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怕我害你哪,要是你不塌实,跟那帮狗烂儿一锅混,学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别说跟你的同学不好交代,就是从我这里也过不去,我马上就下放你基层锻炼去呀。”耿大队笑着,语气里已经有些严肃。
我心里紧了一下,脸上送着笑,谦虚地说:“我哪能那么没分寸?”
“你呀,别以为我不照顾你,我不露面,其实也一直注意着你呢,听说你跟一个什么王老三的挺热乎?”
我收敛了一些笑容,告诉他:“你也别听他们说得热闹,我们就是一起吃个饭罢了,违纪的事儿,找不上我。”
耿大队一边调整着玻璃版下面一张表格的位置,一边说:“那个王老三,据说又喝酒又文身的,有这事儿吧?”
我真的是吃了一大惊,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我知道我不能断然否认,那样我就完了,至少耿大队对我的看法会陡然一跌,可我也不能顺坡就把老三给卖了呀。
耿大队抬眼看我一下,拍拍玻璃版,似乎对新的布局表示满意,然后对我说:“你既然当过老师,就该清楚,你往讲台上一站,下面学生开小差、看小的,他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其实老师在上面看得明白着哪——我们管教也一样,底下犯人的一举一动,没几个能逃过我们的眼睛,问题就在于怎样处理、什么时候处理,说句无奈的话,还有就是选择谁处理?既然你和王老三不错,我也觉得可能是他有什么可取之处吧,我不细追问你的想法,不过你该跟他点一下了,让他好自为之,不然,你就该力他远些——我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吧。”
我沉吟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了,回去好好干活吧,晚上不要看太晚的书,别把眼睛改造坏了。”耿大又轻松地笑起来,我也笑了,起身告辞。
“烟拿上。”耿大提醒我。
回去我把这些话吐出来,老三眼都有些发直了,恨恨地轻声道:“操,准是主任给我垫的砖儿,哼,在主任那里,肯定是林子二龙捣的鬼了,这不往死里上治我吗?我老三不论对主任还是对林子二龙,都敢拍胸口说话啊:老三哪点儿对不住你们?现在快成了破鼓乱人锤了。”
我说:“你还是塌实住了吧,说实话,前一段你也是欢得够戗,咱跟人家不一样,底子薄,折腾不起啊。”
第四节后浪推前浪
老三在二龙屋里一困,整个被二龙的阴影笼罩了,再加上被我点了几句厉害,有些噤若寒蝉,表面上一下塌实了好多,而心中不平的火焰,却从来不曾熄灭,经常跟我感慨一些人心不古的屁话。
因为这几个月陆续开放了一小撮毕业生,一中又招了十几个新收进来,主任想叫林子去带新收,林子拒绝了,背后学他跟主任说的话:“我现在就图稳当走人,我这脾气的,再打残俩新收,不得继续留级?”
老三那时是动了心思的,不过主任和二龙似乎都没打他的牌,最后选了个让我们稍微有些意外的人:李双喜。
李双喜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老船员了,老三一下台,背后立刻不说一句好话了,老三的心灵手巧,被他丑化成“孙猴儿鸡巴能耐梗”;老三交游踊跃被他说成“扳不倒骑兔子没有稳当时候”;老三对自己丰富经历的大力宣传被他一并归为“吹牛逼”;老三以前对他的好,也变成了拉拢和别有用心。崔明达一继任,他就把一张跟老三混熟了笑脸贴上去,崔明达不欢迎也不讨厌,大趋势上,看样子瞅着李双喜还顺溜吧。不过崔明达不象老三那么热情得发贱,李双喜以前能从老三那里得来的“福利”,在崔明达这里就没戏了,不过李双喜毫不留恋老三那个“时代”似的,感觉上,他似乎对崔明达更加忠诚。平时没话找话地就提自己在外面跟谁谁、谁谁谁是铁哥们儿,那些人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他对二龙是仰慕太久啦。
