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管理?”王潜斋微微皱眉,“一发明说了吧。”
沈嘉绩说道:“那我就一发造次说了。家下子弟和村里的孩子,尚未上学,想恳请兄长在沈家村设帐。前日若骤然提及,显得小弟敦请之意不恭,故今日造府相商,望兄长应允。”
“此事恐难以从命。”王潜斋听了直摇头,“沈兄见爱,我心领了。咱们好友之间无需见外,本来教育后辈不敢推托,但家里有个缘故。家兄打京城退仕回来,比我长了二十岁,今年整六十了,每日同桌吃饭,一家人相依已惯。我若到沈家村,以家兄老来的性情,我知道此事行不得。”
“子贞兄长回来了?”沈嘉绩很是意外,“贵昆弟友爱之情,自是难免。好在彼此相隔不远,数个时辰之间即可相见,王兄就不必过执了。”
“唉!今日不同往日矣。”王潜斋露出苦笑,“我是领教过家兄的脾气。年初我有事上杭州去,言明十五日即回,不料在那里多耽搁了五天。哪知这五天呀,家兄就有几夜睡不着,孩子们为此都慌了,连番派人去接我。等我赶到家时,就见家兄喜极,笑出了几滴眼泪。我就说人都回来了,大哥,你怎么了?
兄长说:‘我也知道不该如此,可就是放心不下,由不得不日日焦急。’如此过了半个月,他老人家才算忘了。你们说如今我要长住乡下,家兄岂能同意?”
静静看着的沈侃心中涌出暖意,对儒雅的潜斋先生又多了几分好感。
沈嘉绩更是暗道平日就景仰王兄之为人,原本就十分的想请回去,今日亲眼看见人家的儿子教育有方,而这一番兄弟友爱又真性流露,舍此等人物,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师长?故此这件事万万不能当面错过。
如此一想,他赶紧对耘农先生说道:“不急,此事咱们暂且不提。”
沈侃会意,四叔是怕耘农先生忠人之事,继续劝下去,反而逼得潜斋先生直接一口回绝,那么此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如此他们聊起的别的事,沈侃坐在靠门的地方,看见王家下人忙忙碌碌,似乎在准备饭菜。
潜斋先生的家面积不大,家里没几个人,而他大哥毕竟为官多年,住在后头的大宅子里。
儿女大多皆远在外地,这老人上了年纪,脾气会变得古怪,所以格外依恋起自己的兄弟来,一刻不见都会难受。
第0055章 痛快淋漓()
傍晚王家开了饭,潜斋先生吩咐书童:“叫两位少爷过来陪客。”
书童说道:“大少爷去乡里料理佃户去了,二少爷马上就来。”
很快,九岁的孩子到了,规规矩矩的在桌角坐下,沈侃冲他笑了笑。
王家的饭菜真是粗茶淡饭,几乎没有大鱼大肉,不过厨房的手艺却很精湛,青菜豆腐无不烹制的鲜香可口,沈侃不由得胃口大开。
很快他吃了一碗,潜斋先生见状笑道:“好,道古不见外,比你的兄弟强。”
“是。”沈侃心里苦笑,这算夸奖吗?
当然是夸奖,对长者而言,真心招待客人吃饭,那小辈越是吃得香自然就越是高兴,反之你自觉出于礼貌,扭扭捏捏的吃两口就不吃了,那主人家就会觉得非常扫兴,认为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难道是嫌弃我家的饭菜?
潜斋先生笑眯眯的看着大口吃饭的沈侃,频频点头,忽然询问小儿子:“你大伯用饭了没?”
“我娘和我嫂子已安排吃完了。”儿子答道。
“嗯。”潜斋先生又说道:“家兄在京时就只好料理庄农,如今老了,还闲不住,亲自料理园子种菜吃。舍侄们志向高远,家兄便教导他们做正经事,而愚父子却是家里吃闲饭的人,惭愧!”
沈侃见状插嘴道:“耕读相兼,士庶之常,先生乃隐逸之流,实属正常。”
潜斋先生听了很高兴,笑道:“你这孩子不同寻常,将来一定有出息,你们小兄弟俩今后应该多多亲近。”
“王小弟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家叔还赞他麟角凤毛,长辈之言,侃欣然领命。”沈侃也笑道。
“哈哈。”潜斋先生大笑。
王小弟也笑了,觉得这位沈家的哥哥很有意思。
沈嘉绩却笑不出来,心说王兄如此人品,如此家风,看来得说服他兄长放他出门才行,于是说道:“这事与大兄商议如何?”
潜斋先生一怔,随即摇头道:“家兄的性子,我所素知,商议也不行。”
耘农先生忙说道:“商议一下又何妨?爽快些,请出王大兄来面议,或行或止,大家都省了烦恼。”
潜斋先生皱眉沉吟,看了眼正在和儿子小声说话的沈侃,遂点头道:“也罢,我去去就来。”
当下他起身去了后边,耘农先生对沈嘉绩笑道:“今日带你侄儿来,是来对了。”
沈嘉绩失笑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欣赏道古,侥幸侥幸。”
过了一会儿,潜斋先生扶着位老者进来,老人家满头银发,精神矍铄。
双方先见了礼,潜斋先生扶着兄长缓缓坐下,老人家轻咳一声,说道:“适才舍弟对老夫说了,二位想请他教学,这事不行。我老了,身边就这么一个兄弟,还是我亲手抚养,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他,况且我王家虽贫,衣食却不缺,何必出门呢?”
