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隔壁一号传来橙子的喊声:“小娄,安徽是调你们号了吧!”
得到证实后,橙子立刻宣布:“那是个谍报儿啊!早晨跟帽花儿把我给捅了,让我挨了一顿磕,操!”
姜小娄喊:“行了大哥,甭管了!”然后,姜小娄阴着脸蹲“安徽”边上了,歪头看着安徽,用欣赏的口气说:“把我大哥给谍了,行啊你。”
安徽嗫诺着:“不是我主动谍的,卢管先看见我的眼青了,就问我谁打的,我说自己磕的,他不信,非逼我说出是谁……”
姜小娄轻轻摸着安徽的眼角,心疼地说:“哎呦看看,他凭嘛打你呀?”
“我豆子没捡干净。”
安徽话音刚落,姜小娄突然就变了脸,在他受伤的眼角上用力一拍:“那不活该嘛!你以为你还冤枉啦?”
安徽疼得哆嗦了一下,压抑地呻吟了一声。
缸子坐在原地没动,只是借题发挥地说:“这要是在劳改队,你死定了,最可恨的就是谍报儿!”
肖遥表态道:“今天晚上解决安徽的问题,要是你不想死得很惨,现在就先给我好好捡豆子!”
安徽的脸色很悲惨,他一定在惊恐绝望地想:真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啊。
***
晚上搞了一个“严厉打击谍报分子”的主题活动,经历贴狗皮、读报纸、吃痛心肘子、蹲起化食等系列操练,“安徽”被斗争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姜小娄为大哥橙子解着气,仍是余兴未尽,气鼓鼓地在一旁甩着闲街,我隐约听出来,有些话其实指桑骂槐,说给肖遥听的,比如“别不把我当碟菜,早晚我给你好看的”。
本来,如果安徽没有一点反抗意识,会少受一点罪,虽然恩泽有限,但也不失为保全之策。可惜,最后安徽被姜小娄变着法折腾得忍不下来,突然破罐破摔地把脖子一横,叫嚣“有本事你弄死我算了”!这种不自量的挑衅,不仅激怒了杀性正浓的姜小娄,一直在旁助威的缸子和阿英也感到受了直接的侮辱,三个人立刻叫骂着扑上去,“安徽”只剩下在一片混乱的拳脚下惨叫了。
教训“安徽”的场地选在门口,电视机的斜下方,这是一个死角,监控器的视野不能企及。
肖遥因为早上刚被卢管教训斥过,所以也担心姜小娄他们给自己惹来新的麻烦,见到三个人群殴“安徽”的混乱场面,赶紧往前劝解,我借机也上去把缸子拽到一边:“别打出事来。”
缸子气愤地骂道:“小逼还想炸号儿!不砸趴下他,以后他就敢小船装大浆摇起来看啦!”
姜小娄被肖遥阻拦着,依旧余兴未尽地踹了安徽两脚:“操你娘的,叫板呀接着?!”然后仰脖儿斜了肖遥一眼:“不管是谁,别惹上我,操!”肖遥不自在地一笑,有点无奈的大度,又有点鄙夷的不含糊。
我看见其他人都显得很安静,看电视的专注神情都有些古板,兔死狐悲也好,惺惺相惜也罢,这样壮烈的场面对大家都是一种震慑,至少暗藏反骨的人会谨慎一下了。
再看安徽,总觉得不对劲,脸有些走型,鼻子眼和嘴角都流着血,躺在那里也不动弹了,我紧张地猜测是不是真出事了?但我没多那句嘴。
缸子上去踢了安徽屁股一下:“别你妈装死,厕所把脸洗了!”
安徽呻吟了一声,可能也明白这顿教训算暂时告结了,这才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扶墙起来,佝偻着身子去了厕所,哗哗响一阵,干净着脸出来,依墙靠住,翻着臃肿的眼皮看着我们这边,目光散淡,说不出看的是具体哪个人,也说不清那目光里面的含义。我在他意义模糊的视界里感到很不自在。
当时缸子看了一眼安徽,很认真地总结道:“以后别打脸。在劳改队里这叫不会打,得让他带内伤。”
姜小娄环顾周匝,补充了一句:“这就是谍报儿的下场!”
