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爷是说花园高低起伏的气势吧?”
“对;对。”
“嗯。”沈侃想了想;“房屋确实忌讳修造的如平原一样;不仅花园该高低起伏;房屋也应如此。不过前面底后面高;这是一般的道理;然而各家的地势皆不同;勉强这么做;也犯了拘泥刻板的毛病。”
“那你说说该怎么办?”顾老爷问道。
不光是他急着询问;其他人也想见识下沈侃的法子;纷纷催促他快说。
沈侃也不故弄玄虚;直接说道:“自然有因地制宜的办法;比如在地势高的地方造屋;在地势低的地方建楼;这是一种办法。或在地势低的地方叠湖石做假山;在地势高的地方疏水修水池、瀑布;这又是一种办法。还有可以将高的地方变得更高;如在陡坡上建亭阁、垒山峰;或把低的地方变得更低;如在低洼潮湿处挖塘凿井。总之;建筑之道没有固定的法则;全靠个人的领会;这就不是可以靠旁人来传授的了。”
“有道理。”顾老爷听着频频点头;然后沉吟道:“江南园林首重借景;老夫真心请教请教你;如果你说得好;那我就现在请你主持。”
沈侃说道:“不错;最妙的园子往往最讲究借景;所谓‘须弥山藏于芥子之中’;以有限的格局放大无限的景致。我会制作一种观赏山景的虚窗;名为‘尺幅窗’又叫‘无心画’;山可以当画;而画也可以当窗;不过花费几两工钱而已。”
“妙哉!”顾老爷思索了下;猛然下定决心;“那今次就劳烦贤侄了。”
“慢。”沈侃却摆摆手;“我只是善于修改;设计;一砖一瓦的建房子非我所长;那得请有经验的工匠师傅。”
“哈哈;那是自然。”顾老爷大笑;“老夫极为期待贤侄的别出心裁。”
周廉笑道:“如果真是大家;那我也要请木哥儿来为我家琢磨琢磨。”
“总归是个孩子;修得不好别见怪。”沈嘉绩忙提醒道。
“不然。”顾老爷手缕长须;“观一席话就能说得如此有见地;我相信木哥在这方面是有奇才的。”
“希望如此吧。”沈嘉绩不禁苦笑;他才不相信沈侃会修园林;不过是想模仿老爷子而已。
这时李总甲打外面走了进来;歪戴着瓦楞帽;手里拎着一根赶驴的鞭子。一进门冲着众人拱拱手;一屁股坐在了上席。
谁也没觉得失礼;因为彼此都太熟悉了。这位李总甲原先一直住在沈家村;女儿嫁给了周廉的儿子;生性好管闲事;办事勤快;去年被乡绅联名举荐做了镇上的总甲;因而全家搬到了镇上。
“酒肉和尚;把我的驴卸了鞍子;多拿些豆子喂饱;我还得连夜赶到府城去。”
吩咐完和尚;李总甲使劲锤了锤腰;说道:“咱如今是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新年各县衙门那三班六房的哪一个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整日骑着那头驴东跑西颠;刚才又被个瞎眼的家伙堵住了路;我一时不擦跌了个狗啃泥;这腰快散了架。”
周廉说道:“大年初三;我预备酒席打算邀请亲家;想是来不得了?”
“难。”不停捶腰的李总甲不时龇牙咧嘴;“这还没过年呢;连着十几日何曾得一个闲?”
沈侃走出去帮着大和尚将茶点端进来;摆了两桌;就听沈嘉绩问道:“这年怎么过?”