李双喜似乎是老三和日本儿的综合体,既有一些流氓混混的基础,又具备玲珑剔透臭不要脸的阿谀嘴脸,在形象上虽不如老三威猛招摇但绝不沦于日本儿的委琐谄媚,在心计上则不能赶超日本儿的阴险狡诈但绝不逊色老三的含卑隐忍。
李双喜就象那些真正的楷模,在他的使用价值被发现之前,一直埋没在芸芸群众中默默无闻,一旦他的亮点被摩擦出火花来,突然就成了金光耀眼的典范。
一当上新收组的组长,李双喜的翅膀就舒展开了,但他比老三和小杰有分寸,他知道自己该在多大的空间里转悠,不飞出笼子所圈定的范围——在号筒,他绝不咋呼得满楼道都知道他在教训新收,在工区,他绝不在小杰说话前去管新收生产上的事儿,但哪个新收被小杰亮了相,李双喜也不会轻饶他。
这拨新收没什么大成色,只有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一个叫方卓,戴副眼镜儿,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猥亵妇女罪;另一个叫高则崇,交通肇事逃逸,捕前系W市北区某派出所所长,副的。
方卓的到来,正好在“形象”上补充了小眼镜孟长军留下的空白——如果不是他和孟长军一样都戴眼镜,恐怕“孟长军”这三个字永远也不会在我们的脑子里泛上来。那家伙已经开放了,走得稀里糊涂,没什么响动,就象他在这里时候一样。
孟长军和其他许多“小人物”一样,仿佛历史课本里的人民群众,只被笼统地戴个“历史创造者”的高帽子,挂在统治者的主脉上,而他们的悲欢生死从来过往,是不屑被记录的,疤瘌五那样羊群里站出来的骆驼,尚且只能做几日谈资,“孟长军们”的湮没无闻自然毫不希奇,每开放回家一个“小人物”,对绝大多数人来讲,只仿佛身边的一个气泡在阳光或微风里破灭掉、蒸发掉,是波澜不惊的小事体,只有我这样的“统计者”,才会在领料记录本上划上几笔,把那个名字切割成碎片,那个名字所背负的一切罪一切苦都被结束,所有在册的成绩也一笔勾销了。从此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与四面墙无关了,他已经投胎转世去。
“新小眼镜”方卓的加盟,给周法宏带来了一定的快乐,因为他犯的也是猥亵罪,周法宏说:“可算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了。”
方卓是学理工的,进来前在一家集体企业里做技术员,自称对“数控”很有研究,28,未婚,父母都在大学里工作,搞行政的。
周法宏嘲笑他:“数控啊,糊弄傻逼行,我原来劳改那个地方就是数控机床,跟开洗衣机似的,你认得开关、懂得看表就行,还研究个屁。”
方卓也不跟他争,只说了句:“我不操作,我是技术员嘛,只管维修和技术革新。”
方卓跟我们交代,说这次犯事儿也够“冤枉”,不等他说怎么回事儿,我们先都笑,好几个人嘴里不屑地骂了句“操”,谁都说自己冤。
方卓的老板带了几个人在宾馆搞招聘,方卓也去了。闲时,就跟一胖服务员乱搭和,那胖姐姐也上脸,说话荤的素的全有一套,弄得方卓他们几个都挺愉快,有天晚上旁边没人,方卓急血攻心,趁姐姐拿吸尘器嗡嗡嘬地毯的时候,从后面把人家搂了一围,手碰了满满的乳峰,更不能自持,下力抓了两把,被胖姐姐来了个翻脸不认人,狂喊起来,宾馆的人来了,把方卓扭住,不顾特特真诚的哀求,先打一顿,让管片派出所接走了。
“你们老板怎么也得拉你一把啊。”我说。
方卓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从后面踹了我一脚呢。”
“哦,”我笑道:“那倒也是应该。”
“我父母都气晕了,没碰见过这事儿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加上宾馆那边的人关系硬,最后给送刑警队了,猥亵,3年。你们说我冤不冤?”
周法宏道:“怨屁,我也猥亵,4年半啊——嘿嘿,不过我比你就值了,我让那丫头给我叼了半天,我还抽了她十来个嘴巴,你那算个屁情节啊,告诉你吧,判你不冤枉,可你他妈给判重了点儿,是不是老师?”
