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突然叫道:“村里来新人啦!”
我们一看,原来给乔安齐陪床的干巴老头孙福恒回来了,不禁都笑起来。
“村里来新人了”,是一个黄色笑话,而且是很没品位的那种黄,这里的人基本都知道,所以老三一喊,我们都笑。
老三问:“老孙,乔安齐呢?”
“人家不是减刑了嘛,回家了,主任跟车给送走的,昨天没送出去,给拉回来了,今天又去了。”孙福恒笑得开心。
老三笑道:“乔安齐崴泥啦,家里没人接收呗,最后只能扔派出所了,让他们找居委会、民政局去吧,操,真不如让监狱养一辈子算了!”
孙福恒咧嘴道:“监狱才不要他哪,要不紧着给他减刑做甚?昨天没让我回来,就是担心老乔一拉回来,想不开,临走了反而寻短见,主任告诉我一宿都不许睡,瞪眼死盯啊!”
疤瘌五看着孙福恒的脸说:“乔老头让他糟践惨了,看这老逼吃的,脸胖了一巴掌还多,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乔老头的病号饭准让他没少掐巴。”
孙福恒顾盼一遭,笑眯眯到小杰身边说:“杰哥,主任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他说我昨晚没合眼,今天先不用干活,先歇一……”
“去去去,问老李去。”小杰不耐烦地说。
在几声零散的嘲笑声里,孙福恒困惑地转过身,李双喜挥挥手:“找地儿眯着去吧,明天开练啊!又是一员虎将。”
第八节文化生活
虽然薄壮志越狱未遂的勾当和别人无关,但监狱还是按照惯例,借机来了半个月的“整纪”。
犯人们最怕的就是整纪,不仅不许乱串工区号筒,不许在规定的时间内吸烟,回了号筒还要盘板学习,每天写心得体会。其实这全是做屁,二龙他们的酒都没耽误喝,苦的只是普通犯人,苦的只是平日里的遵规守纪的“模范”们。
所以大家也学乖了,有些活诚心剩回来干,以逃避盘板。李双喜咋呼了两天,可能接了二龙的话,也不太管了。老三:“说二龙做的对,就得让监控室天天看见号筒里全是干活的,每天都有熬通宵的才好,这叫造影响,什么时候监狱长一过问才牛逼。”
整纪期间,我的文化生活丰富起来,先是写了好几份心得体会,老三的、我的。其他人就拿了我们的“心得”去当样板,除了名字外都认真地誊写,老三一个劲告戒他们“稍微改一点”,不过收效甚微。其实交上去了,也不会浪费主任什么时间,估计很快就从废品站换成钱了。
薄壮志越狱的梗概也被透露出来了。原来这小子一直不认罪服法,改造生活太艰苦,爬了次烟囱后,申诉还是迟迟没有结果,就决定铤而走险了,终于在他轮值夜班的时候,赶上那个阴雨天气,他溜出工区,从七大的围墙翻了出去,一直向外跑,那路线都在他脑子里印着哪,跑啊跑,穿过养殖场、鱼塘和菜园子,一路很顺利,只碰上一次探照灯扫描,还让他轻易躲避过去了,终于到了最后一道墙下——外面就是清平世界了,虽然一样下着雨,但那雨一定象阳光的粒子一样温暖。
可是,望着几米高的大墙,站在雨中,薄壮志突然号啕大哭了,他记得他在烟囱上眺望的大墙根本没有这样巍峨高耸,象一座不可逾越的崖壁。就在这时候,探照灯随心所欲地扫过来,突然就惊恐地定在他的身上,薄壮志站在聚光灯下,尽情地哭着,直到武警端着枪冲过来把他按倒。
“其实他可以说自己有夜游症的。”关之洲说。
刘大畅笑着说:“以前我们那里有个越狱的更惨,也是趁那样的晚上跳墙跑的,结果刚出去,就让俩犯人给按住了,他惊吓了一家伙后说了一句:你们也跑出来啦?那俩人说你他妈快醒醒吧,这里是我们监狱。——你猜怎么着?那是旁边一个监狱,紧连着的,那小子是个糊涂蛋。”
“后来呢,又爬回去了?”猴子嬉笑着问。
“美得他哪!当时他也跟人家说呢:哎呦两位大哥,算我倒霉,快帮我跳回去!那两位笑道:还没醒吧——能让你回去嘛,好不容易过来的,我们哥俩多少年也遇不到你这样的笨蛋啊,能放你回去吗?就这着,楞把那小子给扭管教那里卖了一功。”
“惨。”我笑道。
“加多少啊?”猴子问。
老三接茬道:“加不了几个,脱逃罪最高才5个,象薄壮志这样的,未遂,又没跑出去,还在墙底下后悔得大哭的,估计都加不了刑,关俩礼拜严管就结了。”
我笑着说:“他那是后悔得大哭吗?”
