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挥发殆尽,残留的是揪心的恐慌。手术刀、白大褂、内蒙的家哐当一声全在脑海破碎流离。耳际仿佛响起了警笛。逃!跳入眼前的唯一念头!可,这就是我的留学梦吗?我究竟能逃到哪?等待我的是什么?死亡?铁窗?我真的是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吗?或者说从我离开中国来到俄罗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叩开了地狱的大门?来不及想了,一切伤感的情绪都被死亡的威胁和求生的欲望埋葬了。即使让我沦为魔鬼,我也要生存下去,这样总比成为地狱的冤魂来得痛快。 10月13日,1993年。”
没想到我是这样毕业的!
杀人原来与解剖无异,破釜沉舟的冲动,狂风骤雨的爆发,心悸恐慌的收场。毛骨悚然的刺骨惊恐痛彻心扉、麻醉全身,尔后是异常的平静、异常的理智。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也从未想过自己竟能从杀人的惶恐中幸存下来。冲出圣罗伊国立大学大门的一刻,最后一次回头看一眼这座曾经梦寐以求的校园。初来时严冬的冰天雪地已经变成了盛夏的郁郁葱葱,季节的车轮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而我也从命运车轮的顶点跌入了底谷。这里的一切只能在梦里重游,踏出了这一步,从此就是不归路。这一次,我真的是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吗?或者说从我离开中国来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国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叩开了地狱的大门?来不及想了,一切伤感的情绪都被死亡的威胁和求生的欲望埋葬了。即使让我沦为魔鬼,我也要生存下去,这样总比成为地狱的冤魂来得痛快。
拦了一辆
出租车,脑子里回荡着老王的话“逃!向西逃”。车如离弦之箭,一路向西开出了圣罗伊市区,随后我又立刻换了一辆车,接着继续向西行驶这条公路如此宽阔、毫无阻拦,但这条路究竟是他妈的通向生存还是灭亡,只有上帝才知道。
圣罗伊的西北与芬兰隔海相望,西南与爱沙尼亚毗邻——爱沙尼亚已经在1991年8月20日正式独立,成为一个欧洲独立国家,但仍然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好能先去那里,搞到假身份之后再说,因为想蒙混过关进入芬兰恐怕非常不容易。
怎样才能去爱沙尼亚呢?走陆路口岸?联邦警察肯定正在仔细地盘查每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在这里很少,也很容易辨认,只要他被人发现没有任何证件,就会立刻招来别人的怀疑,那等于自投罗网。相对来说,走海路可能会更安全一些,毕竟海上没有那么稠密的人,更没有那么多双犀利的眼睛。
“去海边!”我告诉司机。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去海边吗?”司机带着疑虑问我,这是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大概四五十岁,像个破落的教师。在这样的清晨,一个孤零零的中国人,脸上写着难以掩饰的仓惶,又肯花这么多钱搭出租车去海边,这的确会让人产生怀疑。
“我……在寻找灵感,我是艺术院校的学生。”
“绝望的灵感?”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我隐约能感受到一丝疑虑和不解。难道他以为我是个想自杀的人吗?我脸上的神情确实掺杂着一些绝望,这种表情让我自己都感到压抑。
“……”此时,我真不知道该编怎样的谎言,沉默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有什么困难吗?你知道,我们的国家现在就像破落的贵族,或者门庭冷落的寡妇,到处都是失望的人,不过,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上帝不会让他的子民永远生活在苦难中。”
上帝不是说不会让他的子民永远生活在苦难中吗?那为什么有些民族的苦难会绵延几千年呢?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心情跟他辩驳。
尽管司机并没有相信我所说的,但还是照我的要求掉头向海边驶去。我不知道自己制造的这桩枪杀案会不会已经登上了圣罗伊的电视新闻,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就必须尽快逃出去,不然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将我报告给警察。现在天刚刚亮,我还有时间。
“你相信上帝吗?”
“不相信。”此时我倒真希望自己能信点什么,这样也好做一些祈祷,让我不必每一秒都在精神的极度煎熬中度过。
“我们以前也不信。你是中国人?”
“不,不是,韩国人。”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撒谎,或许现在中国人这个词在他耳朵里就是潜逃犯的同义词。
“呃,韩国人,一个坚强的民族……”
“大叔,你知道海边哪里的风景比较好吗?安静一点,最好没有人来打扰我。”我试探着问。
“啊,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我不知道的。你要去风景好一点的海边,这没问题,我知道哪里有。”
“最好是一个安宁的地方。”我再次强调说。
“我明白,安宁与美丽,自杀者都喜欢选择这样的地方。”
“……”无言,心乱如麻。
“孩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自杀吗?”看来这个家伙是一定要充当一次临时心理医生了。
“大叔,你生活的如意吗?”我看了看这个人,身材高大,手掌和脸部的皮肤细腻,看来以前的生活不错,但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味道。
“孩子,如果我生活如意,怎么会在外面开一整夜的
出租车呢?”