毕竟是常年做官之人,即使一副寻常庄农的样子打扮,言辞也很白话,但那语气却一副不容置疑。
沈嘉绩和耘农先生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已经灰了心。沈侃没资格说话,再说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
老人见他们都沉默了,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客气的问道:“二位高姓?”
耘农先生说道:“小弟姓常,家住文昌巷内。这位是来请令弟的,姓沈,家在城外沈家村。”
“咦?”老人神色微微一惊,仰头想了想,说道:“你是吴兴沈家的后人么?”
“正是。”沈嘉绩点头。
老人又问道:“当年府学秀才,有位极好品格,脚底有一片朱砂纪的,是沈兄弟的什么人?”
沈嘉绩赶紧起身说道:“正是家父。”
“竟是宗海大人之子,恕罪恕罪。”老人激动的站了起来,“宗海大人乃是恩人,我不说,你们也不知道。”
大家伙都很惊讶,沈侃也很纳闷,老爷子在家闲居了近二十年,早已不问世事,怎么就成了王家的恩人?
就听老人说道:“嘉靖元年,圣上仁德,下诏书减免各地拖欠的租税,宗海大人上书建言缴纳的租税大多被地方官吏中饱私囊,奏请将已征收而尚未上缴的钱粮,作为来年的正税。又上言将抄没奸党的资财全数发放以补充当年国库税收的不足,圣上全部恩准,江南百姓因此而受益,故宗海大人是恩人啊。”
“原来如此。”沈嘉绩露出了笑容。
沈侃也笑了,与有荣焉。
老人叹道:“可惜嘉靖二年,户部郎中牟泰因属下贪渎,圣上下旨将他投入锦衣卫大牢。宗海大人上言争论,言属吏贪污犯法,发生在牟泰就任之前,而事情败露后,牟泰随即检举上报,所以牟大人并无罪责。并且他还极力建议将此案应该移交给刑部审理,可惜圣上不肯采纳。
唉,哪知道随后福达一案兴起,刑部官员全部牵连受审。又是宗海大人愤而上言:‘先帝定下的律法不可破坏,宠幸权臣的势力不可助长,朝廷大臣不可羞辱,妖言惑众的妖贼不可赦免。’结果圣上将他一并入了狱,不久革去了官籍,朝廷从此失去一栋梁啊。”
“李福达。”沈侃眯起了眼睛。
关于当年的李福达一案,家里人人对此三缄其口,即使沈侃也经过多方打听,结合他的历史知识,但对此案的前因后果以及内幕也丝毫搞不清楚。
只知道在嘉靖初年,嘉靖皇帝的“大礼仪”之争风波未息,突然又爆发出一桩曾震动朝野的大案,因此案而被革职的各级官员多达四十余人,老爷子就因为仗义执言,也被一道旨意削职为民。
时至今日,也没有官员敢出头为这些蒙受冤枉的同僚们说话,当然事后嘉靖老儿大概也知道做错了,曾顺水推舟的下旨让蒙冤最重的沈汉等数人复官。
但是,老爷子焉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接受恩典?
不用问,此事是一直扎在老爷子内心中的一根深刺,多年来一定会耿耿于怀,如果不将案情追查到真相大白,皇帝为这些贬谪的官员们平反昭雪的那一天,那么他们即使死后也不能瞑目,因为名誉蒙尘,史书上会不明不白的书写一笔。
对古代的士大夫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史污点。
对此沈侃当然不会甘心,毕竟涉及到切身利益。而想当初沈家的同辈兄弟们即使谁也不说,一个个也不甘心,家族之痛无不感同身受。
沈侃这一代人为何人人拼了命读书,以至于人才辈出,这件事显然是一大诱因,沈族的名声绝对不容玷污。
只是时日久了,动力也渐渐的没了,沈侃如此,兄弟沈象道、沈値、还有沈仕无不如此。
总之今日沈侃通过老人的一席话,对老爷子有了新的认识,即使明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也把此事默默记在心里。
如果将来能有机会的话,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哪怕闹他个天翻地覆,也要对旧案好好的说道一番。
此事显然对沈家几代人影响深远,沈嘉绩作为兄弟中能力最杰出的,正因父亲的遭遇,对皇帝对朝堂深感失望,绝了出仕的念头。
这边耘农先生眼见王家兄长对宗海先辈如此看重,知道机不可失,可是见他叔侄俩都沉默了下来,便赶紧说道:“当年大兄领沈老伯的为人,今日他家则看重令弟之为人,那大兄为何不让他去呢?”
老人一反先前的态度,欣然说道:“舍弟只说有好友请他去教学,并不曾言及二位的尊姓,我也因侄儿年纪还小,恐怕他不在家,被不良之徒引诱,不如叫他父子在家中。呵呵!若早知道是沈家这样的名门,教导的学生又多,我岂能阻拦呢?”