“咳,不就看他自己怎么说了吗?话是拦路虎,得会两头堵。”老三说:“不过薄壮志那样的,连个野鸡都能把他给坑进来,脑子也水灵不到哪里去,让管教几个嘴巴过来,都不用上电棒,就实话实说了。”
刘大畅说:“加不了刑,这种事,监狱不会往上报,影响政绩啊,肯定内部消化了。”
*朴主任正式通知我准备思想汇报材料,预备年底减刑报卷用。这个消息,听一次激动一次。
跟我一批减刑的,还有龚小可,龚小可说他将比我减得多,至少多两个月。他虽然虽然刑期和我一样,可在看守所的预审时间比我少得多,下劳改队几乎提前我半年,所以比我多捞了一张表扬票。
老三提示他:“你那是11个月的票,那你应该跟林子这批报啊,你要年底报,怎么也得阳历年以后审批下来了,到时候还剩不到10个月,不亏了?你的门子干什么吃的,不给你算计妥帖了。”
龚小可懊恼地说;“哼,主任告诉我上次的名额满了,说挤谁也挤不动。而且上批报卷的时候,我还没有下半年的积极票呢。”
老三笑道:“兄弟让他玩儿了吧,下半年的票可以提前预报的,人家林子不就带走一张?”
“操,等于说是林子把我挤了呀,他连占了两次减刑名额,上次的糟蹋了,这次又生抢一个啊。”龚小可很不忿了,激动得脸也红起来。
老三安慰他:“现在明白不晚,早明白其实也没用,你能把谁挤下来?门子还是不硬。”
“我门子够硬的啦,教导哪!”
老三笑起来:“弟弟嫩了吧?我不是说你门子不厉害,我是说呀,你给门子拱的劲儿还不够,货没上够,你跟你门子有林子跟老朴那么铁么?”
龚小可沮丧地骂了句“操他妈”,说了许多愤愤不平的话,老三就不屑再接茬了。刘大畅也一直在旁边笑而不语,可能在他眼里,龚小可是太嫩了,简直不值得点拨。
不过我想,在这一点上,我可能比小可兄弟还要笨,这事放在鬼机灵的龚小可身上,可能算智者千虑中难免的“一失”,要放我身上,弄不好就会搞成挂一漏万的必然了。我比他幸运的就是我靠的是人而不是钱的关系,虽然人的力量有时尚不如钱大,但我恰巧捡了便宜,侥幸碰上“姐夫”这样的门子。
老三说完了龚小可,又开始嘀咕自己:“妈的老朴是不是也想玩我一把啊,到时候别怪我给他撒蹦子。”我知道他是为了减刑名额里没有他在闹心。
“不行,回头我抓空得跟他沟通沟通,不拿话洇着点儿,他再把咱看成好拿捏的就更惨了。”老三有些魂不守舍似的念叨着。
作为既得利益者,我笑着批评他:“三哥瞧你闹心的,人家说不给你减了吗?”