李总甲说道:“今年五谷丰登;县里村里各家都兴龙灯;县尊哪有工夫四下看几个灯笼?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吧;也少花些冤枉钱。但我说少不得搭架鳌山;多给神佛供些香油;你沈家家大业大自然多出一些;其余你们各家照份子就成了。”
众人点点头;过年的花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省的;如此沈嘉绩代表沈家出了一半;其余各家也分别担了银子;总共三四十两的写在纸上。
将正事商讨完毕;吃着茶水;周廉说道:“孩子大了;蒙学馆不合适了;我今年想请一个先生;就在这庙里做个学堂。”
好几个村民纷纷附和;“咱家也有孩子要上学;能在村里读书再好不过。”
沈侃静静听着;类似沈家叶家孙家这样的;基本都有一整套家传的教育方式;说白了就是专攻科举文章的学习方式;不仅仅拥有名师家长;连身为母亲的女子也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整个家庭就是个大学堂;而一般的书香门第显然不具备。
历史上;吴兴沈氏叶氏不仅代代文人辈出;才女之盛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才促进了两大家族子女们的博学多才;也形成了一代代的良性循环。
教育是要花钱的;名师则是需要运气的;而家中拥有免费的名师;假如父亲不幸病故;还有母亲乃至嫂子、姐姐;加上异常重视教育的氛围和学习环境;起跑线上就赢了。
沈家的祖训;字里行间就能看见祖辈对子孙的谆谆教诲和良苦用心;反复强调读书和教育后代对整个家族发展的重要性;无论子孙天赋如何;都应该接受教育;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科举做官。
沈侃并不晓得;宋元以来的诸多望族世家;其内部都有世代相承的戒律;以及对科举的诸多心得奥秘文章;代代秘密相传。
沈家就有这样的东西;几代人将一辈子读书;参加科举的过程;所有方方面面加以经验总结;留给子孙鉴戒;相当于留下了珍贵的游戏秘籍。
总之几乎所有的文化望族都存在这样的现象;江南凡是有见识的世家大族无不重视教育;以让子孙后代持有一定的儒学知识和文化素养;从而凭借家族的知识积累;自己的努力和能力;科举入仕;然后继续保持本家族的望族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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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3章 三条出路()
傍晚;一家人陪着沈汉夫妇用完了饭;然后各自坐在灯下闲话。
沈汉笑呵呵的吃了口茶;对着正在和沈嘉绩小声说话的沈侃;招了招手。
沈侃见状急忙走了过去;沈汉笑问道:“近日无人管你;自由自在;都在闹了些什么?”
沈侃答道:“去金陵孩儿不敢胡闹;每日空闲;坐在船上读大哥指定的几部书。”
“那现在你也会填词了吗?”沈汉将茶盏放在桌上;“今日你伯父去了你屋子;见书桌上摆了好几套诗集;回来对我说了。”
“哦。”沈侃偷偷看了眼祖父;似乎不带怒色;知道今日作的诗瞒不过去了;挤出惭愧的表情;“也就无聊时尝试对着谱填词;但一放开谱;要么想不起长短句子;要不记不住平仄;学问太浅薄;今后不作了。”
“那这是什么?”沈汉取出抽屉里的那一本“瀛山集”;指着问道:“这都是你作的东西?”
怎么连它也被发现了?沈侃顿时觉得很糗;又偷偷看了眼祖父;没有生气也没有高兴的样子;遂小心翼翼的答道:“是孩儿将练习的诗词;胡乱誊写在上面。”
沈汉摇头叹道:“你一个胡乱手抄;乱写而已;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写上了一个集字?”
原来是为了这个;沈侃急忙辩解道:“原是自己写着玩的;不会给旁人看。”
“这也罢了。”沈汉随手翻了几页;指着一首词;“我问你;这首的典故出自哪里?”
沈侃笑道:“出自西厢;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你老人家忘了吗?”
“我忘了;老夫是忘了。”沈汉笑着点头;忽然神色一变;厉声喝道:“将一部西厢记念得滚瓜烂熟;我问你有什么用?放着好好的正经书不去读;成天看这些‘才子佳人’的歪书;难道也想学这些‘才子佳人’的做派吗?
你还想去读书;好啊!能写几个怪字;能作几句歪诗;了不起做一徒有虚名的名士。不然呢;就是一识字的无赖流氓而已!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好好做事;一心好高骛远;诗集是你可作的?”
