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沈侃压根不当回事,打小就见怪不怪矣。
他瞅了瞅沈位沈倬的那兴奋样,算是搞明白为啥要来虎丘山了。
毕竟是未成亲的年轻男人。
走累了也看累了,大家伙来到一座干净的茶坊里坐着吃茶,那目光还是在上山下山的女人身上流连。
忽然走进来两个女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白净妇人,领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妇人过来道了个万福,说道:“诸位相公,小妇人来唱个曲吧。”
万贵说道:“你们是唱唱的?那好,拣个文雅些的小曲。
一曲唱完,沈位问道:“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好像是江右人。”
妇人说道:“奴家是江西人氏,因家里遭灾,流落于此。好在听闻朝廷免了赋税,马上就要回乡了。”
“好。”沈位见她说话时的神态不吭不卑,非常欣赏,“你可有好曲再唱一支,我以三钱银子酬谢。”
唱完了,妇人接过银子,道了声“多谢相公的赏”,然后领着女儿又去别处唱曲去了。
人家一走,刚才还文绉绉的万贵嘻嘻一笑,说道:“这女子倒也生得风骚,曲儿唱的却马马虎虎。”
张鹤笑道:“刚才你那一只眼睛不住盯着她,原来有心与彼,不如兄弟做个东,叫她回来,请你消遣一番?”
“飞仙兄又拿小弟作乐了,我不过开个玩笑,哪有此心?”万贵打了个哈哈,“倒是诸位未娶佳人,兴许有意,大概这两年就能道声恭喜了,难道就等不得了?”
“别开玩笑了,让我兄弟以为咱们也是酒色之徒。”沈位站起来,过去付了茶钱,径自往山上走去。
沈家。
沈仕这几日老实呆在家中,不敢回镇上。一整天读书倦了,又见外面春光明媚,坐不住了,走出来散散心。
最近他日日酒宴,夜夜笙歌,一个人无聊就有些馋酒,不料弟弟们都不在,偏偏村里的几位朋友也都不在家。
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十分没劲,无意中走到了一家门前,他赶紧低下了头,要走过去。
原来这家人姓叶,家主论辈分乃是他未婚妻的族叔,这家的儿子遂时常以小舅子自居,并且在外非常招摇,故此沈仕很烦此人。
无巧不巧的,今日小舅子叶古玉准备了一桌酒席,打算请乡里学院的先生来吃酒,求人家在考案上挂个名字,考中不考中的没关系,要的是虚名。
不想先生只收银子,回说人就不来了。叶古玉正懊恼白花了钱,忽然看见沈仕一个人走了过去,他想了想,何不趁机请他一顿呢?
跑出来,他上前把沈仕拦住,嬉皮笑脸的道:“好姐夫,你这是怎么了?过门而不入,也不进来看看小弟。”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沈仕也不好冷颜以对,便和和气气的道:“读书乏了,又见天气不错,随便出来走走,想找几个好朋友吃酒,不期事不凑巧,人都不在,只好扫兴而归。”
“巧了。”叶古玉大笑,“好姐夫,既然你要寻朋友吃酒,难道小弟仅仅是个监生,不是秀才就算不得朋友?难道小弟家中就无酒可吃?太不像话了,亲戚里道的竟过门不入,应该先罚你一壶才好。”
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的拉人往回走。
沈仕的性子也算豪爽,见他一番盛情,也就欣然跟着移动脚步。
刚进叶家的大门,同村好友钱孟元家的下人跑了来,隔着老远叫道:“沈相公,我家公子回来了,听见你去寻他,很是着急,命小的来寻。沈相公跟小的快过去吧,我家公子要请你会文。”
奈何沈仕已经进了叶家的门,又被叶古玉先挤兑了几句,怎么好现在就走?
停下脚步,沈仕为难的道:“这怎么好?”
“既来之,则安之。”叶古玉自然不想放人,伸手一拦,“姐夫,他那里会得了文,我这里难道就做不得诗吗?”
沈仕无奈的道:“你的盛情我心领,但钱孟元今日高兴,派人来请,也不好拂了他。唉,这该怎么办呢?”