***
开完斗争会,姜小娄他们显得有些疲倦,招呼我一块凑铺角抽烟去了。
我掌握着分寸,对他们这样打人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缸子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里面就是里面,你也不看看这里都是什么料?除了人精就是人渣,不使出点手段,玩得转这些人?你不把他们炼服了,他们肯定反过头来咬你,一点都不带含糊的,这里就是人吃人。”然后他说了两句文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别有妇人之仁”,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向我们隐瞒了学历。
阿英笑着赞同缸子:“麦麦你就是知识分子,那叫什么什么理想主义啊。”
姜小娄更是凶相毕露地坚持:“打,就得打!”
其实,姜小娄的斗争经验很薄弱,后来我逐渐发现,缸子在不断把他当抢使的同时,也义不容辞地充当了一个导师级的教唆犯,姜小娄依赖足够的天分,很快就把缸子的经验转化为行动,并在实践中树立了自己的流氓教条。
19岁,应该还是个孩子呀,我经常惋惜地想。
我觉得姜小娄还有可以接受的一面,不仅起源于他为他老爸的一句蔬菜报价就下泪的小动作上,还在于他不断地向我流露要求上进的可喜愿望。
不止一次,姜小娄躺在我旁边,向我诉说他家里的不容易,自己又没有别的本事,挣不来钱替爹娘负担家事。“等我出去了,你帮我开个书店怎么样?你不是搞批发的嘛。”阿英听见了也马上警告我不要上他的当,“最后要不把麦麦坑了,我给你姜小娄开工资”。姜小娄就很气馁,抱怨没有人愿意给他出路。
缸子说你那是不想吃苦,娇生惯养那个德行。“——你看我了吗?上次出来没一礼拜,就跟哥们儿上菜去了,夜里两点就得起来,骑洋车跑50里外趸回来,一天赚30来块,养活自己没问题了吧,后来又倒腾水果,开辆三马子往山沟里扎,扎了半年就扎回个老婆来。”
“你那么牛逼还抢人家钱干嘛?”姜小娄挖苦道。
缸子面不改色:“我那不是不学好,吃喝剽赌抽样样不拉场嘛,造的。”
姜小娄沉吟着:“将来出去不干点正经事不行啊。”
阿英笑着:“你就跟你爸老实种菜,科学种田多好。”
姜小娄也笑:“你还别说,只要别叫我种地,干别的都行,咱都在农村长大,还不知道么,当农民呀,这一辈子算崴泥了,还有比农民更他妈苦的吗?”
“那你就去卖屁眼吧。”缸子强烈推荐了一个白手起家的生意。
姜小娄给了缸子一拳,表示抗议。缸子认真负责地给他分析了一番这个项目的可行性以后,姜小娄逐渐来了精神,跟我征求意见:“麦麦你看我这把脸儿,我这身子骨还行吧。”
我说你这小白脸还凑合,就是身子肥了点,恐怕没有市场,那些富婆的口味可比嫖客高多了。
姜小娄受了打击,消沉地说,还是有学问好啊,好歹混上饭,真他妈后悔了。
第三章教练班——领袖生活
第一节杀威棒
早晨起来,我注意了一下安徽的脸,居然恢复得很好,消了肿,只眼角还有些青而已,只是精神显得很萎靡。回想昨晚的一通“暴揎”,有些感叹人的承受力之强了。
卢管扒门探视的时候,大家正在院里干活,形势大好。谁也没有防备这个节骨眼上安徽喊了声“报告”,当时肯定有人的心里咯噔过一下。
安徽跟卢管说脑袋疼。咣当一声开了门,一身戎装的卢管跨进小院儿。
“我脑袋疼得厉害,干活吃劲。”安徽无精打采地说。
卢管盯在安徽脸上看了几秒钟,转头问肖遥:“谁打他了?”肖遥说没有人打呀,缸子也一脸无辜地样子说真没人打他。
卢管就近狠狠踹了缸子一脚:“这点事混得过我眼?蒋顺志?”安徽叫蒋顺志。
蒋顺志哭丧着脸:“卢管,没人打我,我就是脑袋疼。”
卢管鄙夷地骂道:“瞧你那个倒霉操行,挨揍都活该!谁打了你愣不敢说?”
蒋顺志还是不招,只央求管教给他拿点药吃。
“你他妈也是一刁民!”卢管指着安徽人的鼻子总结,然后转向大家:“今天我就不信邪了!谁打的你给我站出来,好说,别等我查出来!”