“这叫打预防针,到时候再闹腾就晚了。”
聊了一会儿,我和龚小可开始商量着写思想汇报。
这思想汇报象公文一样讲究,没有老犯的指导我还真不容易过关,一定要写上自己刚入监时候如何有思想压力,后来经过管教的耐心才变化成什么什么样子,最后的觉悟就可以随便不要脸地给自己拔高了,一定要让政府觉得不放你都对不起社会——这青年改造得多好啊,不撒到外面去简直是祖国建设的一个损失啊。我重读一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怕自己没有那么好,那个思想汇报要是让有关领导看见了,准得想把全国人民都送监狱里回一下炉。
第九节后院起火
刚交上《思想汇报》,耿大队——耿科长突然找了我。
在温大队办公室里,老耿问:“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还是老样子,准备减刑材料呢。”我说。
“身体没问题?没得病?还有钱么?”老耿一路问,把我弄糊涂了,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用意。
我一一做答后,他才冲温大队诡秘地笑笑:“这个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这话使我更是如坠五里云雾。
老耿把目光转向我:“这个月接见完了,就要考规范了,背得怎么样了?”
我说:“差不多了。”
老耿随手翻开一页《规范》,随便提了两条,我都有些犹豫,他不禁板起脸望着我说:“不熟练,你怎么搞的?”
“这些天净忙活写材料了。”
“考试的时候,人家不会听你解释原因,不会就是不会,没有二话,不许减刑!我就是担心你大意,才专门跑来一趟,果然你不上心。”
我心说:“要不为减刑,我要背这些我变四个爪爬的。”可嘴上必须唯唯诺诺,并且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人家。
温大队笑道:“好在还有时间,回去抓紧背吧,咱这里还好说,减刑前监狱局还要抽查,一点儿也不敢含糊啊。”
老耿的脸色温和下来:“麦麦,我来就是单独督促一下你,要认真对待减刑的每一个细节,只有你做到最好,我才能少背包袱,我是不是也挺自私?”
我赶紧笑道:“我明白,您那是真的关心我。”
老耿笑笑,接着问:“从这个月开始,又恢复面对面接见了,我帮你安排一次直接见面,不过千万不能违纪,回去看看规范里都有什么具体要求。”
我喜形于色地说谢谢,他又问:“你现在还符合一个条件,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要不要把家属接进来住两天?”
温队说:“一晚上200元,吃住全包括了。”
我的心突突疾跳了几下,但没怎么考虑就笑着谢绝了:“不用了,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减刑顺利的话,春节前后就可以回去了,好感觉都攒着吧,不提前消费了。再说,住过的人回来都开玩笑啊……”
看我笑着住口了,老耿笑问:“开什么玩笑?”
“他们说那是花钱嫖自己老婆,欢乐并别扭着。”
“呵呵,那些人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耿、温两人都笑起来。
临走,老耿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困难,不方便找我的,就直接跟温大队说。”然后和温大队交换了一下目光:“最好不要听底下那些人乱出主意。”
我不知道这个“底下那些人”指的是老朴他们还是犯人。
因为这一个月的忙乱,11月的接见来得很快似的,在老耿的安排下,我第一次走进了一楼的接见室。原来这里也是分档次的,一些人在大厅里和家属见面,还有一些人可以到单独的接见室里,和亲属做更近距离的接触。
我进的就是那些单独接见室的一间。仿佛饭店里的雅间。
老耿没有亲自出面,一路由郎大乱带着我进去。琳婧带着女儿,和游平、藏天爱已经等在里面,挤坐在桌的一侧。看我进来,他们立刻活跃起来,脸上都笑开了花。
按规定,我单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和他们面对着。我伸手把女儿先抱了过来,女儿很顽强地抗争了几下,眼里汪起泪来,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的样子,琳婧赶紧把孩子接了回去。我心里空落落的。
藏天爱浅笑道:“你再不回家,闺女真的不要认你了。”
郎大乱说:“你们聊吧,我在门口抽支烟,别搞框外的事儿啊,出了毛病,耿科长我们俩都不好说话。”
游平听说他要出去抽烟,立刻塞给郎大乱一盒三五:“抽这个吧。”
郎大乱小小客气一下,就接了,边走边说:“接见室里面不许吸烟啊。”
我看郎大乱站在大玻璃窗外抽起烟来,扭回头对藏天爱笑道:“这个家伙拍你姐夫马屁啊,大巴掌抡得山响,刚提拔的大队长。”
当着琳婧的面,我约束了一下自己,没有跟藏天爱开“咱姐夫”一类的玩笑。
一开始聊,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减刑的消息告诉他们,琳婧说他们已经先知道了,我笑道:“老耿够把闲儿的,这个惊喜应该留给我自己传达啊。”
藏天爱笑起来:“哎,你不是拐弯骂我嘛,还不是我急着问他,又急着让游平告诉你家里?”