“我有法子。”叶古玉拍了拍胸口,“他兴致高,何不也邀他过来,大家痛饮一番,姐夫你就让小弟做一次东道吧。”
有人请客那当然好了,沈仕大喜,笑道:“成!”扭头对钱家下人说道:“你速去回他,我被叶家兄弟留住不放,既然他有兴寻我作诗,那就来此相会吧。”
“是。”钱家下人转身就走。
“等等。”沈仕又叫住了他,“他来时,不妨去邀请刘公子等人一块儿,大家同来更妙。”
第0041章 艳阳天()
话说叶古玉的父亲在世时,乃是村里有名的秀才,曾教过沈仕等同龄人几天学问,有半师之谊。那年沈家叶家联姻时,也是叶古玉的父亲主动帮着保的媒,生前非常喜爱沈仕。
那时候时常叫沈仕来家,同一干士林中人论文吃酒。去年人不幸过世了,沈仕因与叶古玉有所谓的雅俗不同调,渐渐没了来往。
今日见叶古玉如此殷勤,沈仕遂欣欣然的如同往日,大大方方的走到叶家花园里坐下。
江南春天来得早,花园里虽然没什么名花,却也摆上了数盆花卉,红的粉的绿的非常可人,沈仕更高兴了。
其实叶古玉此举就是为了不想浪费一顿酒席,爹娘不在了,家里没几个人,看见‘姐夫’想一起热闹热闹,毕竟大过年的。还有或许考试时有什么事能用得着他,压根就不愿招来太多的外人。
叶古玉边走边寻思,除了钱孟元同村外,那什么刘轶等人素不相识,人家未必愿意来赏光,再说这时候谁也没空。
如此二个人坐了没多久,叶古玉就直接叫人把酒席摆了上来。
沈仕读了一天书,又溜达了半个时辰,正好又饥又渴,见酒菜上了桌,他也不等人,欣然举杯吃喝起来。
这没了金凤陪伴,酒喝得稍快了些,不多时已经微微有了酒意,因为浑身燥热,歪着头想了个“艳阳天”的题目,向叶古玉要来笔墨纸砚。
他对着一盆菊花凝思冥想,提笔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又举起杯,对着自己的作品自吟自赏。
陪坐的叶古玉见他一副名士做派,只顾着自己爽,也不理睬自己,那个腻歪,心说没事请他来干什么?
忽然,下人过来报道:“钱、刘二位相公,沈家几位少爷来了。”
“我兄弟们也来了?”沈仕笑问,随手将纸折好,压在砚台下面。
叶古玉越发郁闷了,可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迎了出去。老远按人头一数,不算下人,竟有五个,心中更加不快。
但人既然来了,总不能撵出去。当下互相见了礼,安排好座位,命下人送来酒杯碗筷。
五个人里头有沈侃一个,逛了大半天的虎丘山,中午没有吃好,回来时遇见了钱孟元和刘轶,说“要去叶古玉家做客,沈仕已经去了,你们兄弟也一起吧。”沈位见都认识,同意了。
此刻一个个肚子都饿了,包括他在内,谁都知道叶古玉见人就自称是沈仕的小舅子,一个村子里的,除了刘轶外都熟悉,反正这顿酒饭就和吃老大沈仕的一样,故此谁也不客气不见外,坐下来就开始吃吃喝喝。
钱孟元连饮三杯,又举杯笑道:“今日好天气,若不喝酒就是虚度。来,大家再干一杯。”
“对。”刘轶跟着凑趣,“难得咱们兄弟聚到一块,吃酒若不喝醉,便非达人。”
沈位对此一笑,也爽快的举起杯来,沈仕也笑呵呵的欣然举杯,沈倬和沈侃见状也举起了杯中酒,叶古玉也只好闷闷的把酒杯拿了起来。
如此你一杯,我一盏,六个年轻人酒到杯干,喝得非常尽兴,一桌饭菜被吃得杯盘狼藉。
沈位说道:“不吃了,叫人收拾吧,咱们说说话。”
钱孟元还想再喝,叶古玉却巴不得的,连问都不问一声,马上叫人过来收拾完碗筷,送上来一壶茶。
这个节凑大概接下来就要会文了,不然与普通人吃吃喝喝何异?沈侃识趣的坐在最外边。
果然沈仕说道:“这春天的景致,古往今来诗人无不做了,我就想独‘艳阳天’三字,好像无人作过,因为纯是虚景,很难形容,必须挖空心思不可,不然不能得其妙境。今晚我就以此题来请教诸位,若谁能捷足先登,先得其鹿,没说的,明日我来做东设宴。”
“艳阳天?”沈侃心说好题目,记忆中貌似没什么相关诗词,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首九九那个艳阳天啊!