大家都龟缩在地上繁忙地捡豆子,只有残豆杂质落进盆里的响动回应着管教的咆哮。卢管挖苦道:“瞧你们一个个那点尿性,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孙子似的,还打这个打那个,别装大尾巴鹰啦!整天牛烘烘的,自己不害臊!”
“都装王八蛋是吧,一会儿我挨个提你们,不信整不出这个孙子屎来!”卢管怒火中烧地准备走人时,姜小娄突然蹦了起来,底气特足地喊道:“我打的!”
“你牛逼了是吧!”卢管挥掌就是一个嘴巴,一边责问:“你凭什么打人家?”
姜小娄脖子一横道:“我就看他来气!”我看到阿英跟缸子吐了一下舌头,大概没料到姜小娄这么“生”。
姜小娄紧跟着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他干活偷懒!”
卢管似乎挺感兴趣地相看了着凛然的姜小娄,也可能是姜小娄突然冒出这句话也让他感觉意外,一时居然接不上话来。沉了一会,卢管突然笑了一声:“操!什么大你说什么啊!你算猫算狗呀,你管得着人家吗?这里有安全员,轮的着你吗?”
姜小娄脑子可能进水了,居然冒出来一句“大路不平众人铲”!把我们逗得都忍不住小声发笑。
卢管啪啪两个嘴巴上去:“铲你妈的逼呀你!”我看到缸子和阿英使劲忍着笑,脖子都憋得跟救生胎似的。姜小娄则矜持着一副桀骜不驯的状态,两眼悲壮地望向卢管。卢管说你还不服气是吧?姜小娄昂扬地叫嚣:“我又没错,他欠揍!”
卢管看来是气得够戗,点掇着姜小娄的鼻子警告:“行,一会我让你看看谁欠揍!”说完,气呼呼走了。
姜小娄“哼”了一声,把一口唾液呸在地上:“操,有什么呀!”
阿英赞叹说你真牛逼!缸子则笑着提醒他:“有点过啦。”
姜小娄志得意满地嘲笑了一通警察的不过如此,“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谁不怕横的?”然后狠巴巴逼近蒋顺志:“小样地,死不悔改是吧。”
蒋顺志无辜地申辩:“我没告状的意思,就是想要点药。”
姜小娄狠狠抽了他几个嘴巴:“我他妈给你点耗子药儿!”正骂着,就听外面一通脚步响,然后是开锁的声音,卢管又回来了,从门上的探视口开始卷姜小娄:“你个不知死的鬼!”
咣当开了门,卢管手里拎了根橡胶棒,后面跟了仨穿黄坎肩的“劳动号”。
“都起来!”卢管对大家喊,我们赶紧站起来,溜墙跟站好,脸冲墙,卢管教喊我们转过来:“都看着!”
卢管用棒子一捅姜小娄:“趴下他!”
“劳动号”立刻扑上来,恶虎擒狼般把叫骂挣扎的姜小娄按地上了,一把抻断细布条做的裤带,三两把撸下裤子,露出细腻的白臀来。卢管分秒必争,抡圆橡胶棒砰叭砰叭打在姜小娄的屁股蛋子上。
不知道这个东西打在屁股上是什么感觉,姜小娄很快就撑不住了,频频扭头央求:“哎呦,别打了,卢管,我错了,哎呦别打……”
我们在一旁静静观望着,一个个面无表情。
后来我分析姜小娄当时的心理,肯定不是担心最终被揪出来,而是突发灵感,想借机把自己已经没落的形象重新树立起来,通过与管教叫板给自己壮威。他在精神上是有备而来的,可惜在肉体上没做好预算。
卢管终于收手时,姜小娄已经脸色刷白,以前真没见过这样没有血色的脸。
“还欺负人吗,还牛逼吗?”
姜小娄呻吟着,嘴里象含了热豆腐:“不欺负了,不牛逼了。”
卢管拎着棒子,望着我们:“以后谁再欺负人,就这个下场,看守所是什么地方,人民民主专政机关!我给你们往人道上走,谁再往那牲口棚里钻,就专政了谁!肖遥!”