“那么,大叔,我想和你做笔交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试试运气,同时手已经扣住了怀里的手枪扳机。如果交易不成,我就必须要杀掉这个人,虽然这人以前可能就是一个迂腐的知识分子,从来没踩死过一只蚂蚁,但倒霉的事情谁都可能碰上,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就是为了活着。
“交易?什么交易?”这个人也立刻警觉起来,他疲惫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小心地通过后视镜盯着我,看来这个韩国人不是要自杀的。
“您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一定知道什么地方能偷渡过去。”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3000美元从后面递了过去,“这也许能让您睡上几天好觉。”
一阵沉默,他盯着后视镜中的我,许久都不作声。
我也没再说话,也没有从后视镜中回敬他猜疑、恐惧、犹豫、一时不知所措的眼神,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狭小的空间中充斥着紧张的味道。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死也就在会决定在这一瞬间。
“你对上帝的亵渎很重吗?”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很沉重,像是俄罗斯冬天虚弱的北极熊,一边乞求着能挨过这个冬天,一边又不想失去太多的尊严。
“不会大过5000美元!”
说完,我开始从后视镜中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眼神中有一种此生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胁迫和杀气。既然已经摊开说了,那就只有两种结果:成交或不成交,他继续活着或者饮弹而亡——善良的人啊,读书的人啊,虔诚的人啊——他们的心里还总是怀揣着一份抵触罪恶的本能,他们不希望与罪恶作交易,但贫穷却一向是最好的教唆犯,金钱历来又是最大的诱饵,而可能随之而来的死亡又是最有效的恐吓。在这个小小的出租车里,除了交易的两个人,再没有别的眼睛盯着,这种时候,你会选择怎样做呢?
“你是要去爱沙尼亚还是芬兰,或者瑞典?”
“哪里离上帝最远就去哪里。”
“那么爱沙尼亚吧,它在魔鬼和上帝之间。”
“成交?”
“你说不会大过5000美元?”
“好!这里还有2000美元!这也是您的了——希望您能理解,我必须留下一些钱给摆渡者。”我又递给他2000美元,同时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了一眼,告诉他讨价还价到此为止。
“我需要打个电话。”他征求我的意见。
“当然可以,但是我不想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拿出了手枪对准他的后脑,告诫他不要出卖交易,否则代价就是他的生命。
这个司机用了一些当地黑话,我只听懂了一半,但明白他是在联系那些能自由来往于天堂和地狱的使者们。我现在也横下了一条心,妈的!反正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只能看运气了,只要需要,我可以随时开枪,哪怕对面是一个连的联邦军队——生死其实也没那么难,任何人的生命也不过就是几颗子弹的事。
“你要在那里呆到后天晚上,然后才能有船,费用是12000美元。”
“12000美元?这是个高昂的价格!”
“对,是个高昂的价格,12000美元!——但比生命便宜!”司机又从后视镜中看了看我。
“好!”
我望着车窗外,不再说话,司机也变得沉默,车里有一种坟墓一样安静的气息。我不知道司机在想什么,也没有时间去琢磨他的心理了,我自己本来已经心乱如麻,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变得扑朔迷离,生死就在一线之间,难道这就是这个国家带给我的一切?也许我真不该来这里。
一个小时后,
出租车终于在一个荒僻的海边森林中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位于海边树林里的小木屋,前面十几米就是礁石,看上去就是一个偷渡者的临时避难所。小屋里一切日用品都齐全,冰箱里也塞得满满的,这样小屋里的人就不会因为缺吃少穿而出来乱走。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也没有自来水,没有天然气,只有蜡烛和急救灯,光线微弱,窗帘厚重,破旧的地板有些咯吱作响。
我让那个司机走了,本来他还依照往常的习惯,自觉留下来当人质。我笑笑,“如果我有罪,你不惩罚我,上帝也会惩罚我。”一个夜晚,我的命运轨迹已经完全改变了,或许,在几个月前那个将我变成愤怒的公牛的夜晚,命运就已经开始为我走上逃亡的道路做准备。我不想将另外一个善良的人卷进这个是非颠倒的棋局,毕竟司机不是坏人,而我自己只是被魔鬼逼成了魔鬼。现在我完全把生命赌在了运气上,活着是最好的,死了,也就死了。逃亡的第一夜,我已经体会到了逃亡者的绝望,这种心情,是任何一个坐在温暖的壁炉前享用咖啡的人都无法体会的。
老司机走了,看起来很坦然的样子,海风将他花白的头发吹得有些许凌乱。但是他略微晃动的背影却好像在对我说:“祝你好运,我不想出卖你,看在上帝和钱的份上,上帝也有过失。”
“也许只是错觉吧!我还能去哪儿呢?”看了一眼司机仓促的背影,又看了看背后的木屋,突然感到这个木屋的形状跟棺材有点类似。一丝恐慌从心底升起,弥漫了全身,但此时只能压住这种心情,等待命运的下一步安排。
整整一个白天,我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但也没有像龌龊的老鼠一样整天躲在小木屋里。我努力平静焦躁的情绪,用屋里的桶装淡水洗了个澡,好好地吃了顿饭。然后像在自己的海边
别墅度假一样,在沙滩上晒会儿太阳,打扫一下木屋,最后拿出了几听啤酒,带上屋里不知道谁留下的钓鱼竿,走到海边,坐在礁石上。或许,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就当是我的最后一天吧,妈的!只希望如果真要死的话,就让我死得痛快一点。
海面非常平静,礁石下一条鱼也没有,我想象着之前在这里偷渡的人,他们曾经有怎样的遭遇,然后怎样开始亡命天涯,此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是绝望得等死?是求生心切?还是像自己这样两种情绪交替上升?渐渐地,逃亡了一夜之后的困倦侵袭上来,我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你,亚洲人,是你要过海?”直到傍晚,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家伙在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对。”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坐起身来,感觉恢复了些体力,尽管看起来我仍然很平静,但我的眼睛却盯着放在身边的玻璃瓶,从那里可以像窥视镜子一样看到身后的一切。只有他一个人,但我的右手还是悄悄握紧了手枪,如果他有任何取我性命的苗头,我便可以立刻给他致命一击。
“中国人?”