我笑道:“你先别把你那点儿糗事当俊宝儿了,你还以为多光荣怎么着?不过要说方卓这事儿,判得也算重些,好象用人民内部矛盾就可以解决了哦,是不是?”我把球踢回给周法宏。
“没错,这是一般违法,‘治安条例’就办了,拘留半拉月,再罚点儿款呗。问题就出在你们家没人,偏偏对方又咬的紧,不判你判谁,不知道这两年严打呢吗?还往枪口上撞,真憋不住了,花50块钱找一野鸡也不弄那刺激啊。”
何永笑道:“操,你是电把儿啊?光照别人不照自己。”
周法宏笑道:“他能跟我比吗?我那是喝高啦,而且那婊子本身就是一鸡,跟她们还客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都通上了气儿,使劲说方卓这事儿太冤啦,看着方卓被同情得无比痛苦和消沉的样子,大家都有些开心。
既然只为开心,并没有十足的恶意,跟新来的聊了一会儿,大伙就都收敛住嘴巴,扎进网子里奋斗起来。我教着方卓穿了几片网子,才注意到那个叫高则崇的派出所所长被朴主任叫去,一直在管教室没有出来。
第五节哑巴所长
朴主任领着高则崇出来,告诉小杰:“让他先烧花线吧。”然后跟高则崇说:“先干着吧。”
高则崇点头笑道:“好好,干着,来了就得干活,这我明白。”
高则崇看上去四十出头,眼泡有些臃肿,眼睛也不怎么有神,跟公安形象似乎不太搭界。
小杰看出这是个要照顾的,就过来说:“老师,好歹发点活儿,先练着。”
我笑道:“分什么活儿呀,先跟他们见习一天吧,明天再发行不?”靠,欺负我不会走人缘?顺手我还将你一军!
“见习吧,见习。”小杰无所谓地说。
高则崇在花线组坐下来,门三太立刻笑着脸迎上:“大所长啊,你还不直接歇了?主任也真是,这点面子没有。”
高则崇有些倨傲地笑道:“什么所长啊,现在是罪犯,跟大家一样,一样啦。”
何永问:“高所,你个大所长,怎么撞个人还进来了?太离谱了吧?”
“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交通肇事出了人命,就得判刑啊,我又沾一‘酒后’。”
“操,那一大所长也不至于栽进来!我们那片的所长——连小屁警察子,都横着飞,比土匪还厉害,哪个不该毙,没看一个进来的。”
高则崇似乎不愿意深谈,也有些不屑深谈,敷衍道:“总得有第一个挡枪子的吧。”
“你就是那倒霉蛋!明白了,倒霉蛋,操,不过也不冤,要是老百姓得比你判得还重。”何永笑道。
周法宏训斥道:“你跟谁说话哪?——高所!这要在外边,你牙早飞啦!”
何永一捂嘴,害怕地说:“呵呵,忘了忘了,不过我再外面还真不尿他们这样的,流氓穿上制服就厉害了?”
高则崇不理这边了,问门三太这烧花线是怎么回事儿。
门三太一边说“简单简单”,一边又问:“你怎么没留教育科啊,你应该留教育科呀。”
“领导怎么安排就服从呗。”
我问他:“老高,几年啊?”
“仨。”
“赔钱了没?”
“赔了10来万,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那怎么没判缓儿?我们原来号里有个交肇逃逸的,赔钱就三缓四了。”
高则崇刚才还跟我有些笑容,被我这样一问,脸色变得沉闷起来,摇摇头说:“怎么也是一条人命啊,三年也不冤。”
何永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让人给算计了,权利斗争啊,你在你们那里得罪人太多了呗!”