“此题果然难于描写。”钱孟元沉吟道。
刘轶先瞅了眼沈位沈倬兄弟,故意说道:“说是这么说,场中既然有了题目,难道咱们里面就没个举子?赶紧取笔墨来。”
“小弟不行。”沈位自然不愿在大哥面前卖弄,指了指脑袋,“喝了酒,思路不清了。”
沈倬会意,但正因喝了数杯酒,不免笑道:“我也作不出来,不过兄长说好像无人作过,弟却想起白居易的《何处难忘酒七首》,春风花发后,寒食月明前。小院回罗琦,深房理管弦。此时无一盏,争过艳阳天。”
“好记性!果然道章弟有过目不忘之才。”刘轶不禁赞道。
“巧了,我也想起一句。”沈位一拍脑袋,“早晚以成形色,主人莫与留延,正当春月艳阳天。确实正如兄长所言,此种虚景难以仔细描述。”
看见这一幕的沈侃心中暗笑,敢情兄弟俩亲密归亲密,彼此也在暗暗叫着劲呢,虽然略失于轻浮,但毕竟还年轻,也算良性竞争了。
干脆我也来一句吧,看你们如何反应?沈侃放下茶盏,说道:“我得了一句,三月艳阳天,莺声呖溜圆,问赏心乐事谁家院?”
刚说完,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沈倬问道:“闻所未闻,此乃何人所作?”
沈侃轻笑道:“此乃一位叫梁羽生的所作,是个家。”
“哦。”沈倬点点头,大概梁大家的艳阳天也不过寻常之作,没有兴趣继续问下去。
果然做文坛大盗蛮爽的,沈侃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心想我要是能把红楼梦琢磨出来,是否会一举蜚声文坛?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问题是他能大致不走样的写出来吗?
谁也没注意到,沈仕这会儿郁闷了,本来想了个好题目,谁知三弟四弟各自念了一首也就罢了,连老五都莫名其妙的捅出来一词,光彩都被他们抢去了。
不能再装了,沈仕微笑道:“不瞒大家,适才我等候诸位时,先小酌几杯。因爱此题,又虚又实,已作了一首在此,大家瞧瞧可好?”