一边说笑着,琳婧突然想起什么来,问我:“前些天有个老头去咱家了,说是从你们队里刚释放的,他说你叫他去的,是么?”
“谁呀?我不知道这事儿。”
琳婧愤愤地说:“那人戴副眼镜,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到咱家说跟你关系特别好,在里面他总照顾你,说你受一个叫老三的人的欺负,那个老三不接见,每个月都敲诈你……”
“哪的事儿!他叫什么啊?肯定是日本儿那个杂种!”我气愤地说:“他就为说这些跑C区转一遭?”
琳婧笑道:“他还说你没钱了,最近又得了点小病,他说转天正好要托关系进来看朋友,问家里跟你有没有事儿办。”
“骗钱啊,没上当吧。”
“我看他就象骗子,而且里面出来的人,我能信他么,就是真有那事儿,也用不着找他呀,我说我这就给耿大队打个电话问问,他一听,赶紧打岔走了。”
琳婧说完,我赞扬道:“高,一个电话就把他唬跑了。”
琳婧说:“你以为我光为吓唬他啊,听他那么一白话,我也担心你,宁信其有吧,还是赶紧给耿大队打了电话,他说他也正想找你呢,就叫我等回音,那一个来小时真把我急死,连爸妈他们我都没敢告诉,生怕你真有什么事儿。”
我这才想起前几天老耿问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不觉对着游平恨恨地笑道:“这是一个惯骗,鸡鸣狗盗的水平。琳婧没有经验,要是我,我肯定顺手就把他再塞回监狱来。”
游平笑道:“人家又没拿到钱,凭几句话就拘?你也太黑。”
“他不就是为钱去的吗?我让他拿到钱啊,我给他造成诈骗事实,同时安排报案不就得了,对这种混帐就得使用非常手段。”
藏天爱笑道:“越听你越象我们单位领导了。”
我谦虚了两句后告诉琳婧:“减刑时候是关键,不管怎么样,人家老耿没沾过咱,回头让游平跟天爱安排一下,送点象样的礼物吧。”
藏天爱责怪道:“不用那么市侩吧,我姐夫肯定不会收的,再来个弄巧成拙就坏了。”
游平笑道:“坏不了,官不打送礼的,实在不行,就撺掇咱姐跟他闹呗。”
我强调说:“他收不收,咱送不送都放一边,关键是先把这个意思渗透过去,让他别觉得咱不把这事儿当事儿,让他心里先安慰一下不好么?”
藏天爱笑道:“敢情跟我姐夫玩虚的呀!”
说笑一阵,游平问我还要不要“现的”,我一作揖说:“打住。”
郎大乱敲了下玻璃,很快进来说:“有话快说啊,时间差不离了。”
琳婧和藏天爱一起把脚下的东西给我挪过来,又说了些天气渐凉注意身体的话,我对郎大乱说:“郎队你检查一下东西吧。”
郎大乱很随意地问:“没违禁的吧。”
琳婧说:“除了吃的就是穿的。”
“那行,跟我后边直接带进去吧。”郎大乱毫不负责地说完,我也站起来,跟大家告别。
楼上的一拨犯人也正下来,“傻狗”一路走一路骂着:“我操他妈的日本儿,跑我们家骗钱去啦!”
已经从下面购物出来的霍来清立刻大叫:“什么,那老杂毛也去你们家了?骗了多少?”
“让逼的白跑一遭,还查点让我哥哥他们给揍了!”
“操,我妈多弱智,楞给了他400块钱,还托他跟队长说好话哪!我操他妈的,等我出去了,非剔了杂种做的!”霍来清破口大骂。
郎大乱楞楞着眼喊:“咋呼什么咋呼什么?!吃春药儿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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