”
传文跺着脚号啕道:“传武啊,传武,你这个不是人揍的,咱这个家叫你一个人毁了!抓着我活扒了你的皮!”文他娘一个高从屋里蹦出
来,呵斥道:“传文,你骂谁?俺和你爹不是人?打了锅说锅,砸了盆说盆,你骂传武俺说不出别的,骂俺老两口可不能答应!俺看你这些日
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他爹,你就让老大这么骂咱俩?啊?屁也不放一个?”
朱开山有点火了,高高地举起铜盆,砰地摔到地上,跺着脚说:“去你娘的呱哒哒,我还不管了呢!”这是骂谁呢?文他娘和传文都糊涂
了。一家人正吵吵着,村里的黄木匠带着一个小学徒进了院。朱开山忙露了笑容。黄木匠问:“老当家的,这回要打造什么家具?莫非小三儿
也要成亲了?打箱子打柜?”朱开山笑道:“他呀?还早呢。黄师傅,想请你打十副我们山东人使唤的犁杖。”黄木匠说:“怎么?你们山东
人使唤的犁杖?你们的犁杖和我们的不一样?”朱开山说:“不一样,你们的那叫满犁,和我们山东的大不一样。”黄木匠大摇其头说:“罢
了,我们就会做满犁,你说的犁杖什么样我可没看着过。”朱开山说:“你等着。”回屋拿来自己画好的图纸,“不难,我给你画了大样儿,
你照着做就是了。”黄木匠接过图纸,仔细地看着说:“就按着这样子,这尺寸?”朱开山说:“嗯!”黄木匠说:“打造十副?”朱开山说
:“一副不能少!”黄木匠问:“你打那么多干什么?”朱开山说:“你打就是了,我自有用项。”传文十分不解道:“爹,打十副犁杖,用
料咱先不用说,光工钱得多少?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你倒是说说。”朱开山笑了笑说:“传文哪,什么事你都得往前看十步,到时候自有它
的用处!”
天凉了,朱家人早早歇了夜。传文躺在炕上,头枕着胳膊翻白眼儿,扑哧一声笑了。那文说:“先生,你笑什么?”传文说:“没笑什么
。”那文说:“不对,肯定有什么高兴的事。”传文高兴地坐起来说:“咱爹今天跟我说,今后伙计们的事让我看着办。”那文说:“这有什
么好高兴的?”传文一梗梗脖子说:“今天让我管伙计们,明天呢?后天呢?将来这家里的一切……啊?”那文说:“别得意得太早,千里之
行,始于足下,你先想想怎么把伙计们管好吧!”传文闻此气不打一处来说:“咱家这些伙计,现在越来越不像话,昨晚打了一宿纸牌,今天
找个由由就不上工了。说说吧,一个个嘴噼里啪啦的,脖子还挺硬,属酸枣刺的,一打一梗梗,甩头拨拉角,不好整,气死我了!”说完又躺
了下去。
那文安慰着传文说:“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当年我们王爷府……”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传文先是不经意地说:“接着说啊,当年你们王
爷府……嗯?”忽然反应过来,猛然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文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是第二次说到‘王爷府’,你给我说实话,
你家原来是干什么的?”那文笑了笑说:“先生,咱们一块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你看我们家像是干什么的?”
传文猜测着说:“王爷府……莫非你真是——格格?”那文努力找着格格的感觉说:“你看我像不像?”传文仔细地打量着妻子喃喃道:
“我的妈呀!你真是格格呀?”那文嫣然一笑说:“先生,你好福气啊,你说心里话,从嫁给你之后我做得怎么样?”
传文情不自禁地说:“好,好得没法再好了!”随后也说不清是哭是笑,幸福地感叹着说:“哎呀,老天爷,我真的找了个格格!”猛然
间抱住那文亲了两口,然后故作严肃说,“格格怎么了?格格也是我朱传文的媳妇,也得老老实实地伺候我!”说话的同时高兴地在炕上来了
一个前滚翻。那文笑着说:“行了,行了,别发疯了!接着说伙计的事吧。”
传文兴奋地凑近那文说:“格格请讲,哎,对了,你们王爷府过去也是雇了不少的下人,你家是怎么调理的?”那文说:“怎么调理?擒
贼先擒王。你别看那些下人在主子面前地位都一样,背后里都有个头儿,你要是把头儿制服了,其他的人都乖乖地听话。府里有个叫大巴掌的
奴才,盘丝头一个,可不好对付了,我阿玛略施小计就把他调理得熨熨帖帖。”
传文忙问:“怎么调理的?你教教我。”那文说:“教的曲儿唱不好,咱家缺材料。”传文说:“缺什么材料?”那文说:“我跟你说说
阿玛是怎么调理大巴掌的吧。有一天晚上阿玛把大巴掌灌醉了,故意派了一个俊俏的使唤丫头去撩拨他。大巴掌酒后色胆包天调戏丫头,正待
入港……”传文打断她:“你等会儿,入什么港?怎么说着说着到码头了?”
