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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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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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蹲在桌上,象磁铁之于铁屑,强烈地吸引着几双饥饿的眼球,可庄峰不发话,谁也不敢提出来,更别说蹿上去抓一个了。

“黄毛,给武当掰半拉窝头。”毕彦掰了一小块窝头,刚要给武当,庄峰先骂道:“你他妈傻呀,给他那个大块儿的!”
武当感激地接了,连声道谢。其他几个肚里亏食的,都充满企求与渴望地望着庄峰,等待庄哥的继续施恩。
“剩下几个窝头都给我搓碎了,扔厕所里冲掉。”庄峰吩咐,毕彦兴冲冲答应着,两手地捧着几个黄金班珍贵的窝头去了厕所,顺路扫了几个饭桶一眼,幸灾乐祸。

随着哗哗的绝情的水声,几双眼睛开始暗淡下去。
庄峰说那是政府发给我们几个的定量,我想怎么处理是我的事,我看谁顺眼就给谁一个,谁吃不饱甭他妈跟我哭丧脸,找政府说去!
有时侯庄峰也顺手扔给谁一个窝头,说今天活干得不错啊,或者是“这两天表现还行,赏你一个”,受赐的人必千恩万谢,受宠若惊,发誓以后更加努力,绝不辜负庄哥的厚爱。

有一天晚饭后的窝头没有扔,就塞在桌斗里,早上庄峰一看,少了一个!靠,这还得了?立刻召开现场会,挨个夜班挨个夜班地排查,最后把嫌疑对象锁定在强奸和三胖子身上,一通扎马、燕儿飞的折腾,三胖子先挺不住,供出实情来。原来俩人值子夜后的那个班,都饿得不行了,强奸先小声跟三胖子商量,想俩人偷个窝头分,三胖子不敢,但也答应不给强奸告发。强奸蹑足到前面抓了一个窝头,蹲厕所吞了半个,就不敢再吃,非要三胖子吃了另一半不可,只有这样,两个人才可能真正建立攻守联盟,谁也不告发谁。

庄峰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俩人当窝头搓碎了冲下水道里去。哥俩吓的几乎尿裤,连句求饶的话都不会说了。庄峰说你们知道在看守所最忌讳的是什么吗?就是偷!
强奸带着哭腔说庄哥我真的饿坏了,要不打死我也不敢啊。
庄峰大骂,说你强奸的时候就说你实在憋坏了行吗?就不判你刑了?
“俩人站院里去,对面抽嘴巴,我在里面得听见响儿啊。”庄峰想了一个绝招。
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一声比一声决绝的劈啪声,强奸还发狠呢:“傻逼三胖子,你真使劲是吗?”
我曾经跟庄峰说:“就那几个破窝头,我们也不吃,干脆给他们吃算了,干嘛不做个人情?”
“人情在这里算屁,几个钱一两?对这些人,就不能有半点好脸好心,就不能喂饱了,总得掐着点量,喂得太饱就不听吆喝了,人跟牲口其实都一样。”
用几个窝头,庄峰把一大撮人掌握得牢牢固固。
饥饿是一种本能,我知道本能的东西经常击败理性,控制人的思想。以前读书,知道古人中的志者不受嗟来之食,廉者也不喝盗泉之水,宁肯活活把自己给饿死渴死,都不改其志,多他妈坚强啊,对比眼前这些家伙,真让人丧气。

我爷爷说过,贱者自贱。一个卑贱的人,首先是他自己选择了卑贱,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适用于我们这些“号友”,后来我明白我不须太清醒,也不该过分鄙夷,因为一旦我和他们互换角色,我又会如何,尚且还是一个悬疑。

庄峰统治这个号儿,当然靠的不可能就是窝头战术,还有一言堂的强权手段。对他认为不老实的人,要么直接砸趴下,叫“硬泡”;要么进行“软磨”,给他上刑法,又撅屁股控水又半蹲着“读报”,或者连续熬鹰值班。用庄峰的话说:“谁要跟我过不去,我就慢慢给你拿龙,别看你现在挺精神,不出三天,我非叫你俩字颠倒,变‘神经’了不可!”