我想何永算你聪明,可高则崇脸色更不舒服了,看一眼何永,不说话了。
小杰在方卓后面立了一会儿,踢一下他的屁股:“手麻利点啊,老师晚上让他带20套网子回去练。”
方卓回头迅速看一眼小杰,连连答应着。
何永笑道:“在看守所没少挨揍吧。”
方卓一边忙活,一边苦笑道:“没什么。”
周法宏说:“肯定挨揍,看你这精神头,就是一路打过来的,现在算熬过一关了,到了劳改队,就是看你干活顶得上溜儿不?顶不上啊,接着受罪吧。”
“你跟人家大所长不能比。”何永说:“人家高所来了就有人罩着,出身好啊,操,警察了不起啊?我们看守所里,警察犯法的,都不敢跟我们关一块儿,怕让大伙给打死。”
周法宏反击道:“吹牛逼不打草稿啊你——你问问高所有人敢动他吗?碰见仇人也不敢乱动啊,不叫帽花把电棒塞屁眼子里去?是不是高所?!”
高则崇解释道:“警察也难啊,他干的就是这个差事,你恨他也没有道理。”
我说:“对,就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这拿工资吃俸禄的家长,就更得用心了,何永你那思想是得反省一下了,改造这么长时间了,觉悟还这么低。”
何永拍了一下方卓的肩膀:“嘿,你觉悟高,凭什么我们‘眼镜’干活,让他见习啊,咱们谁见习过?是不是法宏?”
“领导怎么安排就怎么办,我就知道服从领导,劳改队就是正规军,比他妈西点军校还得严。”周法宏给他上课。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犯人,是跟林子他们照相的一大杂役,小杰问:“哎,你找谁?”
“我找你祖宗,操你妈的,你还挺事儿逼!”杂役同学一路骂着,直接奔库房去了。
我们一笑,小杰冲那边骂道:“嘿,一个怪蛤蟆。”
杂役还给听见了,回头骂道:“小兔子我警告你,现在爷爷什么都没了,谁谍的我们我还没查清哪,你他妈也是一重点对象,再跟我说一句闲的淡的,我现场砸你逼养的,操你老爸大屁眼的!”
小杰正被骂得一头屎汤子,林子从库房门口笑着喊:“大中,哪那么大脾气?过来过来。”
大中指一下小杰:“操你妈的你还甭欢,哪天犯我手里我砸你茅坑里去,反正爷爷今年也就这意思了。”
高则崇回头看着大中进了库房,有些踌躇地皱着眉,想问什么,又找不到要问的人,自己把话题憋闷下去了。
完了活儿,我看方卓这个“数控”高手玩起网子来实在不敢恭维,看了一会儿,我说“你这么干不行”,手把手教了他几招,面授给他心眼手合一的诀窍所在,方卓“哦”了一声,好象开窍了,干了几招,马上就露出没有潜质的本色来,看来要在强手如林的网坛上立足,还是要靠时间磨练了,保不准又是一苦命的。
周法宏昨天跟何永逗闹,把大拇指崴了,动作跟不上,我帮他穿了十几套网子,周法宏很感慨。我笑着说:“要是你手残了,我就帮不了你了,不能天天陪你练啊。”
看周法宏不至于往回带活儿了,何永死皮赖脸管我叫亲哥哥,非塞给我5套网子不可,我连损带骂地帮他把网子穿完了,何永马上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劳改犯。
周法宏笑着说:“我就没有那么不要脸,我这手要是一两天不好,老师帮我咱感激,要是一俩月不好,你再帮我我都急。”
何永说:“今天刚知道周法宏不仅嘴黑,还挺会哄人哪,你不就知道老师脸薄,你这么一说,他更不好意思不帮你了?高,真他妈高!”
周法宏骂了他两句,告诉我:“在这里面你不能好心眼,也不能太慈悲,心一软,帮这个俩,帮那个俩,都说你好,有一天你帮偏了,落了一个没带着,那个马上就骂你不是人啦,势利眼呀,假惺惺啦,以前你有什么好儿都白搭了。”
棍儿说:“帮命不帮活儿,劳改队里的讲究啊。”
“这话我听了一千遍了。”我说:“不是不帮,是帮不起。”
何永忠心耿耿地说:“别听他们挑拨,老师咱哥俩这协作关系算铁了。”
我笑道:“你想得多美!”
猴子照脚下“呸”了一口,何永慢镜头地动作着,拿眼斜过去:“咳——石头缝里又蹦出一缺爹少娘的?”
猴子狠劲一咬牙,居然忍住了,没跟何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