沈侃心里头自然不服气;可也清楚毕竟西厢记在这时代是拿不上台面的;作为晚辈也无论如何不能跟长辈顶嘴;是以只好垂手站着;一副不敢作声的样子。
老太太顾氏坐在一边;见状说道:“不怪你祖父生气;西厢记这种东西糟蹋了人家名门小姐;你年纪轻轻的看这种轻薄书做什么?今后不要看了;你祖父也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对你生气。好了;去那边坐着吧。”
沈汉正色对老伴说道:“你又姑息他们了;其实老夫没有生气;不过是想趁着这机会;认真问问他。”
说着转过头来;沉声说道:“你如今也长大了;我给你想了三条出路;任你自己挑选一个。”
三条出路?沈侃不禁大感意外;莫非想撵我回北平?忙说道:“孩儿知道了。”
沈汉说道:“其一;老夫亲自给你写一封举荐信;把你送到苏州学院去;其二呢;王泰州的阳明心学近日名声鹊起;想送你去学学;探究下到底为何被士林斥责为异端邪说。”
沈侃顿时无语了;凭自己的水平能去学院吗?好比小学生进了大学。而那王泰州不就是王艮么?王阳明的大弟子;他创立的泰州学派刚刚问世不久;乃是中国思想史上批判精神和平民精神最为激进的学派;自然一经问世便被正统道学家们视为异端邪说;遭到士林的口诛笔伐。
自家老爷子自诩为正统读书人;想要孙儿打入异端的内部;以老爷子的人品自然没有恶意;不过是想看看王艮这一支阳明心学的宗旨。
问题是王泰州及其弟子们先后遭到官场上的打压和迫害;沈侃可没兴趣做学术思想界的烈士。
沈侃苦笑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孩儿哪有资格去学院?至于王学;孩儿也不愿;更倾向于做一介明哲保身的隐逸派。”
时至今日;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早已不分你我;可谓同源而殊途;同体而异用。其中道家大致可以分为五大支脉;隐逸派、治世派、异端派、放情派和神仙派。
王艮的学派就差不多是道家的异端派;其特征是攻击礼教;菲薄儒圣;对社会现实乃至宗法文化持激烈的批判态度;成为政治权利系统和正宗意识形态的反对派。
沈汉点了点头;欣慰道:“你能有这份见识;老夫很赞成;如若不将儒学的根底弄好;贸贸然的跨进学院里;以后永远也难以大成。这样吧;村里要开设学堂;你既然想学文;从头学起吧。”
“村里的学堂?”沈侃若有所思。
“老夫推荐了镇上的姚先生;那是个名秀才;虽不成中举;依老夫看来至少是个进士人才。”沈汉慢慢说道。
唉!沈侃心里叹了口气;他一心谋求读书;第一是为了学点东西;第二为了获得尊重;比如想方设法的弄个童生甚至秀才;第三获得大把的空闲时间;创业赚钱。
他哪愿意去成天坐馆;正八经的学作八股?想想都觉得头痛。
奈何祖父已经开了口;那就绝对不能违拗了;满心不情愿的沈侃默默站在一边;低着个脑袋。
沈汉摇头道:“你们看看;一听到念书;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像害了病一样。今年都十六岁了;已经成丁;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行了;过了上元;家里送你去上学。从即日起;把你那些什么西厢东厢;瀛山瀛水的集统统收拾起来;正正经经的把从前读过的书理一理。你若是去了学堂;比不上村里的学生;丢了沈家的脸面;我看你害臊不害臊?”
等沈汉和几个儿子走了;家里的女人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拿蔫头耷脑的沈侃取笑起来。
大太太周氏说道:“你祖父说你的话;好生记在心里。你怎么能把西厢记里的词写出来呢?实在不成话。”
沈侃笑道:“我倒觉得西厢记写得好;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
“呸!”四太太孙氏笑骂道:“背了老爷子;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刚才怎么不说呢?也怪不得老爷子不给你好颜色。你呀总是这样淘气;以后不许再作这些风花雪月的闲诗了。”
“人家也是呕心沥血的作品;不然为何闺阁中封为神作呢?这些还不是诸位长辈们教的”沈侃轻笑。
“快扇他的嘴巴;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太太顾氏笑道。
坐在一边的二太太甘氏;眼看母亲和妯娌都对沈侃其乐融融的;小声问自己的女儿:“木哥儿在家里很受宠吗?”