“真的?”老一届的钱孟元正觉得脸上无光,闻言露出惊喜表情,站起来把纸要了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沈宅。
绣房里,沈沛文对沈沛薇说道:“我听说娇姨娘正叫人收拾东西,大约你爹过了年就要回去。你呢?打算住几天,我娘和祖母都舍不得你走。”
“你猜。”沈沛薇手中的笔不停,随口反问。
沈沛文笑道:“你还说要教书呢,至多住个七八天也就得了,快走快走。”
“狠心的姐姐。”沈沛薇白了一眼,“我这次起码要住到看过了菊花才回去。”
“一整年?”沈沛文顿时心花怒放。
“好了。”沈沛薇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洗了手,“今日见天色晴好,胡诌了一首七律,请指教指教吧。”
“楚楚春风染霜白,艳阳多情熏红紫。
香消腊瓣梅千朵,蔚蓝天暖落花迟。
踏青山畔和烟瘦,听涛池头姐妹痴。
沈家珠帘凭谁卷?误认榴花落槛前。”
…………
这边叶古玉与其他人争着看那白纸上的诗,沈仕微笑中带着一丝自得。
沈侃也好奇,忍不住跟着挤了进来,就见上面写着:赋得艳阳天。
夏烈冬严也占芳,
较来明媚让春光。
日烘花影疑含笑,
云洗天容似靓妆。
形象尽空遍有色,
声闻无臭忽生香。
始知吐到风流气,
自簇东皇锦绣行。
第0042章 春风如旧;柳如烟()
“好诗好诗。”
钱孟元一个劲的拍案称赞,“道贤这首诗,既活灵活现又不露痕迹,竟将艳阳二字描写尽了。只可惜明日之酌不可能矣。”
“得此佳作,明日之约,小弟情愿做东。”刘轶也一副与有荣焉,同时咋了咂嘴,“方才咱们兄弟赏春一番快饮,本来已酣,不料惊见道贤兄的佳作,喜其精微,惊其奇特,这一喜一惊的,酒也跟着醒了,现在天色尚未晚,就这么散去不免可惜。”
钱孟元将外衣抓起,笑道:“诗成黄鹤,难以再题,然酒没了却可以重沽啊!小弟虽未携带银钱,这件春衣却可以拿去典当。”
“你啊!”
沈仕听两位好友一吹一捧,高兴的哈哈大笑,伸手指着他,“我妻弟既然代兄弟做了主人,哪有让你们不尽兴,让你解金貂之理?”
沈侃看着他们三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不禁想起自己的当年来,也是兄弟们喝得不过瘾,然后一起架秧子,挤兑一个家伙掏钱去买酒。
话说沈仕的“艳阳天”他真没看出来怎么个好法,当然即使不是佳作也颇为难得了,但问题是看不懂啊,而用词也没有能给人眼前一亮的印象。
大概自己水平太低了吧,沈侃轻叹。
其实想要具体描写好艳阳天,诗词有局限性,反不如现代体裁的散文更合适,字数多有字数多的方便,也是时代往前发展的必然性,文学不能曲高和寡。
眼见又要继续喝酒,沈位和沈倬没什么所谓,既然兄长们不尽兴,那作为弟弟自然要奉陪到底。
但是他们忘了问人家地主乐不乐意了,爹妈先后过世,叶古玉守着不多的祖产生活,一个童生没有任何赚钱的手段,不到一年就懂得了节俭的道理。
上一桌酒席就吃的他直叫心疼,眼看众人喝得差不多了,赶紧叫人撤去残羹剩饭,起码明天能凑合着吃一日。
想着再喝几壶茶,这帮家伙也该散了。
万万没想到看了诗后,一个个他娘的竟醒酒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想继续呆下去混吃混喝,还要脸不?
本来还指望沈仕不是在自己家里,不好意思呢,哪知他真把我家当成自个家了?真真岂有此理!
问题是叶古玉不愿意也没辙,人家来做客,焉能不款待到底?说不得要充充好汉了,眼见大家伙都看着他,一咬牙,勉强笑道:“诸兄不要看轻小弟,小弟虽不曾搏得一领青衿,请客还是能做到的,哪有佳朋满座,仅仅做半截子主人的道理?”
“说得好!”刘轶叫道,“是我们说错了话,一会儿上了酒,我们大家多罚几杯好了。”
大话既然已经出了口,叶古玉没奈何,只得悻悻的出去叫下人重新整治一桌酒席。
席间再一次开怀畅饮,钱孟元问沈位:“你们今日游虎丘,一定有大作,快说出来给我们佐酒。”
“岂敢……那我就说了,望兄长指正。”
半醉的沈位也不推拒,取笔在手,瞬间将上午作的诗写了出来,双手递给对方。
上面写的是“初春游虎丘山即景”,钱孟元念道:“春光春去又春还,绿水流霞片片鲜。紫燕剪云翻扇扇,新莺梭柳舞翩翩。寻歌白塔声声调,步韵红裙朵朵莲。曲水橹音留不住,东风摇曳醉心怜。”
念完后,钱孟元顿时沉默了,暗道人都说沈老三之才不在道贤之下,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沈倬也不谦虚,接着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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