沈嘉绩顿时如梦方醒,大喜道:“弟之相请,原是连令侄都要请去的。”
“教书育人,诚大善也,老夫也有机会前去拜访宗海先生。”老人哈哈大笑,“老夫生平做事爽快,此事就这么说定了,虽说我离不得亲弟弟,但岂能不让他做正经事?终日兄弟俩厮守着不成?”
“痛快!”沈嘉绩大笑。
沈侃也觉得痛快淋漓,不愧是盛名天下的王阁老后人,行事绝无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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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6章 狼心狗肺()
打铁要趁热,沈嘉绩马上叫沈侃去将护书匣子拿来,取出来一张全贴。
那上面已经事先写好了,谨具束金八十两,节仪十八两,奉申聘敬,后面是拜名。
比时下的束脩高出许多,一般普通乡下也不过十二两银子左右一年,管一日三餐,城里一般三四十两,外加逢年过节的礼物,而沈家村给出了足足高出一倍的酬金。
沈侃非常兴奋,老师的好坏实在太重要了,不仅能学到有用的知识,师承德高望重之人,对于将来的方方面面无疑能起到很多的促进作用。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沈侃恭恭敬敬的低头便拜,潜斋先生笑着受了。
沈嘉绩也感谢了王大兄,并谢了同来的好友耘农先生。
稍微坐了一会儿,他们拜别起身,王家兄弟送出了大门。
路上,耘农先生笑道:“预为子弟成立计,费尽慎师择友心。道古啊,你四叔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知道。”沈侃重重点头。
“道古,好生用功即可。”沈嘉绩微笑道。
“是。”沈侃再一次重重点头。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过了正月。
江南的垂柳纷纷舒展开黄绿嫩叶的枝条,在温暖的春风中翩翩起舞,桃树也陆续开出了艳红的花朵,远远看去成林的桃花灿若云霞。
整个吴中地区被春风滋润,红得如火的木棉花,粉得如霞的芍药花,白得如玉的月季花也竞相绽放……各色花朵有的花蕾满枝,有的含苞初绽,有的昂首怒放,沁人心脾的花香引来了大群蜜蜂以及淘气的蝴蝶……
这么好的天气,春梅姐此刻却懒洋洋的躺在炕上,无心烧饭,无心洗衣服,也无心饲养鸡鸭,一想起村里男人们的污言秽语和女人们的嘲讽,心里就好似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翻滚。
犹记得出嫁前的那一夜,父亲叮嘱的那些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何丈夫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能小声地,温柔地去劝慰,绝不能赌气,更不能拌嘴。”
“是不是对他劝的太少了?”春梅姐难得的检讨自身。
胡思乱想了的好半天,忽然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爬起来,又开始做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琐细家务。
将被褥抱出来晾晒,春梅姐的心情因晴爽的天气而好转了些,可是当望了眼外头,她皱眉说道:“真鬼气,这世道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从二月初一的那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也不安静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一些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赖在村里就不走了。
连丈夫沈大柱也突然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粗暴,更加的凶狠,好在不是对她。
前晚难得回来,夫妇俩亲热一番,沈大柱拿出来一柄长刀,大半夜的将刀磨得锋利无比,说要去入一个什么会,那个会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可以赌钱吃酒。
最近春梅姐的消息来源越来越闭塞,不明白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她昨晚眼见丈夫磨刀的时候,心里就不免跟着害怕起来,担心丈夫一刀将她砍死,并且丈夫的目光阴森恐怖,不时的露出浓浓杀意。
“不要到外边去!知道吗?”
天还未亮,沈大柱抱着刀,用手卷着袖子,“我要去会中了,也许还要去别的地方。晚上,你早点关门,这阵子不太平。”
“知道了。”春梅姐哆哆嗦嗦的应承,目光中含着一丝憎恨。
这两天,惧怕丈夫的她果真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步。
可是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春梅姐很想打听下为何丈夫要入什么会,为何村里多了这么多的陌生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决心跑出去走一回。
从墙壁上取下来草叉,对着镜子收拾一番,一来为了防身,二来顺便去草场叉两捆稻草回来引火。
村子依旧,与去年没什么变化,不过多了些不认识的人,原先的大庙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学堂。
春梅姐缓步穿过一条小路,草场上的稻草堆得像房子一样,其中的一堆稻草旁边,有一个穿着长衣和一个穿着短衣的人正在说话。
她没注意到有人,举起草叉来回叉了两堆,随便捆上,刚要准备拖回家去。
“嫂子!”
“谁呀?”
她回过头,一个年轻人走出来望着她,原来是隔壁张大娘的大儿子张木头。
“大哥昨晚回家了吗?”
“没有。”
春梅姐轻声应着,一面看了眼另一个,背对着她的年轻人,身材不错。
“哦!昨晚他在会里和人吵了架,跑出去了。”张木头沉吟了一声,“这家伙,大概跑到哪里打牌去了。”
“哪个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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