那文说:“你看你,问你《石头记》看没看你说看了,那是第几回来?想起来了,十九回,说秦钟看好了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儿,晚上去
偷情,说正待入港被宝玉捉了个正着。入港就是……明白了?”传文说:“哎呀,就这种书你也看?怪不得和你初次见面,看着你稳稳当当的
,进了洞房就不是你了,吃人的老虎!都是那些闲书把你教坏了。说了半天说哪儿去了?说说你爹怎么制服大巴掌的。”
那文咯咯笑着说:“阿玛揪住了大巴掌的小辫子要告官,大巴掌跪地求饶,打那以后就乖乖的了。”传文琢磨着说:“嗯,这个办法好,
不过咱家是缺材料……”看着那文不说话了。那文一板脸说:“你想干什么?”传文马上赔着笑说:“你放心,再怎么样俺也舍不得拿你当鱼
饵,俺是在想啊,你刚才说得那个招给俺引了条路。”那文忽然有些撒娇说:“先生,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以后……”传文猛地一把
将她搂在怀里说:“这一辈子我都会好好待你!”
4
一个年轻的女人低着头坐在夏家客厅里,模样还算周正。夏元璋微笑地瞅着她,随后递上一杯茶,年轻女人低着头接过茶杯。玉书走进客
厅说:“爸,你喊我?”夏元璋说:“玉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你巧云姨,从山东过来投奔亲戚,亲戚现在不在咱元宝镇,
没处安身了,我打算……”玉书说:“爸,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早该成个家了。”巧云说:“先生,这就是玉书姑娘?葱俊儿的
人儿。”夏元璋说:“玉书,爹想这几天就把事办了。办也不想太声张了,请请亲朋好友坐坐就是了。”玉书说:“爸,你想怎么办都行,我
没意见。”夏元璋说:“那好,领着你姨到马裁缝的成衣铺做几身衣服,衣料要选最好的,别不舍得花钱。”玉书说:“知道了。巧云姨,走
哇!”
元宝镇上,酒馆买卖兴隆通四海,南来北往都是客。一个老艺人唱着关东大鼓传统老段子,声情并茂。春和盛对面福兴祥的吴老板跷着二
郎腿哼着鼓词,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门外,见夏元璋进来,赶忙起身,拱手说:“哎呀,夏掌柜的真是金身玉体,这么难请,我这壶酒温了又温
,再不喝酒味儿可就全飞了。”
夏元璋撩起长衫坐下,客气道:“吴掌柜的请酒哪敢怠慢?柜上正好接了笔生意,一时没脱开身,还请您老兄见谅。”吴老板说:“不不
不,我可没有怪罪的意思,就是久等不至有些着急罢了。来,喝酒,也就要了几个时令小菜,不成席面。”夏元璋说:“这就挺好,挺好。哎
呀,这几个小菜多好,颜色鲜灵,一看就钩出了馋虫。不错。”二人端起杯子喝酒,眼睛却都在偷偷地打量对方。
一个穿长衫的人背着个包裹进了酒店,觅了个安静角落坐下,吩咐了酒馆伙计几句。伙计上一碟花生豆,一壶酒。那人伸兰花指捏起酒盅
,揪揪起小口儿慢慢嗞饮,喝得极雅。这一举一动被夏元璋尽收眼底。
吴老板笑着说:“哎呀,前些日子您续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应该备点礼贺贺喜。结果呢,您偷偷摸摸地就办了,不够朋友!”夏元璋
说:“唉,也不是头婚,张罗什么?再说了,她是只身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亲戚又走了,娘家这边没什么人了,也没什么可操办的。”吴老
板说:“听说新嫂子非常漂亮,人也贤淑,可就是没见过,连我这个对门儿的也没能一睹芳容,您可真是金屋藏娇啊,究竟要藏到什么时候?
”夏元璋说:“急什么?她这个人啊,腼腆,初来乍到的还有些害羞,不愿出门,早晚还看不着?哎,吴掌柜的,您今天不会是为这事讨伐东
吴吧?有什么话不妨请讲当面。”吴老板说:“夏掌柜的就是精明,什么也瞒不了您。那我就说了?”夏元璋说:“说吧,谁也没堵着您的嘴
。”
吴老板说:“唉,上番没听您的话,跟您抬价收山货栽了个大跟头,到现在一直没缓过乏来,干什么都不敢干了。这不,手里有两个闲钱
儿攥得紧紧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我听说您准备秋后大干一场,钱上也不太凑手,正在四处拉股。我也寻思了,干山货行和您比拼没戏,不
如把钱投到您那儿入个股,不知道夏掌柜的肯不肯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