卢管这一叫,不仅肖遥,连我都一激灵,以为要开肖遥的刀了。
卢管宣布:“你看你管的鸡巴号儿,整天就知道扎墙角睡觉是吧!现在我宣布啊,肖遥的安全员撤掉!”然后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下:“麦麦先负责号里的事……你们别看人家不言不语的,肚子里面比你们东西都多,都别给我闹杂!”
“麦麦你怎么样?”
我当时有些犹豫,可不知道怎么就来了热情:“没问题。”
“好,那就这样,有不服管理的告诉我。”卢管信心十足地掂了一下手里的橡胶棒!
※※※
如果没有我们的搀扶,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姜小娄,可能得爬回铺上去了。
阿英笑着说姜小娄没有“杠儿”了,那几下就扛不住了?
姜小娄趴在铺上道:“操,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下回你试试?”阿英谦虚地说我也不讨那个厌,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
姜小娄一边介绍经验,一边给自己找台阶:“还别说,那黑驴鸡巴捋身上,外边看不出嘛来,里面那肉估计都烂了,钻心啊。”
缸子意味深长地拿英雄人物扁他:“江姐怎么样,人家可是一女流啊。”
阿英笑起来:“姜小娄连甫志高都不如。”
甫志高谁呀?姜小娄问。
“麦麦,”卢管不知什么时候绕过道的窗口来了:“晚上让姜小娄睡厕所边上去啊,别在前铺给我充大的。”看来管教们也清楚这里面排座次的规矩啊。
我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句,阿英和缸子相视一笑。
姜小娄鄙夷又无奈地一卟楞脑袋:“哼,把我往鸟屁堆里塞,呸,我在乎?龙到多晚儿都是龙,虫到多晚儿都是虫。”
第二节变法
缸子说麦麦你得给大伙开个会呀。
阿英笑着说:“就是,怎么也得弄个就职演说什么的。”
姜小娄半转身子过来,可能扯得屁股疼起来,不觉先咧了下嘴:“操,卢管儿混蛋是混蛋,不过,让你当安全员我绝对支持,猪脑子还管的了号?”
一旁的肖遥夹着烟讪讪地出去了。我心里有些不忍,小声示意他们给肖遥点面子,他们反而更来电了,马上说出许多侵犯人格的话来,也不掩饰音调,弄得我先不自在。同时感受到有这几块“料”的支持,我的“政权”应该可以比较牢固,又不禁窃喜。
我说肖遥怎么也算老领导了,咱也别太挤兑他,就给他退居二线的待遇吧,什么事得过且过,瞎混,将来谁也不知道谁怎么样呢。
缸子马上赞成,说麦麦这道理讲的透彻,风水轮流,尤其在这里面,都是大家互相给面子的事,你现在不让人家过去,不定哪一天栽人家手里。
姜小娄大概联想到自己的近况,没有吭声,一张脸沉得鞋底子一般。
我继续说:“然后,就是你们哥几个,必须团结好,跟我一起把号儿里的事抓起来。”
阿英大咧咧地说:“我们一百个心气捧着你干,就这几个鸟人,谁敢闹屁!”
姜小娄激动地叫嚣:“吓死他!”
借鉴党的成功经验,我开始搞责任制,同时给他们加官进爵:“缸子,你还是抓质量,豆子过不了关,咱都好过不了;内务这块儿阿英你帮我盯住,以后内务总管就是你,被子叠好,卫生做好,这些活儿还是强奸跟旧社会忙活吧,以后再考虑轮流值日。”
姜小娄马上提醒:“安徽,让安徽那狗操的上!”
我放手道:“阿英你看着办吧,疑人不用,该怎么弄怎么弄,别耽误事就行,不行咱们再商量。”
“小娄,你先养好屁股再说吧,这些天你就老老实实给我歇着,就算捧场了。”姜小娄一听没有他什么事儿,耸了一下鼻子道:“麦哥你是不信任我呀。”
我笑着说以后冲锋陷阵少得了你吗?你是我亲弟弟。
一会儿到了院里,缸子立刻表现出强烈的权力欲望,咋呼得比以前还欢。肯定是跟了好领导后,心情舒畅吧。
我给了肖遥一棵烟,并身坐豆子包上聊了几句,肖遥倒显惬意,表示自己正感到累心呢。“费力不讨好”——他这样总结自己的领导生涯。
整个白天,我总在断断续续考虑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