“受宠到不至于。”沈沛薇也悄声回道;“不过比起几位兄弟的一板一眼;老五打话就肆无忌惮;会办事又能体贴人;是以人人都喜欢和他说话。”
“难怪呢。”甘氏撇撇嘴;“就与你那妖怪生的兄弟一样;会哄人。”
沈沛薇冷冷的道:“不一样;老五没有害人之心。”
沈侃受不受宠的甘氏不关心;她惦记的是女儿亲事;那天送走了柯文登;妹妹妹夫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等到那边说笑完了;甘氏含笑招叫沈侃过来;亲切的道:“我想劳烦你去柯家回礼;明日可得空闲?”
“长辈有命;没时间也得挤出时间来。”沈侃笑道。
甘氏大喜;也笑道:“真真懂事;这一点我看兄弟间没一个及得上你;即使读书不成;将来也会有大出息。”
同一时间;那柯文登自从见了表妹的花容月貌;回家后朝思暮想;没几天;偷偷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了母亲。
柯家夫人知道姐姐的女儿才貌双全;性情知书达理;堪以匹配儿子;又是亲上加亲;今晚遂兴致勃勃的与丈夫商议。
哪知柯老爷听完了;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若论我与沈襟兄联姻;自是门当户对。奈何那襟兄向来性情执拗;且生性多疑;久居金陵未必看得上咱家;又何必去自讨闭门羹呢?”
“姻缘天定;沈家未必他能做主;还有老爷子夫妇何等贤明之人?再说还有家姐呢。”
“那倒也是;我柯家门风清正;沈家老爷子也曾嘉许过。”
柯老爷见夫人言之有理;也就点头应允了;笑言道:“明日我就请县尊为媒;去沈家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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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4章 口无遮拦()
沈侃很清楚老爷子看似改变心意;主动提出让他去读书;实则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借此让孙儿安下心来;省的日后埋怨。
所谓去学院去学王学;是看透了以前的沈侃不敢去;奈何现在的沈侃还是不敢去。原因无他;没有基础纵去了也白搭;读书没有速成;也没有任何捷径。
即使沈侃知道老爷子明明是在敷衍自己;然而去村里的学堂哪比得上在家里名师一大把?没有心理准备之下;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其实反过来想想去村里的学堂也不差;慢慢的读个三年两载;有事可以旷课;反正家里也没指望过。努力考个童生回来;等将来面对自己的儿女时;你老子起码不是一介白丁。
至于秀才嘛;想都没敢想。
总之沈侃此刻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望;慢慢地从屋里一出来;还没走出正落院子;忽然沈雨琴跳出来拦住了去路;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笑道:“可算逮住了。”
“吓我一跳。”沈侃赶紧指了指后面;“也不怕被长辈看见?冒冒失失。”
“我不怕。”沈雨琴对着房门做了个鬼脸;“叶家姐姐明天的生日;我要送给她一点东西;所以请你帮我写一张帖子。”
对外的礼帖自然不好出自女孩子的笔迹;沈侃说道:“你们小孩子过生日;相互间送什么礼?再说送礼还用开礼单?学着大人的做派;画虎不成反类犬。”
“学不学的你别管。”个子娇小的沈雨琴双手叉腰;仰着头;“反正给我写上就是了。”
“你这样子更磕碜了;不淑女。”沈侃对堂妹的样子很无语。
“要你管;跟我走。”沈雨琴也懒得废话;直接拖着他的手就走。
沈雨琴今年不过七岁;乃是四房太太孙氏的亲生闺女;本身沈嘉绩就是不耐繁文缛节之人;又宠爱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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