“韩国人。”
“好吧,反正都一样。”欧洲人还是不大能区分黄种人的面孔。“钱呢?”
“那里有6000,剩下的一半我会在上岸后给你。”我指了指身后的小木屋。
“好,船12点到。”说完,这个家伙转身离去。
我本想扣留这个人,防止他出去出卖我,但想了想,都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了,如果他要干掉我,早就动手了。
一条鱼也没钓上来,我收起鱼竿回到小屋,在烛光下吃了顿晚餐,偶尔海风透过木屋的罅隙吹进来,烛光轻轻地摇曳着,昏暗,有一种与死神约会的浪漫。
很准时,12点整,我听到岸边传来轻微的
发动机声音。
“走吧,朋友。”那个络腮胡又出现在小木屋门口。
岸边停着一条小渔船,上面有两个人。我上了船,谁都没有说话,船很快离开了岸边,小屋也渐渐地在视线中隐去,成为一团黑影,最后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船渐渐靠近国界的海上分界线。我站在船头,周围很安静,没有其他船只的踪迹,也看不到巡逻艇,看来这些人时间掌握的非常好,偷越边界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们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是安全的。
“嗨!中国人!”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我立刻一惊,这声音已经非常熟悉!我刚要拔枪,“不不不,你应该慢慢地转过身来,过于冲动的行为会刺激我的神经,那样我会在你的脑袋上凿出一个洞!”说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枪响,那是上了消音器的手枪,身边的船甲板被打了个洞。我知道,我已经落入圈套。
我慢慢举起手,转过身,果然是他,马奇洛夫斯基。他正狞笑着用枪指着我。
“我们又见面了!”马奇洛夫斯基对我突然大吼道。这时船舱里出现另外四个人,其中两个是陌生面孔,而且这其中一个是个黄种人。
络腮胡子上来将我的手枪和身上的毒品、美元统统拿走。
“就是他杀了我们三个人?”陌生人中一个身穿黑夹克的高个子俄罗斯人问道,他的蓝眼睛紧盯着我,刀条一样的脸上显现着种种阴险、毒辣的线条,仿佛天生就是一个黑手党。他的左胸前是一个白色的死亡之鹰,鹰爪之下是一个骷髅。
“对,就是这个人!”马奇洛夫斯基突然一脚踢中我的腹部,一阵剧痛,我不由得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腹部,痛苦地低下头。紧接着,面部又挨了一脚,我被踢得仰面倒在甲板上。
船还在行驶,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里已经接近三国交叉地带,船可以随时进入三国中的任何一国。
“你这个婊子养的!为什么不来舔我的屁股?为什么不朝我开枪?为什么丢下你的婊子?啊!中国人!他妈的猪猡!抬起头,看看我,我的下巴,碎成了四块!操!看看看,我的牙齿,两个牙齿进了垃圾桶!……你想怎么个死法?痛快的?缓慢的?听说你们的国家有一种刑罚,用你的剃须刀片一片片地把你的肉割下来……”
“我会让你所有的牙齿都进垃圾桶的!去你妈的!你这条狗!”我被踢得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稍稍喘了一口气后说道。
“来吧!来吧!来吧!打碎我所有的牙齿吧!站起来,站起来!”马奇洛夫斯基疯狂地对着甲板上的我一阵拳打脚踢。
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反抗,只要我稍稍有所动作,周围的几支枪立刻会把我打成筛子,我只能保护性地遮挡着身体的要害部位,随时准备寻找机会从现在的困境中解脱出去。这个时候,忍,才是唯一的生存之路。
“去死吧!告诉你,你的婊子现在正在等着我,还有你的另一个婊子,我会照看好她们!去死吧!”马奇洛夫斯基举起手枪,对着我的头。
“不,把枪放下!”旁边的陌生刀条脸突然阻止道。
“为什么?怎么了?”马奇洛夫斯基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刀条脸。
“布伦特,把你的照片拿来。”刀条脸对身旁的那个黄种人说道。
那个黄种人也愣了一下,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