我一直不相信管教们对庄峰的做法一无所知,一点也不相信。流氓手段,是一种管理的需要,是被默许的,只要不出乱子,就是成绩。
作为利益不受侵犯的一方,我其实也带着旁观者的色彩很不平地想过一个问题:大家若团结起来跟庄峰、姜小娄这样的
“牢头狱霸”斗,或者报告管教求助政府,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希望?渐渐地,我已经知道自己很幼稚,而且幼稚得很危险。没有进过监牢的人,习惯于理想主义,习惯于拿正义感给自己撑腰壮胆,只有到了里面,才发现几乎所有秩序都已经被打碎重排,你要想在里面生存,就要老老实实遵循里面的游戏规则。“里面”流行一句话,是很有指导意义的: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挣扎是徒劳的。
哪里有压迫,那哪里就有忍耐,这才是最普遍的人性。
第六章肄业—无可怀念
第一节先行者
在庄峰的淫威下,没有受到明显冲击的,除了我们几个“前铺的”,大概就只有一个武当武二郎了。
这一方面仰仗人家二哥不讨厌,看着就是一本分农民,还长了个红彤彤的好汉仗义脸,一般流氓,不给他面子都不好意思了。关键还是武二哥的案子敞亮,杀奸夫啊,明摆着比焦美云那个强奸案上档次。庄峰简单扼要地评论说:“这样的哥们儿,我高看一眼!”
武二哥挂着链儿,行动不便,庄峰就吩咐强奸和马甲勤照顾着,上个厕所什么的都有人跟着,弄得武二哥不老过意的。其实庄峰一方面是真心照顾他,一方面也是派个人看着他,别出事儿。
除了小劳作毕彦,武二哥也是不“在伙”的人里面,唯一可以吃到庄哥赏赐剩盒饭的人,平时的豆子,也总是比别人少分一点。卢管知道了,就说庄峰这事做的对,要尽量给武当释放压力,反正他早晚得奔市局,在咱这里过渡期间,别整出事来,就念阿弥陀佛了。
庄峰跟卢管谝:“我倒不稀罕他是个挂了的,我就是冲他这个案儿,要是别的脏事儿,我才不给他脸。”卢管一撇嘴:“得得得,说你呼哧你就喘开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你是好料?还这个脏那个脏的。”
卢管也三天两头过来跟二哥聊天,把外面的好消息告诉他,说村里的乡亲真够意思,又集体上访了好几次,强烈要求把他保出去。“你杀的是一村匪啊,老百姓佩服你,就连李大秋家里人,也说他死有余辜呢,要求法院能放你一条生路。”
武当试探着问:“您看我这案子还升的了市局吗?”武当也知道一升市局,最少得判无期,保命可能都悬乎。
卢管总是安慰他:“这事我说了不算,看守所不管那一块,要我判我恨不得立马放你回家哪。不过我看了,形势对你真是越来越有利,你放宽心好了。”
只有一次,卢管有些感情用事了,一脸气愤地说:“你说你那个嫂子是人揍的吗?听律师说,他到你嫂子家调查取证,你嫂子死活不承认李大秋霸占了他多少多少年,楞说跟李大秋没事儿,这不害你嘛!”
武当情绪一下子有些消沉,过一会儿倒是善解人意地说:“农村人好面子,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你塌实住了,外面都给你忙活呢,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提。”卢管似乎有些后悔多说话了,赶紧安慰他。武二哥憨厚地笑笑,说尽量不给您添麻烦,号里哥几个都挺照顾我的。
庄峰私下跟我们分析,要是武当家里不花大价钱,他这案子,最好也就弄个死缓的面儿。“没钱就得依法办案了。”庄峰无奈地说。
3月初,检察院起诉科的最后提讯了武当一次,回来后,武当精神很好,说检察院的说了,他的案子在当地挺有影响,他们都挺同情他呢。庄峰说,那好啊,他们一同情你就有戏了。
转头庄峰就跟我说:“武当肯定要升了,没听说检察院都同情他了嘛。”
果然,不到一个礼拜,外面就喊武当收拾东西,进来俩管教提他,看来很重视。武当脸色很难看,吞吞吐吐地问:“去哪?”
“收拾东西吧快。”一个管教催促,恨不得早交差。
我们一起动手,帮武当把被子抱下来。
庄峰跟我说:“升了,给二哥拿点钱咱。”
我去窑里掏了100块代金券和两包烟,递给庄峰。庄峰对还在那里愣神的武当说:“哥几个的意思,到那边保重。”
“那边”两个字可能刺激了武当,他接物的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抱抱拳揖一揖道:“谢谢庄哥,谢谢哥几个。”随即抱上铺盖,我弯腰把脚镣上的拉线给他塞在手里,说句“保重吧二哥。”武当还是“谢谢”两字。
武当是在大家的合力欺骗中走向绝望的,我可以想象他跨出“C看”大门的时候,心理的落差会有多大,那个大门,对他的意义,不啻一个生死界。
第二节奔赴传说
我们的案子,拖到武当离开时,已经有将近五个月,算不短的了,按官方的说法,已经有“超羁押”的嫌疑。号里的人基本上都已接到起诉,有几个开过了庭,马甲判了4年,去了已决号,老耙子也很快就判了,罪责不是他说的“教唆”,还是盗窃,打上个组织者的名头,才两年半,许多人都不平衡,说太便宜了他。
3月中旬,终于盼到有人提我过堂。
我又兴奋又紧张,象当新娘子一样,这一天总要来的。一进提讯室的门,我看里面有俩便衣,他们说自己是检察院的。
那俩人素质还可以,态度也不错,从头到尾笑咪咪的,没说一个脏字。我听到隔壁的检察官就比较冲动了,正跟谁喊着,隐约听那意思,好像是被提讯那位突然翻供了,不配合了。很多人进来后,跟前辈们一接触,就找到自己“原始口供”的漏洞了,以后不论是检察院复审,还是法院开庭审判,只要一逮着机会,就强词夺理地“补漏”,亡羊补牢,毕竟还有些可能自救的侥幸。我那天就是这样,一口咬定,我送施展的钱不是“资助”,而是欠债还钱。检察院的那哥俩也不跟我较真,态度老实地记录,让我感觉轻松和感动。
后来我知道,提讯我的前几天,我家里刚给他们摆了一桌,说花了2100块钱,我爸心疼得不行,说吃顿饭就2100?我说要不是为我,五毛钱的羊肉串也轮不上给他们咬第一口呀。
检察院的跟我说,你这情况倒是不严重,回头到法庭上好好说,别犯拧,判个“缓儿”估计问题不大,在家里服刑,什么事也不耽误,你还可以跟以前一样,写写书什么的,多好。
我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当时心情就比较愉快。回号里还跟庄峰他们报喜呢。
整整十天头上,3月22号,早晨起来感觉有些凉,我找了件黑棉绸的夹克套身上了,顺便把里面的衬衣也换上新的,让毕彦把旧衣服泡盆里了。
庄峰说麦麦你这两天也快下起诉了,一开庭就回家了,出去别忘了庄哥啊。
我说我也给你当“托屉的”,月月给你盯,赶明你出去了,别找我收保护费就成了。
正聊着,外面门响,正要张望,听到叫我的名字。
“收拾东西。”我一出里间,门口的管教就吩咐。
我跑回去跟庄峰说外面让我收拾东西。
“是不是免予起诉啦。”庄峰冲外面喊:“带饭盆嘛?”
“都带着。”
“操,都带着就不好了——麦麦你可能也升了。”庄峰情绪一低落,我脑子有些迷瞪。
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抱了丰满的一怀,庄峰另外塞给我200块钱:“到市局活份点,别吃亏是真格的。”
我一边往外去,一边说:“庄哥你保重吧。”
“我没事,塌实住了,你的事大不了。”
一跨出铁门,我看见那边的施展也已经出来,施展正跟号里的弟兄们道别呢,生离死别,却洒脱。
负责我们案子的程刚和小贺在看守所楼口冲这边摆手,管教说:“过去吧。”
我们两个“同案儿”在楼口汇合。施展苦笑着摇头:“把你牵进来,真是失误。”
到前院,一个屠夫脸警察正在车边等着,先吩咐我们把东西放车上,又给施展上了背铐,先押上警车。我也钻了进去,小贺就坐在我们边上,程刚开车。
“真送市局吗?”我还不死心地问着。
程刚回头说:“施展去了,你们哥俩这么义气,能不陪着?”
警车上了路,我回头看着“C看”的大门,渐行渐远,那个地方,对于我好像真的过去了。人家说坐牢的整个过程里,看守所阶段是最可怕的,我的感觉却麻木,应该是没有刻骨铭心被折磨的缘故吧,那些灾难,都发生在我周围人的身上,发生在山东、强奸、和安徽人蒋顺志的身上,发生在那些没有经济支持、没有亲情关怀的人身上。我感觉我的离开,正是某种被动的逃避,从此我可以不再怜悯,不再进退两难,不再想做好人又担心把自己给撂里面。
警车出发的路线,正好经过我的家门,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看见一个熟人,是经常在我们门口收破烂的那个河南老头,以前他见了我面,总是一脸的笑,今天却只看到一个背影,然而已经亲切。
我转过脸,赞叹说C县建设的不错了嘛。
程刚说你以为你们一进去,别人就都不思进取了?
我说家乡建设这么好,也没人通知我一声。程刚说你别给自己解开心了,抽烟不?
我说没带着。
程刚说这几年你什么时候带过烟,你不净抽我了嘛,说着把一盒红云扔到后面来。
我笑着点了一棵,我说还是你态度好,不过不抽白不抽,你着烟也不是好来的,你一月多少工资?
程刚说嘿!我还不如扔地沟里呢,小贺你把烟给我拿过来赶紧。
我们笑了一回。程刚把车顶的警笛拉响了,立刻来了感觉。
我跟小贺探讨:“我听说市局特恐怖。”
施展在旁边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想那么多没用。
在小看守所里,关于市局的传说有很多,提的最多的就是“辰字楼”,前辈门说那个楼里关的全是死刑犯,整个楼都阴森森的,白天也见不到阳光。晚上就更恐怖,灯光永远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昏黄色,夜深了,常会听到哗啦哗啦的铁链响,偶尔夹杂着鬼魂叫屈的声音。庄峰讲起来,往往添油加醋,描绘得更让人不堪忍受。
不过他说,这些都是那些管教传出来的,真正在“辰字楼”呆过的犯人不会讲,因为从没有一个人从那栋楼里出来过,都是死刑犯嘛。
现在我们正在接近那个传说。
第二单元市局看守所
第一章资格验证
第一节初入虎穴
警车停下来。市局到了,程刚下车去办手续。
我偏头看一眼外面,灰色的围墙少说有五米高吧,看着很厚实,心里先压抑起来。
车子开了进去,程刚带着我们俩,先是经过几重关卡,仔细检查了,登记完毕又搞了体检,这才批准进监管大楼。
我一搬东西,才想起“C看”还泡着一盆衣服,只好连说倒霉。
过来一个管教,让我们跟他走,程刚祝愿了我们一句,跟车回去交差了。
从办公区进拘押区,要经过一个大铁网子,外型布置得像动物园里的鸟族馆。“辰字楼。”
我听管教和值勤的交代着,心里一哆嗦,辰字啊,真是怕什么有什么。
值勤的一个电话,里面很快又出来一个管教,领我们往楼里钻,过了灰暗的丙字、丁字,再一转悠,才看见更加老旧阴森的辰字楼。听说这里的牢房布局,是按照八卦设计的,没有专人带领,根本转不出去,多少年了也没听说有谁逃跑成功过,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虽然一点逃跑的心思都没敢有过,对这严谨幽暗的环境,还是陡增几分畏惧。
进了楼口,继续乱拐,主道的两边又衍生出几个“子楼道”,楼道口的铁栅栏都横挎着超大的将军锁,比动物园的老虎笼子还要牢实,我脑子里蹦出一个叫做“固若金汤”的成语来。
然后上楼,又是转,我的头全大了,抱着铺盖的胳膊也酸酸的,嘴里可是连个屁也不敢放,生怕一吱声,会给自己惹来弥天大祸。
终于在一排栅栏前停下来,哗啷开了栅栏门,领路的管教跟里面值班的交代了几句,给我们登了记,值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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